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一下從榻上彈坐而起,把身上的棉被甩開。這個被子的奇怪味道,難道是……

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哪裏還敢再睡,跑下榻遠遠躲到門邊。

別怕,樊增的母親年事已高,又一直生病,老人家壽終正寝而已,沒什麽好怕的。

但是樊增為什麽要說他母親去了永州舅舅家?他在說謊?

如今我是杯弓蛇影,看誰都帶三分疑,但我還是不願意相信一向老實巴交的樊增也是壞人。或許他只是擔心我會害怕,才沒有告訴我母親剛剛過世,而且他如果真有壞心思,我應該早就發現了。

——那他為什麽還讓我住在已故之人的房間裏,讓我蓋他母親蓋過的棉被?

與其在這裏胡思亂想疑神疑鬼,不如出去探個究竟。

我把房門打開一半,想想又闩上,改從窗戶裏爬出去,繞到西廂背後。

樊增和朱二還沒睡,正在屋裏喝酒,桌上擺着好幾樣菜,有魚有肉。

他真的在說謊,明明還有別的食物卻說他倆也吃的湯餅,而且這酒馔稱得上豐盛,不像是他這樣的家境日常所用。

朱二抓着一只雞腿吃得滿嘴流油,又喝了一大口酒,啧啧嘆道:“哥哥真是大方,每天都有好酒好肉招待。只是這大官家裏的肥差沒了,往後還能天天這樣嗎?”

樊增道:“哥哥我財運旺,老天爺都急着給我送錢,跟着我保管你有酒有肉吃。前腳剛賣了一匹好馬一輛車得了五十兩,後腳就有更大的肥羊送上門!這回起碼值這個數!”他向朱二比了三根手指頭。

朱二張大嘴:“這麽多!”

“你不看看什麽貨色!”樊增放下酒碗,“今天你給我安分點,喝酒歸喝酒,可不許喝醉了耍酒瘋跑過去胡來。開了苞就不值錢了,最多只能賣一百兩。”

“二百兩開個苞,”朱二嘿嘿一笑,“開不起開不起,有這錢我都能去胡三娘家耍一年了!哥哥放心,我就算有那賊膽,也舍不得銀子。”

他們在說什麽?聽起來不像好事。

兩人碰杯又喝了幾盞,朱二問:“不過這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會惹上麻煩吧?”

他們說的是我?

樊增說:“你放心,哥哥辦事牢靠,有十足的把握才下手。今天他們家出了大事,宮裏的貴妃娘娘在別苑裏叫人殺了,園子四周全是官兵。這小丫頭一個人逃出來,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還說有人追她不敢回去,你說這裏頭有沒有貓膩?”

朱二驚道:“她是兇犯?跟殺人犯住在一個院子裏,剛才我差點還……哎呀太吓人了!”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咱們兩個大男人,還怕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樊增鄙夷道,“是不是兇犯不好說,但她逃在外面肯定是有由頭的,找不着人官府只會往兇案上查,誰也想不到咱們頭上。明日喂點蒙汗藥塞在箱子裏,去永州路上随便哪個城裏出價高的勾欄院一賣,天高皇帝遠沒人認識她,誰能查得出來!”

我躲在窗戶下面捂住了嘴。原來他們倆在商量把我賣到青樓去!

天上猛然間一聲炸雷,把我吓了一跳。屋內朱二也吓壞了,他擡頭看了看天,膽怯顧慮起來,猶猶豫豫地說:“到底是曾經的主子,哥哥還說這小娘子善心送過我嬸好多藥材,這麽幹會不會不太好?”

我一直以為老實可靠的樊增竟是個兇險不法之徒,纭香看人的眼光真是毒辣精準;反倒是這見第一面就讓我覺得不懷好意的朱二,還有一點畏懼恻隐之心。

“曾經的主子,哼!說到這個我就來氣!”樊增忿然将酒碗頓在桌上,“我丢了國公府的肥差,被打發到這鳥不拉屎的偏僻園子來,就是因為她!還有那高高在上的死鬼貴妃,前天剛到園子裏,我不過是想去看一眼宮裏人的排場見見世面,隔着老遠呢,她就讓管事的把我趕了出來,不給人活路!老天開眼,把這踩在咱窮人頭上作威作福的娘們兒收了,還将她侄女兒送我手上來。當時我在路上看到她就想,這是老天爺賜給我的補償啊,我怎麽能往外推呢?趕緊把她诓回家裏來了。”

原來樊增剛遇到我就起了拐賣的心思,只是那時我光顧着看車後頭邵東亭有沒有追來,竟沒有留意。

朱二說:“趕你出來不是因為私吞了他們家車馬錢財?”

樊增道:“廚房裏管采買的撈點油水,那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認的,不然誰白費這辛苦?再說那是之前的事了,這回我确實沒犯事兒。”

“哦,我想起來了,把你從國公府趕到別苑來是因為這個。”朱二道,見樊增不悅又立刻改口奉承,給他敬酒遞菜,“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哥哥是幹大事的人,當然得膽子大有魄力,偶爾不慎失手罷了!這不馬上又要發財了!”

“本來是不會失手的,運氣不好。”樊增跟他碰杯,兩人喝得高興了什麽話都說,“我跟你說,屋裏這小娘子也不是什麽安分貨色,在南市大街上看到俊俏後生,就不知廉恥地勾搭上跟人回家了,結果叫人在僻巷裏摸了身子,貼身的財物都給摸走了!我本來想揍那厮一頓,正好把丢錢財車馬的事賴給他,護主有功還能讨個賞。誰知那後生看着單單條條的,我們三人打他都沒打過,回去沒瞞住還受了主母的罰。”

他說的南市大街上遇到的俊俏後生,莫非是虞重銳?我尾随他才不是因為……因為那種原因好嗎?再說我哪有讓他摸身子!

纭香也對大理寺卿說過我作風不檢與布衣後生有染,大約指的就是這回事了。那天她跟我們走散了,并不在場,原來是樊增告訴她的。

朱二咂嘴道:“啧啧啧,竟還是個浪蕩豪放女,難怪哥哥一叫她,就巴巴地跟着回來了,莫不是對哥哥也有意思!——哎呀,身子都叫人摸過了,不會已經不是雛兒了吧?”

樊增也嘿嘿地笑:“明早把你舅娘叫過來給她驗驗身,若已經不是了,賣之前咱哥倆也快活快活!”

後面的話我聽不下去了。樊增,樊增竟是這樣的人,而且是他自己親口說出來的,确鑿無疑。

我身邊難道一個好人都沒有?為什麽每個人的心思都這麽壞?

我不能留在這兒坐以待斃,我得趕緊逃。

閃電将漆黑的夜幕撕成兩半,下端沒入北方連綿不斷的邙山。豆大的雨點轉瞬落了下來,打在泥地上噼啪有聲。

雨驟風急,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從小生活在洛陽賀府的方圓之地,最遠也只去過邙山掃墓,熟悉的地方只有家裏、皇宮、別苑那幾處地方。祖父說洛陽往西還有新安、渑池,往南有颍陽、汝州,往東有管城、陳留,還有那更遙遠的、只在文章裏聽說過的巴蜀、荊楚、蘇杭、嶺南。

出了洛陽天下那麽大,我卻不知能逃到哪兒去。

跑出去一段路,風雨裏傳來朱二尖銳刺耳的嗓音:“樊大哥哥,那小娘子不見了!你的金蛋跑了!”

他們一定追上來了,不管騎馬趕車還是徒步,我都跑不過他們。我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手腳都在發抖,只靠着一口氣支撐。

賀琚追我的時候我遇到了岚月,從瀾園跑出來遇到了邵東亭,從邵東亭手裏逃脫遇到了樊增,這回我還能遇到誰?是一個更壞更兇惡的壞蛋嗎?

聽說邙山裏有狼,夜間會結伴到附近村落狩獵覓食。我寧可遇見一群狼,被狼吃了也好,我不要再看到這些人醜惡的樣子了。

樊增沉重而密集的腳步聲就在身後不遠處,朱二跟在後頭嚷嚷:“哥哥等等我,我跑不動了!”樊增罵他:“沒用的東西,連個丫頭都追不上!”

其實我也跑不動了,但我就是不想讓他們輕易得逞。

雷電一陣急似一陣,雨越下越大。沒有閃電的時候四野一片漆黑,遠處一點微弱的燈火搖搖晃晃,逐漸由遠及近。

借着閃電的白光,我辨認出那是馬車檐下挂的風燈,那輛車正朝我們這邊駛來。

難道是邵東亭?他還沒走,仍在附近尋我嗎?

前有豺狼,後有追兵。

算了,就正面迎上他罷了。我自暴自棄地想。反正我也逃不掉,左右都是生不如死,讓他們兩撥人狗咬狗好了。

我甚至想,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就等兩邊聚到一起時落個雷下來,把我們全都劈成焦炭。

我被地上的土坑絆了一跤,撲倒在泥水裏。樊增和朱二從後面撲上來,一個反剪扭住我的雙手,一個手裏拿着麻繩想把我捆住。

與此同時,那輛馬車也到了跟前,有人從車上下來。

壓在我後腰上的重量忽然一松,樊增放開我站了起來,往後退卻。

朱二說:“哥哥別怕,只是個文弱書生而已,我去攔住他,你把這小娘子捆了!”

樊增的聲音卻帶着恐懼:“快走。”朱二沒反應,他又大吼了一聲:“我叫你別管了,趕緊走!”

朱二吓了一跳,樊增已經把麻繩一丢轉身跑了,他也連忙丢下我跟着飛奔而去。

邵東亭,這麽可怕嗎?

風燈到了我跟前,頭頂上的雨也停了,一把傘為我擋住了風雨。

我滿頭滿臉都是泥水,費力仰起脖子才勉強看到他的臉。

不是邵東亭。

怎麽會是他……虞重銳。

難怪樊增一看到他就跑了。

我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再遇到虞重銳。不知道為什麽,看見他我隐忍許久的淚水好像變得更難忍住了。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把桐油雨傘往我身上偏了偏。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笑:“你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他向我伸出手,想拉我起來,我沒有回應。我趴在地上仰頭看着他,看了許久。

他挑挑眉,把手縮回去,也蹲在地上看着我。

他見過樊增,還跟他打過架,心裏肯定在笑我識人不清,被一個家奴玩弄于鼓掌、逼到這步田地,是個沒用的大傻子。每次遇到他我都在丢臉,要笑就讓他笑去好了。

他笑我,我卻哭了。

因為他除了一聲不吭蹲在那兒看我的笑話,其他什麽都沒有做。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男女主分別8章之後再次同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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