第15章
我坐虞重銳的車回了洛陽。
從安喜門入城,往南經過上林坊時,他問我:“要不要……”
“不要!”
我知道他要問什麽,我家——彭國公府就在上林坊,但我不想回去。
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之後沒有再說話。
城內已經入夜宵禁,不過他有三品大員的特權,遇到幾次巡防守衛都恭敬地放他過去了。車馬過了上林坊、洛水橋,從南市東側一路往南,直到看見南城的城牆時才拐入裏坊。
他住在集賢坊,隔着一兩座裏坊就是東南城牆。皇城在西北角,所以洛陽有西富北貴的說法,洛水以北是權貴們的專屬之地,越往東南則越多貧苦人聚集。
上次我尾随他走的路确實是去往他家,他居然住在這麽偏的地方。
樊增和纭香說得沒錯,我真的跟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人回家了,那人還是祖父口中心懷叵測、不擇手段的豎子鼠輩。
虞重銳的家也很小,前後只有三進,比我在國公府的院子大不了多少,庭院房舍更是清貧簡陋,黑瓦灰牆,完全不像一個尚書家該有的樣子。
祖父說他網羅的那幫人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專揀戶部、工部這樣不算顯貴但油水豐厚的衙門。虞重銳身為他們之中的翹楚領袖,更是屢屢被祖父罵得狗血淋頭,數落他的罪責足夠淩遲一百遍。
如果他真的貪了那麽多,都貪到哪裏去了呢?
他家的仆從還沒有伺候我的人多,進門後我統共就見到兼管養馬護院的車夫、一個與其說守門不如說打瞌睡的白發老仆和一個正在掃地澆花的廚娘。
“沒想到我家這麽窮,是嗎?”
我收回四下打量的眼光。我不擅說謊,在他面前尤其如此,所以我就抿着嘴不吭聲。
虞重銳笑笑說:“這院子是剛到京城時租賃的,升官升太快了,還沒來得及換。”
我忽然理解了祖父為什麽總把青磚地當作他的臉,用茶盞、鎮紙、筆架以及一切手邊能拿到的重物猛砸。
那三名仆人都忙得很,沒空搭理我,所以我什麽都沒看到。能在一個院子裏同時遇上四個舉止尋常沒有歪念的人,對此刻的我來說,這個清寒小院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走到後院門口,迎上來一位風姿綽約、粉面綠鬓、濃妝豔抹的麗人。我心裏一咯噔:虞重銳他竟然有老婆了?!
不對,昨日姑姑還請他來赴宴,說明他尚未娶妻成婚。
那就是他的妾侍?
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原來他跟宋公子一樣輕浮孟浪,還沒娶妻就先納妾。
那麗人眉目靈動,第一眼沒有落在虞重銳身上,而是先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遭。我看見她朝天翻了個白眼,鼻孔裏冷哼道:「哪來的狐媚小妖精,跟我的少爺貼這麽近!身上還披着少爺的衣服!」
我的衣裳全淋濕了,虞重銳就把他的披風給了我。
須臾她又換了一副妖嬈妩媚、脈脈含情的面孔,對虞重銳柔聲道:“少爺這麽晚才回來,用過飯沒有?”
原來她不是妾,不過也差不多,寵婢或者通房丫頭之類的;這院子也不是我以為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裏頭的人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真叫人失望!
虞重銳轉頭看了看我,吩咐麗人:“去弄兩樣清粥小菜來吧。”
我又看見她咬牙恨聲咆哮:「什麽!清粥小菜!少爺從不喝粥的!難道是專門給這小妖精吃!」但面上她又裝作好像剛注意到我的樣子,怯怯地問:“這位是……”
虞重銳大約在想如何介紹我的身份,我搶先道:“我叫齊瑤,我是……你家少爺撿回來的!”
虞重銳對我說:“這是鳳鳶,家裏雜務都歸她掌管,凡事你跟她說就行。”
看吧,我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尋常丫鬟。
我盯着鳳鳶,她也盯着我,心中向我點了點染了鳳仙花汁的手指:「撿回來的丫頭得意個什麽勁兒,回頭看我怎麽收拾你,安排你到廚房燒火去!」
不一會兒鳳鳶就麻利地從廚下端過來兩碗粥和四碟小菜。虞重銳陪我一同入座,但把那兩碗都推到我面前:“慢慢吃。”
他這麽做就太替我招人恨了,鳳鳶看我的眼光怕不是要把我毒出一個洞來。我捧着粥碗,想起在樊增家的遭遇,心中猶疑:鳳鳶猜到虞重銳是專門給我點的粥,不會在裏頭偷偷加了料吧?
鳳鳶氣得直絞手帕:「看什麽看,怕我害你不成?對,我放耗子藥了,一碗粥裏半碗藥,吃完叫你七竅流血腸穿肚爛,死得很難看!」
她這麽想我反倒放心了,因為我見過毒死的老鼠,耗子藥是不會讓人七竅流血腸穿肚爛的。再說一碗粥裏放半碗藥那還怎麽吃?
我故意吃得有滋有味,氣死她。
一整天沒吃東西,我是真的餓極了,兩碗粥片刻就被我喝得精光。
鳳鳶又在心裏埋汰我:「女孩兒家家,吃起飯來狼吞虎咽,餓死鬼投胎似的!少爺才不會喜歡這種姑娘!」
反正我在虞重銳面前已經沒有任何形象可言,她這麽想,我就把碟子裏剩的一點小鹹菜也掃蕩光了。
等我吃完放下筷子,虞重銳說:“鳳鳶,你帶……齊瑤下去沐浴洗漱,給她找身幹淨的衣裳換上。”
鳳鳶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兩個人都沒動。
廚娘掃完了院子,進來收拾碗筷。她各瞄了一眼鳳鳶和我,一邊慢騰騰地收碗一邊幸災樂禍:「哎喲,鳳鳶來了個對手,兩個搶一個,要有好戲看嘞!可別打起來吧?」
我早該明白,哪有什麽世外桃源,每個人都是面上謙卑有禮,實際心裏不知在想什麽念頭。
而且我才不會跟鳳鳶搶虞重銳。
這麽想着,我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從遇到他到現在有一個多時辰了,他從未離開過我的視野,我還是從他身上什麽都沒看出來。
為什麽唯獨他和別人不一樣呢?
鳳鳶忽然上來拉了我一把:“走,帶你去洗澡。”她拉着我走得飛快,一邊回過頭來瞪我:「再用那種眼神看少爺,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少爺是你能肖想的嗎?」
我眼神怎麽了?再說我哪有肖想你家少爺!
我又不能跟她争辯,只好平白吃了這冤枉。她自己傾慕虞重銳,就覺得出現在他身邊的女子都是她的情敵,也不看看他什麽德……
其實,仔細想想,虞重銳好像也沒那麽多缺點。以往我聽說他的劣跡,都是從別人口中傳來的,但我現在知道那些都做不得準。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我今天遇到的人裏,只有他不是壞人。
離開虞重銳的視線,鳳鳶就不再裝模作樣了,把我帶到沐浴的淨房裏,指給我冷熱水和胰子等物,拉長了臉問:“要我幫忙嗎?”
當然不用,我怕她忍不住把我按在浴桶淹死。
鳳鳶拿來一套換洗衣裳放在屏風外頭。她給我的衣裳可真醜,上襦豔紅,裙子翠綠,腰間配一根土黃色的腰帶,尺寸能塞下兩個我,都不知她從哪裏找來的。
出去一見鳳鳶,她就直皺眉頭,心裏叨咕:「真是個妖精!散着頭發勾欄做派是想勾引誰?」
散發是因為剛洗完頭發還沒幹好嗎?再說你都讓我穿成這樣了我還能勾引誰?你穿這身衣服去勾引一個試試?
我只好用發簪把濕發挽起來。
鳳鳶還不滿意:「就不該讓你洗幹淨,這張臉最好用泥灰糊起來,別讓少爺看見!」
只見她提起一只腳,手在腳底胡亂摸了兩把,把那鞋底的黑泥都抹在我臉上。
我……
算了,起碼她沒像岚月那樣想把我的臉劃花。
鳳鳶把我帶回前廳,虞重銳正在喝茶。他倒是穩如泰山鎮定得很,沒有把嘴裏的水噴出來,及時忍住吞下去了,還饒有興味地打量了我一番,說:“你這身打扮,倒是有些神似集市上用麻繩倒吊起來的蘿蔔。”
我看不到虞重銳心裏的惡念,是不是因為他表裏如一,明面上已經夠毒了?
鳳鳶拿手帕捂住嘴做作地笑了一聲,問虞重銳:“今晚齊瑤姑娘安置在哪裏呢?前院倒是有兩間空着的客房,但素來都是招待男客;家裏還未接待過女賓,後院一時騰不出空房來。”
虞重銳想了想,問我:“要不你先和鳳鳶住一起,她的屋子比其他的要好一些,兩人作伴也不害怕。”
跟她住一起我才害怕!半夜她把我拉出去埋了我都沒地兒喊冤!
其實讓我一個人睡我也害怕,而且虞重銳都說了,後宅是鳳鳶做主,她想害我睡哪間都沒區別。
“我不要跟她睡,”我站得離鳳鳶遠一點,“她想拿鞋底塗我的臉。”
鳳鳶張大了嘴,像吞了一顆咽不下去的雞蛋。
現在這個院子,乃至整個洛陽、全天底下,只有一處地方對我來說是放心安全的。
“我要跟你睡。”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架空胡扯,會有一些瞎編的現代元素,比如男女主有專門的浴室還天天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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