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虞重銳瞥了一眼我綁成粽子的肩頭, 大概覺得我在說笑。
“我是認真的!上回我跟你說……”我急急忙忙地解釋, “我能看見別人心裏在想什麽, 都是真話。樊家村那個殺人的跛子, 我根本沒見過他,我也不會破案, 就是看見他心裏在洋洋得意大理寺的人都被他蒙過去了;還有路上的女刺客,我看到她心裏打算等常三哥過去, 趁他不備偷襲他……”
虞重銳忽然開口打斷我:“藥是不是很苦?來, 喝點糖水緩一緩。”
鳳鳶端着酥酪和梨湯走進門, 狐疑地看了我們一眼。虞重銳從她手裏接過盛梨湯的青瓷盞,試了試溫度,像方才喂藥一般想繼續喂我喝, 面色平靜無波。
“你不信我?”我沒把鳳鳶當外人, 倒是他漫不經心的态度把我惹急了,說出的話便有些沖動,“我沒有騙你!不信我、我現在就證明你給看!比如她, 她現在就在想……”
“鳳鳶, ”虞重銳再次打斷我, 這回他的語氣有些重了, “你先下去。”
鳳鳶氣得捏緊拳頭:「我來得不是時候嗎?少爺竟想把我支開,他們原本想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不行,不能再給這小賤人制造機會了,就算讨人嫌我也得杵在這兒,拆散他們!」
她細聲細氣地說:“齊瑤姑娘的傷口該換外敷藥了, 還是讓我留下來伺候吧。少爺還沒用晚膳呢,廚下已經備好了,請少爺移步前廳。”
“換藥我來,你也累了一天了,下去歇着吧。”
鳳鳶還想說什麽,虞重銳看了她一眼,她不情不願地低下頭。
我這會兒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乖乖閉上嘴不出聲。
鳳鳶低眉垂首退出門外,心中哭天搶地:「少爺脾氣那麽好,居然為了這個小賤人瞪我兇我趕我走!還要自己給小賤人換藥,她傷在哪兒啊,一換不就全都看見了嗎?這兩天都是我給她換的,別說這小賤人的身子還真是膚如凝脂玉雪玲珑——呸呸呸!她哪裏好看!妖裏妖氣不正經!我才不眼紅她呢!——嘤嘤嘤我就是眼紅她,我要是有她長那麽好,少爺肯定早就寵我疼我愛我愛得不得了了……」
我被她說得又不好意思又有點得意,悄悄瞥一眼虞重銳,見他面色凝重地盯着我,我那點飄忽的小心思立刻跑光了,想起我們還在說要緊的事,等鳳鳶跑不見影了,方低聲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到底……信不信我啊?”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自然信你。”
我頓時覺得心情豁然開朗,壓在心頭許久的秘密終于有人和我一起分擔了。我對他說:“我能看見誰對你有壞心思,起碼可以早做預防,我真的可以保護你的。”
“你說的這些,訓練有素、機敏警惕的金吾衛也能做到。”他平靜地說,“我不需要你來保護。”
“那我……我……”我一時想不到自己還能為他做什麽,又着急起來,“我總會有用處的!你別趕我走好不好?”
“我什麽時候說要趕你走了?再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地都下不了,我能把你趕到哪兒去?”虞重銳舀了一勺梨湯遞過來,“嘴裏還苦不苦?”
苦不苦我早就忽略了,只知道這梨湯是真的又暖又甜,沁人心脾。
他一邊喂我喝甜湯,一邊淡聲問:“此事除了我,還有誰知曉?”
我含着湯羹囫囵搖頭:“沒有了,除了你我誰都沒說。”
“你身邊的人也不知道嗎?”
“都不知道,”我回答道,又想起自己曾經當面拆穿過賀琚和岚月,不知他們會不會起疑,“應該……還沒有人猜到吧。”
他敏銳地抓住了我話裏的言下之意:“你不是從小就如此?”
“不是的,前幾天才突然變成這樣了……”一想到這件事發生的源頭,我又覺得難受起來,連虞重銳喂我的甜湯似乎都不甜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就……姑姑出事的那天,”我扁了扁嘴,把鼻間湧上來的酸澀勁兒壓下去,“早上醒來,我就突然能看到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虞重銳追問道:“除了撞見貴妃兇案受驚暈厥,還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嗎?你仔細想一想。”
我想起手指上的傷,舉起來給他看。指腹上的血痂已經脫落了,但還能看出綠豆大一塊淺白的疤痕。
“當時我好像被蛇咬了,我還以為是中毒造成的幻覺,但過去這麽多天了也沒好。”
虞重銳握住我的手皺眉沉思,指尖在我傷疤處來回摩挲。我被他摸得有點癢,想把手縮回來,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只好任他握着。
我的手心又出汗了。
他思忖了半晌,放開我吩咐道:“這件事你要保守秘密,除非是像貴妃一樣讓你全心全意信任、敢把性命交付予她的人,否則絕不輕易透露,也不要随意在人前展示,知道嗎?”
像姑姑一樣讓我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三個,如今更是只剩眼前人了。
我望着他點了點頭:“我明白,我不說出去。尋常人如果知道我有這樣的異能,會把我當怪物的。”
“你還是太天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虞重銳嘴上說着嫌棄我的話,看我的目光卻是溫柔似水,“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懂嗎?”
道理我當然懂,但我覺得這可不是什麽有價值的“璧”,它只會給我帶來痛苦和困擾。原本我還以為自己好歹能識穿兇手幫忙破案,能幫虞重銳提防壞人,總算有點作用,但他又不許我在人前顯露。
他瞧出我心裏并不服氣,耐心解釋道:“人心比你想象的複雜得多,你還小,這些事你應付不來。設想一下假如像永王那樣心懷不軌、野心勃勃的人,或者那個殺了人逃脫在外尚未伏法的兇手,還有其他有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兇徒,他們知道在你眼裏自己的心思惡念無所遁形,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做?”
我被他說得背生寒意。
我知道,他們會殺了我。
我呆呆地望着他,許久不能言語。我只不過看穿了岚月的身世秘密,她就想害我滅口,我們還是血濃于水的堂姐妹呢,雖未相認,一起長大多少也該有些骨肉情分。其他與我不親近、甚至完全陌生的人,又有多少人表裏不一,擔心自己的劣跡把柄被人發現,不惜做更多的惡事來掩蓋?
虞重銳站起身,走到先前鳳鳶坐過的窗邊,案幾上擺着燈盞、藥瓶、剪刀、紗布等物。他卷起袖子,從一個大罐子裏倒出水來淨手,一邊說:“原來你還被毒物咬過,那你的怪症便解釋得通了。”
我暫時把思緒拉回眼前來,問他:“鳳鳶說大夫診斷我有中風之狀、心脈中血塊凝結,又說傷處流血不止、難以凝固,這不是南轅北轍、相斥的症狀嗎?到底怎麽回事?”
他盥淨了手,端着紗布剪刀回到我面前,伸手來解我衣襟。
“幹什麽?”我不禁往邊上側讓避開,這一動便牽到了傷口,沒忍住輕哼出聲。
“別動,”他扶住我未受傷的右肩,“給你換藥。”
我以為他方才說換藥只是為了支開鳳鳶,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要自己動手,那我豈不是要被他……看到了?
其實我剛受傷時,他就已經撕了我的衣裳拔箭,後來還……所以現在再看一次,好像也算不得什麽?
我心裏彎彎繞繞百轉千回之時,虞重銳已經把我的中衣褪到肩下,露出受傷的肩頭和半邊臂膀。我看他神色端肅坦然,只專注盯着傷處不看旁側,也沒有男女之防的扭捏,倒顯得我心思不正想太多。
“洛陽的名醫雖然聲望高,出入王侯将相之家,但疑難雜症見得不多。他說的只是你的症候表象,沖突相悖,所以他也無法診斷病因,讓我另請高明。”虞重銳一邊說,一邊用剪刀将裹在我肩上的舊紗布剪開,“我在沅州有一名舊友,江湖行醫多年,見識廣博,如今正在大名府附近游方。我已修書一封,請他順道來一趟洛陽。”
紗布從肩上撕下來時,我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傷口附近新結的痂,與藥膏粉劑混在一處,痂上又裂了縫,有血水從縫隙裏滲出來,果然如鳳鳶所說,血糊糊的一片不堪入目。
這副醜陋慘狀叫虞重銳看到,我還不如不被他看呢。
“還好只是外層破口出血,未傷根本,不然可就麻煩了。”他檢查了一遍傷口,放下心來,把染污的舊紗布扔在案頭瓷盆裏,另取了一塊幹淨的壓住出血處,“疼嗎?”
我咬着牙搖搖頭。
“臉色這麽白,額上都出冷汗了,還說不疼。”他騰出一只手來用汗巾替我擦汗,“又不怕苦又不怕疼,倒不像國公府的千金小姐,賀少保是怎麽養出你這樣的孫女的?”
我又判斷不出他這是誇我還是嫌棄我了。
壓了一會兒,裂口滲出的血水漸漸少了。他用藥水把傷口周圍清洗幹淨,換上新的藥膏和紗布,一邊包紮一邊說:“心脈中有沒有血塊阻塞暫不能定論,但血流不止難愈是真的。這幾天你且卧床靜養,切記不要牽動傷口,往後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這種小小的箭傷,常人随便治治就好了,你卻有性命之憂。”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把藥換好了,多餘的紗布剪去,替我把衣裳理整齊,卻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坐在榻邊看着我,似乎還有話要說。
“這毛病,也不是從小就有的,對嗎?”
“嗯……”
“是貴妃出事之後變成這樣的?”
我想了想,不太确定:“那天我從瀾園逃出來,肩膀上有個小傷口,自己就長好了,血色也正常,所以應當是後面這幾天才變的……”
虞重銳道:“有些毒會潛伏一陣再發作,長者多達數年。”
我心裏亂糟糟的,垂下眼又看到他扔在白瓷盆中的紗布,絲絲縷縷的血水從紗布上洇開,紅中泛橙,晚霞烈焰一般鮮豔刺眼。還有我肩上結的痂,我不是沒受過傷見過血,我知道正常人的血凝固後絕不是這種顏色。
我只見過一個人的血是這樣的,而且她和現在的我一樣,心疾虛弱容易驚厥,外傷出血遲遲不愈。
“我是不是……”我艱澀地開口問,“跟姑姑中的同一種毒?”
我倒寧願是那毒蛇咬的我讓我中毒,而不是其他長期潛伏的原因。但是沒道理我跟姑姑相隔多年恰巧都被同一種罕見的蛇咬了,我們倆生在同一個家裏、被同一個人害,聽起來反倒更合理。
我也不想去深思究竟誰要害我們了,我更不想回家。有時做人癡傻一點、什麽都不知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然而現在我能看到別人心裏的念頭,我連裝傻都裝不下去。
“從症候上看,确實非常相似。”虞重銳道,“除此之外,你還聯想到什麽?”
我擡起頭來看他。他的目光清透澄澈,仿佛能看到別人心裏去。
看到別人心裏……
我恍然間明白過來:“姑姑她……她也能……”
原來如此。
她對我說,世上唯有長禦和我是真心待她;家裏為我選的三名議親對象,她召進宮去見了一面,便悉數否定責令重選;她讓劉夫人把全洛陽的青年才俊網羅過來,自己坐在角樓上俯視他們的頭頂,就說一個也不行,全都叫人失望;唯一相中的一個,明知他與祖父敵對,她仍放低身段去請求他照顧我,而這個人也是我遭遇劇變後唯一看不到心中惡念、可依可信的人……
甚至更早的時候,姑姑年僅十四歲時,她是不是因為提前看穿了永王的野心陰謀,所以才救了陛下一命?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不是血友病啦,只是症狀類比。
血友病是X染色體隐性遺傳,和色盲一樣,女孩得病的可能性很小,更別說一家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