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遇刺時我雖然也這樣倚靠在虞重銳懷裏過, 但那時情況緊急, 我上身都痛麻了, 什麽也沒感覺到, 但是現在不一樣啊!
——其實好像差不多。
此刻我的後背也是酥酥麻麻的,宛如陷在雲堆裏, 又宛如靠在冬日熱烘烘的暖爐上。夏季衣料單薄,他剛剛一路快馬飛馳過來, 身上熱氣升騰, 仿佛要将我的背都烤化了。那熱力穿透了我, 胸前有汗珠沁出,密密實實地挂不住,聚成細流從心口滴滑下去。
我還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比平時更濃烈馥郁, 從四面圍繞過來,絲絲縷縷纏繞不絕。
心跳如鼓,我覺着我可能又要中風了。
“怎麽出汗了?是不是藥太燙?”虞重銳停下喂藥的動作, 舀了一勺自己用嘴唇碰了碰。
只唇上沾了一點點, 他就擰起眉頭, 五官皺成一團:“這藥可真苦。”
這是我認識他以來, 第二回見他臉上有如此大幅度的生動表情,居然覺得有點……可愛。
至于藥苦不苦燙不燙,我是完全沒嘗出來。
鳳鳶在心裏頭捏拳跺腳:「少爺最怕苦了,平時自己生病都不肯喝藥,居然替這個小賤人嘗藥, 憑什麽對她這麽好呀!兩個人還用同一把勺子,四舍五入就等于親上了!不行不行,我不能呆在這兒,再看下去我要瘋!」
虞重銳居然還會怕苦不肯喝藥,我瞧着他似乎……愈發有趣和可愛了。
他轉頭問鳳鳶:“廚下有現成炖着的甜羹嗎?”
鳳鳶低眉順眼乖巧溫柔地回答:“有清喉潤肺的川貝羅漢雪梨,降燥去火的桂花杏仁露,都在竈上溫着。還有少爺最喜歡的糖蒸酥酪,一個時辰前我就拿籃子吊在井裏鎮着了,現在正是冰冰涼涼的最爽口。”
虞重銳放柔了聲調問我:“你想吃哪個?”
鳳鳶氣得揪自己頭發:「我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做出來就是給這個小賤人吃的嗎?我還不如拿去喂狗!」
我想了想,小聲回答:“糖蒸酥酪。”
虞重銳笑了起來:“才剛醒過來呢,就想吃冰涼的東西,也不怕傷了腸胃?到底是給你吃還是給我吃?”
他怎麽……這麽容易就猜出人家心裏怎麽想的,難道他跟我一樣,也有看穿別人心念的本事?
——不會,他要是能看出來,就會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而且在樊家村他也不必去查案找線索了,一眼就能識穿誰是真兇。
那些都不重要,總之他聰明得很,之前肯定也懂我明示暗示的意思了,就是故意繞圈子戲耍我。
以後我可不會再被他繞在裏頭白生冤枉氣了。我仰起頭望着他說:“對啊,我不怕苦,就是給你吃的。這個天還要騎馬趕路,熱壞了吧?”
虞重銳目光微微一閃,居然把臉掉開了,我瞧見他耳根好像有點發紅。
他可真矯情。不過我好像抓到了他的一個小弱點,臉皮子這麽薄,受不住別人掏心掏肺地與他說甜言蜜語。
若他以後再敢笑話我,我是不是可以用這個辦法堵他?比這更肉麻的情話,我肚子裏還有一籮筐呢。
鳳鳶繼續揪另半邊頭發:「你們兩個太過分了,居然還當着我的面眉來眼去卿卿我我!真想舉起火把燒死你們!——不行,少爺不能燒死。還好酥酪是給少爺吃的,沒便宜了這個小妖精,我也不算白忙。」
鳳鳶,你是不是忘了剛剛還說給我吃不如喂狗,兩句合在一起,好像有罵自己主人是狗的嫌疑欸。
虞重銳拿過兩個隐囊來墊在我身後,自己站起身。“今日比前幾天又熱了,朝上事多回來晚了,路上趕得急,還未來得及更衣。”他又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額頭,“倒是不發燒了,不必捂得那麽嚴實,被子可以換薄一些。”
我沒有嫌棄他身上熱出汗的意思啊……這人到底是聰明還是不聰明?
不過他坐在榻邊面對面地給我喂藥,唉,也勉強可以接受吧。
虞重銳吩咐鳳鳶去把糖蒸酥酪和雪梨湯各取一碗來,鳳鳶踩着恨不得跺穿地面的腳步忿忿地離開了。屋裏只剩我們兩個人,虞重銳垂目望着藥碗,一邊用勺子輕輕攪動湯藥,一邊吹着。
我好像很少這樣近距離肆無忌憚地盯着他看。他的鼻尖出了一點汗,兩頰還帶着縱馬疾馳後留下的熱氣紅暈,襯得臉色愈發白皙瑩潤。唇上一滴濃黑的藥汁,他沒有擦幹淨,十分礙眼地挂在人中下方那個波浪一般的小尖尖上,讓人很想……很想……
虞重銳忽然擡起眼,我吓得心頭一跳,猛地把頭甩向一邊。
我在想什麽啊,前幾天還罵鳳鳶不要臉、用土塊砸她的頭,這會兒如果有個能看到別人的心事的人站在旁邊,恐怕也會覺得我心思龌龊、恬不知恥。
“你這視死如歸的表情是怎麽回事?”虞重銳笑道,“剛剛還誇口說不怕苦呢,別人一走,就開始耍小性子不肯喝藥了?”
我把臉轉回來,不知該如何表述我此刻的心情。
他把碗遞過來,又放軟了語氣說:“良藥苦口,捏捏鼻子一口氣就過去了。一會兒就給你喝甜甜的梨湯,還有那涼水鎮過的酥酪,也給你嘗兩口,行了吧?”
哼,哄小孩子呢,我才不像你,這麽大的人喝藥還怕苦。
不過他這麽輕聲細語地哄我,我心裏還是很受用。我假模假樣地說:“一氣喝下去會嗆着,還是一口一口喝吧。”
他果然信了,舀了一勺湯藥喂我。我看着那勺子的邊沿,想起鳳鳶腹诽的話,臉上又熱了起來。
別想別想,喝藥喝藥。
這藥哪裏苦,一點都不苦,沒幾下就全喝光了,鳳鳶的梨湯酥酪還沒來得及送過來。我傷得這麽重,光喝這麽點藥頂事嗎,真的不需要再來一碗?
虞重銳幫我把隐囊放低,讓我躺得更舒服些。彎腰時他腰間的魚符垂了下來,金魚襯着深色紫衣,格外醒目。
我見過祖父也有這樣的魚符,不過他都是小心地收在盒子裏,我想看一眼他都不讓,說那是至關緊要的東西,小孩子不許亂碰。
驟然醒轉,我竟忘了這件最重要的事。虞重銳,他現在是宰相了,而我昏迷這三天,朝中是不是已經天翻地覆?
我抓住他的袖子問:“對了,外頭……外頭現在怎麽樣了?”
“你先好好養傷,外頭的事不用操心。”他按住我的手安撫道,“前天我已幫你轉告賀少保貴妃一案內情,他會想周全之策應對的。”
“你去告訴我祖父的?”我想象不出那會是什麽場面,“他信你?不會覺得你是……趁機恐吓威脅他嗎?”
“你真了解你祖父,”虞重銳挑眉道,“我就是去恐吓威脅他的。”
我一時無言以對。
“反正不管我态度如何,賀少保都會覺得我是落井下石不懷好意。我若好言相告,他還要費心猜度我又想搞什麽陰謀名堂,不如索性惡語威脅,他反倒不疑有他,省得我多費口舌。”
他做事一向這樣,只論結果不管過程的嗎?難怪在朝中口碑人緣這麽差,好事也被他辦成壞事。
我氣他不動:“那他有沒有……對你怎麽樣呀?”
虞重銳翻起袖子背面給我看:“賀少保年紀大了,脾氣還如此暴躁,又抄起硯臺想砸我,幸虧我身手好閃得快,只沾了這幾個墨點子。但我後頭的禮部蘇侍郎運氣就差了點,被墨硯砸中正臉,鼻血直流,賀少保恐怕要屈尊去人家府上賠罪了。”
蘇侍郎我見過,上門來拜見祖父,曾經開過玩笑說他的侄子與我年歲相當,可以結個兒女親家,祖父沒有應聲。祖父失手砸了他,應當不太要緊,他們肯定會同仇敵忾,一起把這筆賬全算在虞重銳頭上。
祖父跟虞重銳……大概是真的不能和解了。
我已經不指望他們能冰釋前嫌握手言和,我只希望事情不要像我想的那樣,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那批刺客……查清他們什麽來路了嗎?”
“沒有,只是些三流江湖殺手罷了,不值得多花力氣。”虞重銳回答,“以尋釁鬥毆之罪,交給當地縣衙處置了。”
“是不是我祖……”
“不是,”他打斷我道,“你不要瞎想。賀少保為官三十餘載,深谙審時度勢趨利避害之道,這等铤而走險之舉,不像他的做派。再說就算殺了我,陛下也不可能把宰相之位還給他,何必呢?”
他說得有些道理,我也不願意相信祖父會用買兇刺殺這種下作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的政敵。就算他想虞重銳死,也會考慮考慮後果。
“那是誰要害你?你心中可有嫌疑人選?會行兇殺人的仇家,應當不難查吧?”
“那可太多了,數不過來,一個一個排查不知得查到什麽時候,我沒那閑功夫。”他輕描淡寫地回答,“雇主繞了好幾個彎找的這批江湖客,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受命于誰。”
我不由呼吸一滞:“你幹什麽天怒人怨的事了,要殺你的人數都數不過來?”
邵東亭想害祖父和我們一家,我已經夠震驚了,但那畢竟是冤有頭債有主,他說早年祖父與他家有仇。虞重銳又是哪裏結的仇怨,朝中那麽多人看他不順眼,原來不光是傾軋争鬥說說而已,竟到了兵戎血光相見的地步嗎?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你沒聽說過嗎?”他似乎不以為意,“我得罪過的人太多了,多數都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在洪州就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從今往後只會更多,查不過來。”
“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自然會有辦法的。”他擡頭看我,微微一笑,“別緊張,我這不還好好的嗎?這回的刺客算是花了大價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大多都是些毛賊宵小,不足為慮。你祖父做宰相多年,難道就沒有遇到過這些事?”
祖父遇沒遇過刺我不知道,但他出門都有十二名帶刀扈從護衛左右,家裏看家護院也請了不少人。
“你現在是宰相了,應該可以多帶幾個人保護你吧?”
“陛下已經撥與我金吾衛一隊四十人,供我私下調遣。”他複又挑起眉,“我的劍術可是得江湖排名前十的‘霜摧劍’親自指點的,難道我像不能自保的樣子嗎?”
我沒聽說過什麽“霜摧劍”,江湖排名前十大約是很厲害吧,但是我也知道雙拳難敵四手、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刺客見縫插針,保不準就瞅着你疏于防範落單的時候下手。上回的刺客是做戲做得太假,萬一他們策劃得再周密一點,誰能防得……
我忽然心中一動,對他說:“虞重銳,讓我跟在你身邊吧,我……我可以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