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掉頭回去繼續背對他整理那些公文,把封皮拍得啪啪響。起初還要對照地理志的圖表,後來我就心裏有數了,知道哪些州在哪一道、哪些地方地域相鄰問題也差不多,可以合并到一起處理。
從前只知道我們大吳地大物博,祖父出使一趟嶺南要半年才回來,老家毗陵距離洛陽有兩千裏之遙,我從未回去過。我也一直想當然地以為,全天下的州郡即使不如洛陽繁華昌盛,但也不會差太多。北方的鮮卑、女直有近百年未大肆興戰了,永王在金陵一帶作亂也已過去十幾年,現下是個國泰民安、百姓安居的太平盛世。
原來洛陽之外并不太平,即使沒有戰亂,春天多下幾場雨、揚子江發一次大水,成千上萬的農戶就要顆粒無收流離失所。泗水北岸有個龔縣,先是三年大旱,而後接連遇上泗水決堤黃河改道,整個縣都被淹成澤國;大水之後瘟疫泛濫,全縣人口近乎減半;好不容易有一年風調雨順可以緩一緩,北方來了蝗蟲,把新種的禾苗啃噬一空;偏生上任縣令是個糊塗蛋,官逼民反,一群流民在附近的山上落草為寇,縣令剿了三年匪都沒平定,兩邊打來打去,百姓又要出資又要防着土匪劫掠,苦不堪言;如今那縣令被土匪殺了,主簿上表請求朝廷來解決這一堆爛攤子。算一算這個縣的人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安生過了。
光是看奏表上所言,就足以叫人心口發緊難受極了。我不過昨日一天接連遇險、饑寒交迫,覺得半條命都快沒了,若換作是這個縣山下的普通百姓,持續十年都是連環的災年匪患,日子可怎麽過得下去?
他們一定也同我一樣,期盼着有一位從天而降的英雄來結束這無休止的災厄,将他們從苦難泥淖中解救出來。
最後我們求助的,竟是同一個人。
我不禁轉過頭,虞重銳也正支着筆杆子瞧我,我跟他視線相對,不由心裏一顫,沒好氣地喝問:“你看我幹嗎?”
他好像觀察我很久了,心情頗為愉悅:“我瞧你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一會兒哭喪個臉,一會兒又咧嘴傻笑,怎麽這戶部的公文比話本子還要精彩跌宕,讓你看得如此投入真情實感?”
他直接說我像個賣蠢逗趣的傻子得了!我是腦子壞了嗎,居然把他比作從天而降的英雄,英雄若是這副德行,龔縣的百姓還不如全都上山去當土匪!
我氣得胸口疼。明明剛剛才發誓不再主動跟他說話,為什麽又沉不住氣先開口,怪我,我是烏龜行了吧?
我把分好的奏本一摞一摞搬到他面前案上,咬着牙緊閉嘴巴,絕不再理他了。
“這麽快就分完了?”他放下筆,看了一眼桌上那張還是只有擡頭的空白信箋,“你看,我光顧着瞧你,一個字都沒寫。”
什麽叫光顧着瞧我,你那是光顧着瞧我笑話好嗎?自己用心不專還嫌我礙事,你以為我樂意跟你呆一塊兒?
說不理就不理,我一聲不吭搬完公文,抱着那兩身書童短衫回隔壁房間去。
等試穿完我就更氣了。兩套衣裳的袖子、衣長、下裝還算合适,但腰身肥了足足一尺有餘,上衣明顯和下裝不是一個尺寸,穿在我身上就像只晃蕩的麻袋。
我好歹是個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身姿不說多窈窕曼妙,但也胸是胸腰是腰。虞重銳是眼瞎了嗎,他以為我是個水桶?
活該他到現在都娶不到老婆!
我只好繼續換回麻繩蘿蔔裝,拿着那兩套衣服去找鳳鳶給我改尺寸。
鳳鳶見我拿來的是兩套男裝,心裏樂開了花:「原來少爺撿她回來是當小厮使喚的,在少爺眼裏她根本就不算女人呀!嘻嘻,那我就不用擔心了!」
我好氣啊。鳳鳶給我按腰身尺寸放寬兩寸剪裁時,我故意說:“腰太寬了,再裁小一點。”
本姑娘倒要讓你們瞧瞧,小厮的衣服我也能穿得玲珑有致搖曳生姿,看你們誰還說我不是女人!
鳳鳶說:“衣服大點不要緊,小了可就不能改大了。”她心裏卻在腹诽:「知道你一尺八水蛇腰,嘚瑟什麽呀!腰身改這麽緊,回頭飯吃太飽,一個噴嚏把線給崩開喽!」
她想象着那個畫面,覺得實在滑稽,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們一個兩個全都笑我,我有那麽愚蠢可笑嗎?我才不會吃太飽打噴嚏把衣服崩破呢!氣死我了!
我抓起剪刀一剪子下去把多餘的布料全裁了:“就這麽大!一分也不要多!”
等改完上身一試尴尬了——腰身倒是正貼身,但胸口好像太緊了,繃在身上十分乍眼。
鳳鳶心裏叨咕:「小丫頭片子,看着瘦筋巴骨的,胸上倒是沒少長肉!」
我從小家裏養得好,爹娘把我生得好,你嫉妒嗎?嫉妒你也沒有,哼!
我問她:“你是不是把上面也改了,方才明明不緊。”
鳳鳶道:“腰身裁那麽多,上面當然也得跟着依次收小一點,不然這衣服不就成兩截兒沒型了?”她心裏繼續叨咕:「幸好少爺把上衣買大了,不然這男人的衣服還真塞不下你胸脯兩坨肉!——不對啊,少爺不是沒把她當女人看嗎,他的眼睛瞄到哪裏去了!我就知道,男人都是色胚,沒一個好東西嘤嘤嘤!」
你在心裏這樣罵你家少爺他知道嗎?再說他要是色胚的話,你還能留着清白之身到今天?
虞重銳可能是個禍國殃民的壞蛋,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是個氣死人不償命的混球,但唯獨不可能是個腦子裏龌龊下流的色胚——起碼他對我和鳳鳶都沒有那種念頭。
第二套衣服我乖乖聽鳳鳶的留寬了兩寸,上身正好。
鳳鳶這丫鬟別的不說,幹活倒是極麻利,穿針引線迅捷如飛,我都看不清她是如何下針的,不到一個時辰就把兩套衣服全改好了。我琢磨岚月要是有她手這麽快,我身上早就被紮了十七八個窟窿,哪裏還能躲得掉。
今日鳳鳶洗幹淨了我沾滿泥水血跡的髒衣、在破洞上繡了一只蒼蠅、拆洗了虞重銳的被子又重新縫好、給我改了兩套衣裳,到夜間就寝前,她又按虞重銳的吩咐在坐榻上鋪好了墊褥枕頭和薄被,看針腳都是新的,一天中光漿洗縫補就已經做了這麽多活計,另外還要管全院的家務雜事,一人能頂好幾個用。我猜虞重銳不收她做通房又留她在身邊,大約就是看中她這點,這倒是很符合他重才幹的用人之道。
相比之下,我确實是個吃閑飯的累贅。
那一桌子奏本虞重銳看到亥時還沒有看完,我蜷在扶手椅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盹。平日這個時候我都已經做過好幾圈美夢了,但是現在,他不睡我也不敢睡。
真是沒用,白日裏再怎麽嘴硬賭氣,天一黑我就只敢呆在亮堂堂的、能看見他的地方。那些黑黢黢的夜幕暗處,總是讓我回想起前夜的荷塘,姑姑趴在冰冷的石桌上,滿地都是血;要麽就是昨夜無處可逃的洛陽城郊,後頭有邵東亭、樊增甚至舉着帶血銀簪的岚月在索命追趕。
鳳鳶說虞重銳經常挑燈夜讀到三更天,昨晚我睡着前他也一直在屏風那頭看公文,估計還得好一會兒。椅子靠背太硬了,沒有地方擱腦袋,而且夜裏有些涼。
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眼前忽然被一團陰影籠罩。我擡起頭,看到虞重銳站在我面前:“別在這兒點頭了,去睡吧。”
我揉了揉眼睛說:“沒關系,我等你。”
“我也打算睡了。”
我稍稍清醒了一點,轉頭見書案上還有矮矮的幾小摞奏本沒有批完:“那些你不看了嗎?”
他說:“那些不急,明日再看也是一樣。”
書案旁的架子上擺着計時的銅壺滴漏,剛過亥初二刻。我心裏一動:他不會是為了讓我早睡,所以放着公文不批完提前睡覺吧?
我坐着沒動,虞重銳又說:“夜裏冷,別在椅子上睡着涼了。”
蜷腿在椅子上坐久了,兩腿有些發麻。我撐着椅子扶手起身,第一下沒撐起來,他居然伸手來扶我。
白天我叫他拉我一把他都不肯,到了晚上怎麽就變了?
我擡起頭,只見他沐在暖黃搖曳的燭光裏,五官神情似乎都比白日柔和了。他的聲音也低沉輕柔:“腿又麻了吧?”
怎麽辦,他這樣我、我會瞎想的。
我沒好意思握他的手,抓着椅子兩邊蹭下地去。蜷坐把衣服都坐皺了,上衣爬到腰間,我小心地把衣裳拉下來抻平。
虞重銳皺眉道:“衣裳我特意買大了一號,仍舊太小麽?還是叫鳳鳶去扯兩塊料子回來給你做吧。”
這身衣服別的地方都不小,只有胸口有點緊,所以……他當真也會往那裏瞄嗎?
我有點害臊,忍不住縮肩含胸,但轉念又想我把這件衣服改這麽緊不就是為了證明本姑娘不是個水桶,我為什麽要怕他看?遂又擡頭挺胸站直了。
虞重銳沒說什麽,轉身去西閣淨房裏洗漱。
我一早就洗漱過了,趁他不在便脫了外衣鑽進被子裏。面朝着坐榻裏廂,我聽見西閣傳來盥洗的水聲,聽見他掀簾進來,寬衣脫靴上榻,聽見他轉輾反側了片刻,然後漸漸沒了聲響,大約睡熟了。
我卻完全沒了困意,躺在被窩裏許久也沒睡着。鳳鳶按虞重銳囑咐,特地給我鋪了雙層軟褥,硌倒是不硌了,但褥子和被面都是夏布做的,我從未用過這麽粗的布,貼在身上又糙又癢。我煩躁地翻來覆去,肌膚與夏布相蹭就更癢了,忍不住伸手去抓撓,越撓越癢。
我把胳膊和腿伸到被子外面,離了夏布,外頭涼涼的終于覺得好些了。模模糊糊正要睡着的時候,一翻身忽然看到榻邊有個人影,吓得我差點失聲尖叫。
我及時捂住了嘴,認出那是虞重銳。屋子裏留了兩盞燈,他散着長發背光而立,只見素白單薄的中衣歪在身上,領口微敞,看不清神色。
我們倆雖然同居一室,但都是隔着屏風非禮勿視,他忽然跑到我榻前來做什麽,還是這副衣冠不整慵懶散漫的模樣,難道他……
我連忙把裸露在外的手腳縮進被子裏,拉高被角想把自己遮嚴實,他卻突然傾身過來,一把将我身上的被子掀開全搶走了。
我咬住下唇,心口怦怦跳得厲害。
虞重銳他……他終于還是和其他人一樣,要露出邪惡的一面了嗎?樊增都打不過他,他若對我用強,我、我肯定是抵抗不了的。
我咬牙閉上了眼睛。
一團軟綿綿的重物兜頭蓋在我臉上,砸得我有點懵。
我把那團東西扒下來一看,是虞重銳的絲綿錦被。再去看他,他抱着我的夏布棉被,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轉身繞回屏風那頭的卧榻上躺下,不一會兒就傳來輕微而綿長的酣聲。
我抱着錦被在榻上坐了好久,不知該欣喜還是失望,有點尴尬。
他還真的是……對我一點邪念都沒有啊。
虞重銳的被子又寬又長,足夠我一半蓋一半墊在身下。被子下午剛洗過,那股淡淡的氣味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新幽遠了,又親切又熟悉,好聞得讓人心口一陣陣發緊,不舍得放開。
我把被子蒙在頭上,整個人包進又軟又香的被窩裏。
那是虞重銳身上的味道,今天下午……跌在他懷裏的那一瞬間,我聞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榜單壓一壓字數,補完。
頭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更新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