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馬上跳起閃到一邊。我才不要占他便宜呢!

這一跌一跳就撞了他正在寫字的右手,筆尖在信箋上劃出長長一道墨跡,還灑了幾滴黑墨在桌面上。

虞重銳握着筆攤開雙手,表情十分無奈。

好在那封信才剛寫了一個擡頭。我趕緊說:“我重給你拿一張!桌子也馬上擦幹淨!”

待我把桌面擦過重新鋪好箋紙,他在右上角寫下“父母大人鈞鑒”幾個字後,又提着筆凝眉不動了。

我問他:“家書很難寫嗎?”

我從來沒寫過家書。自小我就沒離開過家,我也沒有父母。身邊年紀相近的夥伴,長禦、信王、岚月,他們也都沒有父母,所以我并未覺得自己有所欠缺。聽說別人家的孩子受了委屈會回去向爹娘哭訴,但我也沒受過委屈,因為我有姑姑。

然而現在我體會到了。我有滿腹的委屈想向姑姑傾訴,甚至向我那素未謀面的爹娘,可他們卻都不在了。

“不難寫。”虞重銳看着那張幾乎空白的信箋,半天也沒寫出一個字來。

我覺着他關心我的傷勢給我買金創藥,我也應該禮尚往來為他排憂解難。“你是不是有什麽為難之事,不知如何跟他們開口?”

他看了我一眼說:“有一件重要的事懸而未決,想與他們商量,但又怕我爹聽了氣得從病榻上跳起來趕到京城來打我。”

他就會拿我尋開心,我又不傻。“你才不是怕這個呢,你肯定是怕他們擔心你,因為你而病情加重受到牽累。”

他望了我一會兒,垂下眼去繼續盯着箋紙。

我并不認識虞重銳的父母,但我直覺他們父子母子之間感情一定很深,就像我和姑姑一樣。

我勸慰他說:“令尊令堂能養出你這樣的兒子,想必也不是一般人。若他們膽小怕事患得患失,早年就該把你拴在身邊,侍奉榻前端茶奉藥做個孝子,怎麽還會放你到京城這等虎踞龍盤波谲雲詭之地來做官?既然松了手中線讓你自己闖蕩,說明他們信任你,也不需要你顧慮。你現在深思熟慮做的決定,他們肯定會支持你的。”

虞重銳像是被我這一番長篇大論的說辭打動了,盯着我看了許久。我趁機狗腿地握拳對他說:“我現在是你的書童了,我也會支持你的!”

他失笑道:“當真?”

“當然是真的,我跟你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所以你也別想甩開我,嘿嘿。

“若我要做的事對你……祖父不利呢?”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說的居然是朝堂之事。我撇撇嘴小聲道:“說得好像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就對他有利似的……”

“倒是……也對。”他想了想,似乎終于想好了如何下筆,将半幹的筆尖重新潤滿墨。

以前祖父每天都要罵虞重銳,他們兩個水火不容我是早知道的,但是現在……我忽然希望他們不要再針鋒相對了。

我試探地問他:“我看你不是個瞻前顧後做不了決斷的人,到底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呀,會把你父親氣得從病榻上跳起來?”

他垂着眼睑說:“家裏又多了一口人吃閑飯,我那點微薄的俸祿不夠用了,想叫他們再寄點錢過來。”

我頓時一口氣叫他堵在嗓子眼裏:“你堂堂的三品官,還要向父母要錢?”

“尚書一年的祿米不過四百石,經常拖欠要到年底才發,新領的職田今年還沒有收成,我現在是入不敷出。”他還好意思笑,“難道你沒聽過,借錢最是傷感情,父母兄弟之間也不好開口啊。”

我被他氣得夠嗆:“那你說對我祖父不利,是也要向他借錢嗎?”

他挑眉道:“少不得要賀相也出點血。”

我說不過他,賭氣轉過身去遠離書案。我氣的不是他拿我尋開心,而是他用這種胡扯的玩笑話來敷衍我,難道怕我轉頭去向祖父告密不成?那我不看他寫信就是了。

我把書箱裏的公文奏本一封一封拿出來,堆在窗邊的矮幾上,拿了一半幾面就堆滿了。我再把上面的塞回去,剩下的按大小分成一摞一摞地堆疊整齊。等書箱全清空在矮幾上堆成幾座方塔,我又覺得按大小分除了看着整齊并無用處,不該這麽分類,又把它們全都打亂。

“你先按地理方位區分即可。”虞重銳看我和那一箱公文較勁,吩咐道,“知道哪些州縣鄰近、在什麽地方嗎?”

我只認識洛陽附近和聞名天下的地名,不過我有辦法。“你給我一張輿圖,或者州郡列表,我不就知道了?”

他從書架上找出一本地理志給我。那本書開頭便是全國十道三百餘州及下屬郡縣的圖表,清晰詳盡,只需對照着便可将奏本分門別類,十分方便。

才分了二三十封,就看到好多吉州、虔州、郴州一帶上報來的,以及樊增提過的永州。有的說水患,有的說蟲災,有的報饑荒,還有流民作亂盜匪橫行,總之就沒有一件好事,聽起來那些地方簡直水深火熱民不聊生。永州更有人為了躲避徭役賦稅進山捕毒蛇,每年都有很多人因此喪命。

我被蛇咬過,至今仍心有餘悸,難以想象竟然有大批人為了活命而去冒險捕蛇,可見他們之前的日子豈不比蛇口奪食更艱難?

但與這些州郡相隔不遠的洪州和沅州就好多了,僅有的兩封說的也是洪州的水壩防住了今年的洪水沒有遭災,望戶部協同工部撥款支援在上下游再造幾座;沅州梯田試行灌溉之法初見成效,宜向西南山地推廣雲雲。

虞重銳說他在洪州做過三年太守,鳳鳶也提過跟着他從洪州到沅州再到洛陽,看來洪沅兩地都被他治理得不錯。他在地方上必是政績斐然,才會被陛下征召入京,短短一年多就接連升遷,官至三品。

他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和事,而我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洛陽方寸之地,認識的人掰掰手指頭就能數得過來。

我忽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

“虞重銳,”我轉過身問他,“你來京城之前,一共做了幾年官?”

我真是沒有氣節,方才明明還在跟他賭氣,這麽一會兒我就不生氣了,又忍不住主動和他說話。

虞重銳坐着沒動,只掀起眼簾瞥了我一眼:“怎麽忽然問這個?”

“快告訴我!”

他想了想說:“先在豐城當了兩年縣令,之後做了三年洪州太守,再調任沅州又任職三年,再然後便奉召進京了。”

我掰着手指頭反複算了算:“你、你出仕已經九年多了!”

他一副“這有什麽好驚訝”的神情:“我是延興十一年的進士。”

延興十一年,那就是十年前。

“你、你、你今年多大了!”

他不會已經三十好幾、有我年紀兩倍大吧!

“廿六。”

廿六歲,還好還好,不到我的兩倍,還不算太老。

“那你……十六歲就中進士了?”

這話一出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久遠的模糊往事。延興十一年,我才六歲,進了家塾讀書,但仍常往宮裏去;元愍太子也還健在,時時到燕寧宮來找我玩。

那天陛下和祖父都在,祖父誇獎元愍太子的文章寫得好,陛下說:“今年會試三甲,最小的仕子只有十六歲!那才是作得一手錦繡文章!”

陛下有意點他為狀元,祖父勸誡說少年人最易氣盛而驕,過早成名只會揠苗助長捧殺英才,還是應該令其靜心沉志、戒驕戒躁,多加磨煉方成棟梁。

等陛下走了,祖父卻對姑姑說,這個少年人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他親自去招攬居然不識好歹,他身為主考官,怎能讓這樣的狂徒進一甲前三?殿試讀卷官八人,多半都是他的門生好友,定不會再讓那人跻身前十進呈禦前。

後來殿試,這人果然只得了二甲中游,也未能入選翰林,發放到窮鄉僻壤做縣官去了。

祖父向堂伯說起這結果的時候,我正被逼着寫我人生的第一篇文章:《論孝》。我連字都寫不全,哪會論什麽孝。我在紙上畫了一圈烏龜,還對先生振振有詞:祖父說了,少年人早秀易折,先生這麽急着讓我作文章,是揠苗助長捧殺我。

原來那個少年就是虞重銳,祖父與他的龃龉由來已久。

當年投入祖父門下的那些人,包括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如今或仍居其下,或不知去處,而虞重銳卻已直上青雲,與祖父平起平坐。

以前我從未懷疑過祖父說的話、做的事有什麽不對,倘若祖父說哪個人不好,一定是那人的錯。但是現在我回想起這件事,似乎……似乎是祖父理虧一些。

“怎麽了?”虞重銳砸過來一個小紙團,“傻不愣登的發什麽呆呢?”

那紙團正中我腦門,砸得我一個激靈,雖然不疼,但顯得我傻透了。

我對他的一點點愧疚之心頓時煙消雲散:“我沒想到你已經這麽老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祖父肯定也是被他氣的才會假公濟私,将他遠遠打發到豐城去做縣令好眼不見為淨!

“老?”他拿筆杆托着下巴,“你方才話裏的意思不是驚嘆我如此年輕有為嗎?”

我要是再主動跟他說話就是烏龜,麻繩倒吊的烏龜!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你的fg立得過于密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