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祭告>

沈寰飛快奔回顧宅,站在大門前,仰頭望了月亮,月色如水銀傾瀉下來,好似比之前在曠野中看到的還要深邃明澈。

大約是和心情有關罷,眼下真是瞧什麽都覺得格外美好。

推門進去的一剎那,向來自信的人竟然生出幾分忐忑。她要去安撫他了,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結果。不過她告訴自己,要有耐心,學着他慣常對待自己的态度——現下總該是她回報他的時候。

門沒上鎖,應該就是為留待等她罷。她笑了笑,迎面看到他站在桃樹下。這個時節,桃花早已開了一半,謝了一半,但夜色之下,花樹的妖嬈遠不及樹下之人的清雅耐看。

讓人心生安心惬意的堅定,也讓人感覺平心靜氣的溫潤。

他只是望着她,兩兩相對,他輕輕的笑了一聲,“回來了。”

像是等了許久,更像是等得十拿九穩。她心裏有些迷惑,歪着頭瞧他,“你知道我一定會回來?”

他皺眉看她,半晌伸展了眉頭,也不答她的話,“餓了麽?廚房裏有銀絲面,去吃點罷。”

她眼睛瞪得更大了,怎麽會這樣,他好像一點都不生氣。或許他真的早就算準了她的一舉一動,也還是能認真包容她的所作所為。

“你不生我的氣了?”

他極輕極輕的嘆了口氣,“那是從前的你,不值當我為她生氣。那時候我不認識你。”

她笑了出來,他卻又搖了搖頭,“雖談不上生氣,不過還得問一句,你要的東西拿到手了?”

聽他這麽問,方才那點子喜悅竟然一掃而空,她只覺得有些羞恥,悻悻道,“恩,拿到了。”

他緊跟着再問,“他人呢?”

他應該是關心那人的安危,她不敢在這個時候再逗弄他,老實回答,“他沒事,一根頭發絲都沒傷着,我放他走了。”

他點了點頭,心裏如釋重負,“去吃飯罷,我陪你。”

她現下還不餓,走過去站在他對面,發覺自己仍是得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的臉,明明自己這半年又長高了的。

“我本來預備着和你說對不起,可是你什麽都算到了,好像就用不着我說這話了。”

她說得滿含委屈,光聽話音兒,不知道的只怕還以為受騙上當的人是她,有心激怒別人的是他一般。

其實不過是攢了一肚子哄人的話,到了發覺無的放矢罷了。

他笑笑,善解人意的道,“你說出來,我依舊愛聽,也是可以接受。”

說完卻慢慢的收了笑容,“沈寰,我不是你的長輩,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沒資格教你。所以只能勸一句,往後為人處世,手裏留一些餘地。過去的事兒,将來如果有機會彌補,再想法子盡力彌補罷。”

“但是你我之間,既然選擇要做夫妻,我希望還是能互相坦誠。譬如這件事,你連我的反應也都算計進去,把它作為你計劃的一部分,對我不算公平罷?何況你算得未必對,我其實并沒有那麽在意。”

她更加不解,“你沒那麽在意,為什麽還肯配合我演下去?”

他笑容和煦,好像一個人就是一座朗朗乾坤,“不然怎麽辦?你之前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到底也不是一點都不氣,因為你那句話,說得真挺傷人。”

“對不起。”她難道認認真真的道歉,“我是有種本事,特別會拿別人看重的事兒來氣人。”

“這本事真不怎麽樣,傷人傷己。”他憐惜的搖首,緩緩攬過她的雙肩,定定望着她。

一枚小小的桃花,恰在此時飄落在她額間,米分米分嫩嫩的,她一擡手拈下來,将花瓣擱在她唇齒間,小小的舌尖裹着花兒,兩下裏皆是玲珑柔婉。

他晃了晃頭,偏不上她的當,“我沒那麽容易原諒你,別想輕易引誘我,你的事兒還是留待着,以觀後效。”

她來了勁頭,追問着,“那你給個方向,要我怎麽做才好?是不是要天天伺候你穿衣吃飯,要不要連沐浴……”

難得他竟然沒臉紅,還擺出一副挺自得的模樣,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做的飯太難吃,我想着就沒胃口,還是先把我做的銀絲面吃了去。”

何謂銀絲面,細面澆上湯汁,湯是精心熬制的雞湯,上頭放着蝦仁、鳝段,都是按照她從前的習慣做的,是南邊人的吃法。

他當真是細心體貼,全心全意的待她好,包容着她的肆意妄為。

她心中感動,笑着開口,剛好他也在這個時候說話,兩個人在同一時間說着同一句,“我有話跟你說。”

說完都愣住,他點頭道,“你先說。”

她含笑颔首,複又低下頭去,自袖中拿出那本秘籍,“這就是我要的東西,我千方百計也要弄到手,其實也不光是為了自己。你知道的,如果受制于楊軻,我不服氣也不甘心。他讓我做的事,到底會失之自由。成,不見得能全身而退;敗,則是挫骨揚灰,且連你一并連累。我如今是比從前心生退縮了,也許是因為有了你的緣故,可我并不後悔。倘若我能學成別的功夫,也許将來可以靠自己,報了仇之後和你遠走高飛。總之我不想你牽涉其中,我要你好好的。”

說到最後,難免有些激動,她的聲音都有着一絲顫抖。他急忙點頭,以示他都理解,“知道,我明白。”

靜默片刻,她問起,“那你才剛要說什麽?”

他淡淡笑着,“過兩天是清明,陪我去祭拜罷,順道帶你去見兩個人。”

“好。”她心有靈犀的垂下頭笑笑,也不多問,終于安心吃起她的面來。

一連幾天,皆是陰雲密布。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這話相對還該說的是南方氣候,京師素來雨水少,這一日也不過是淅淅瀝瀝飄了些雨絲而已。

顧承父母安葬在顧氏祖墳附近,祭拜完畢,他帶她走了一裏路,來到一處綠水畔。擡眼望去,看見兩座有些孤單的墳茔,上面寫着兩個名字。一眼過後,她的眼眶便濕潤起來。

那是他父母的名諱。她快步上前,不由雙膝跪倒,叫了一聲,爹、娘。鄭重拜了四拜,凝目許久,才回首望向他,“謝謝你。”

他微微搖首,“沒什麽,我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去的時候,究竟晚了些……”

“我懂。”她認真颔首,“還是多謝你。”

他略站了站,然後走到她身畔,撩袍跪下,也拜了四拜,卻沒有開口講任何話。

她笑着看他,“這是何意?”

他無奈的回望她,聽她接着笑問,“是女婿來拜泰山泰水?”

毫不顧忌的點着頭,他反問,“難道不應該麽?”

“沒有,很是應該。”她盈盈淺笑,“他們一定很喜歡你,一定,非常非常喜歡。”

他心頭蕩漾着甜蜜,趁着跪得近,摸索到她的手,握在掌心,“是我撿到寶。要不是你家裏出事,以我的年紀、相貌、家世、資歷,無論如何輪不上我。我知足的,真的,上天待我何其寬厚。”

她捏着他的手,十分不滿意,“誰說的?你風華正茂,清俊溫雅。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能在那麽多人裏,一眼就看到了你。你家世清貴,出身兩榜進士,我爹爹最喜歡有才學的人,要不然也不會早早就給我定下有神童之稱的,做佥都禦史家的次子……”

他聽得訝然,慌忙打斷,“你訂過親了?”說着聲音微微發抖,手裏不由攥得更緊了些。

看他一下子就急成那樣,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是呀,早就定了。算是娃娃親,他長我三歲……”

他神情一陣恍惚,搖着頭道,“你,你從前怎麽沒告訴過我,那他們家……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從來都沒找過你,也許是已經把這事兒忘了罷。既然忘了,就應該不作數。當着……當着你父母的面兒,我們都,這樣了。你,你就不能再想別的人別的事了。”

滿臉都是羞餒的認真,還有認真後的執拗,她又看得心生狹促,“我們,都哪樣兒了?”

他低下頭,眼望着他們十指相扣的手,“我對你是真心的,看在和我情投意合的份上,就忘了,忘了那個神童罷。我是比他,老一些,可老也老的好處,我還算,會照顧人……”

話說得吞吞吐吐,頗為艱難。一個自尊心那麽強的人,能這樣表白也算難得,足見他多麽在意她。

她簡直笑得抑制不住,“傻子,誰說我還記挂那個人?之所以沒完全忘,不過是因為小時候彼此見過幾面。可惜我還在遼東的時候,就聽說他故去了。不過才十歲罷了,真是可惜,也許是因為太過聰慧的緣故,連老天都容不下他。”

他長舒一口氣,過後又覺得這樣反應太過點眼,不由也抱憾道,“那真是可惜了,不過也可能他早就投胎,有了更好的人生。”

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她輕哼一聲,“可當時婚約也沒解除,我應該還算他的未婚妻。不對,應該算未亡人?說真的,我該去祭拜祭拜他,小時候他還教過我作詩呢。”

“作詩麽?”他喃喃道,又忙着應她,“我也會的,還有詞牌、曲牌,你說一個出來,我現在作給你聽。”說完恍然覺出不對,這分明就不是重點,“你怎麽能算未亡人呢?當時你們年紀小,應該只是雙方口頭約定的,沒有三書六禮,就什麽都不算的!”

這人怎麽能如此認真,她不禁笑得打跌,“是了,什麽都不算,不過是個小哥哥罷了。我這個人呢,就是不喜歡小哥哥,只喜歡,大我很多的……大哥哥。”

像是應和了前頭他說自己老的那句話,他聽罷笑笑,有些讪讪,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拽了拽他,笑道,“走罷,再不走可真要祭拜個夠了,你就不怕我一身的孝服,去人家墳前真唱一出,小孤孀上墳?”

他皺起眉來,簡直令人無語斷腸。沉默半晌,搖頭不滿,“你真是口沒遮攔,小孤孀……”

她這才驚覺這詞兒不好,如今和她有婚約的人是他,自己要是成了孤孀,那豈不是在咒他。

“呸呸,我瞎說的。”她連連擺首,“一時說順了口,還不是因為想着那個人,再沒別的意思。”

瑩白如玉的面頰上,漸漸泛起一抹淡淡的米分紅。他情不自禁的輕輕捏了一記,觸感當真是滑膩軟糯。

一回首,方覺出自己的不尊重,這還是在人家父母的墳茔前。可是做都做了,垂首間,淡淡一笑,只覺得對他現今的很多行為,他自己也越來越無可奈何。

那便順着心意走罷,他也不願強行壓制自己的渴望。人生短短幾十年,能遇到一個令自己心動的人,剛好這個人也在喜歡着你。這是天大的幸運,足以讓他生出全身心的虔誠敬畏。

站起身來,雨還未停。他撐着傘,兩人朝來時乘的青呢車走去。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定是将她全罩在傘下,自己的一半身子卻還在細雨中。

她心情極好,笑得開懷且動人,接着剛才的話說道,“你放心,我要唱也不會唱那些凄凄慘慘的戲。我當真是會唱的,回頭閑了,票一出殺四門給你瞧。”

女殺四門,劉金定救夫?他無語笑笑,确然是合适她的戲碼。

雨絲風片迎面揮灑,細細潤潤,周遭皆是上墳歸來的人,三三兩兩,攙扶前行。不知為什麽,他心裏只是覺着此情此景,也莫名讓人覺着惬意。

她上了車,他依然坐在前頭為她駕車。待他坐穩,忽然間眉心沒來由的跳了幾跳,甚是倉惶的感覺,好像暗地裏有雙眼睛,正躲在角落裏窺視着他們。

他下意識環顧四周,認真望了望,卻也沒在任何一處雙眼瞧得見的地方,找到任何一個相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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