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也許在他過去所經過的那些日子裏,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人能夠如此地接近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夭竟然會被人近乎游戲地舉在手上。
這一切對他簡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強,卻又怎能在面對着如此美麗、和藹如朱翠的面頰之前,有所發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後,他終于平靜了下來。
這時,朱翠已把他偉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後轉身移過了燈。
水先生驀地探身坐起來。
朱翠卻輕輕地又把他按下來:“你請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門的‘五行真氣’為你推拿全身穴道一下,也許這麽做,對你的傷勢并沒有多大幫助,但是最起碼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對你是不會有害的。”
水先生臉上再次現出了汗珠,那種痛楚料必如刺心錐骨的一般,以至于他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魚鱗的魚,簌簌顫抖不已。
朱翠見狀,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說,也不再期待着對方的允許,随即動手解開了對方身上那一襲像是整匹緞子的藍色長披。
披風解開來了,裏面是一襲白綢子長衫。
使朱翠感到驚訝的是,那件白綢子長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濕透,簡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樣。
朱翠輕輕嘆息一聲,随即動手解開了他的長衫,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些不便,心裏由不住通通跳動不已,臉上情不自禁地飛起了一片紅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睜着一雙眼,直直地向她注視着。
朱翠紅着臉輕嘆一聲道:“我将先由你的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然後再經會心坎,使你元氣聚結,你可有什麽意見?”
對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随即将真力聚結雙手,一面略似腼腆地道:“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擴散,我只好脫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我這麽做如有失禮之處,我想你當然會諒解我的。”
說了這些話,她幾乎不能接觸對方瞪得又圓又大的一雙眼睛,随即動手把對方身上長衣脫下來。
長衣之內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實的“汗褂”,因為早已被汗水打濕。
朱翠不再征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脫了下來。
燈下,她看見了他頗具男性誘惑的胴體,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絕難看出他身上結實的肌肉。
他膚色白皙,但絕非像他臉上現出的那麽蒼白,其上已布滿了汗珠,在那陣簌簌的顫抖裏,使人聯想到“死亡”。似乎一個将要死亡的人,最後就是像這樣掙紮等待着“死”的來臨。
朱翠小心地為他揩幹了身上的汗,下意識裏只覺得對方還在看着自己。“你可以閉上眼睛!”她喃喃說道:“這樣我會覺得比較自然些。”
頓了一下,她掠了掠由于緊張而散置在前額的一絡秀發:“現在,我要動手了,如果你覺出哪裏不對,只要哼一聲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詞,只是睜着那一雙大眼睛。
朱翠忽然覺得不大對勁,轉過臉來仔細打量着他,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湊近過去仔細地瞧瞧,這才驚訝得怔住了。
原來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過去多時了。
朱翠一驚之下,搖撼着他,一連叫了幾聲,對方依然如故。
一陣辛酸,一顆仁愛俠心,她為他落下了熱淚。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見,否則必将感動不已。
朱翠現在不再猶豫了,她立時展開手法,把自己勤習多年的內元真力,借助一雙掌心,徐徐貫入對方胴體之內,由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繼而“氣海”,依次一系列穴脈,最後歸入心坎穴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溫暖,那是因為他本身的熱源,已為朱翠的功力所串聯而引起的。
朱翠長長籲了口氣,身上已見了汗,她終于達到了期望,在一陣目光眨動之後,水先生終于蘇醒過來。
他發出了低微的呻吟之聲,微微閉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過來了?這樣就證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現在我要把你身子翻過來,開始你背後的按摩。”
一面說,她輕輕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轉過來。
忽然,她心裏怦然一跳。
那是因為她眼睛看見了什麽,一個梅花形狀的紫色痕跡印在他背後“志堂穴”上。
朱翠向印記注視了一刻,已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輕輕地籲了口氣,喃喃說道:“好厲害的掌力。”
武林中對于厲害的掌力,有“一心、二點、三梅花”這樣的稱呼。
所謂“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攏的掌底接觸到對方,留下的心形印記,“二點”乃是以中指中節接觸對方所留下的“點”痕,至于“三梅花”乃是以合攏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觸對方所留下的五點梅花狀印記。
這“一心、二點、三梅花”,說來容易,其中任何一項,如果沒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內力,再配合本人過人的精力、掌力,萬難見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後,定然會有“一掌見生死”之威。
當然,能夠在這般掌力之下還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跡般地未之聞也。
朱翠終于明白了對方致傷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夠具有這種“梅花掌記”功力的人,當然必是一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了。
眼前卻沒有時間讓她多想。她又再次動手,由對方“關元穴”開始,一直到“尾椎穴”
為止,再一次地運功推按。
這一次足有半盞茶的時間,她才停住了動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滿了汗珠,在她最後停止住動作時,她才發覺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導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穴脈串通,他竟然睡着了。
一個像水先生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議功力的人,設非是到了極度疲态、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襲之下,方萬不會有此失常的情形。因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發生,尤其是一個身懷武功的人,更不應該有此疏忽。
朱翠輕輕地松了一口氣,把他身上的汗珠拭幹了。
她有生以來,還從不曾像這樣子接觸過一個男人,尤其不可思議的是,對方不過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這個陌生人卻給她留下了這麽深刻的印象,如果拿來與她生命裏曾經相識過的另一個男人來比較,顯然是一番強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間,她眼前浮現出那另一個人的影子,雖只是靈思一現,卻也使得她心血沸騰,方寸失措。
緊緊地咬着那一口貝齒,用力地搖搖頭,讓情思、恨思也象是春天裏的楊花一般被風給搖散了、飄散了。
燈蕊在晶罩裏跳動着,不時地發出“噗噗”的聲音來,朱翠才像是由沉思裏忽然醒轉過來。
她揭開了燈罩,小心地用一根晶瑩的指甲把燈蕊挑起來,光度立刻轉亮一些,透過左手的玻璃燈罩,她窺見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發散亂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麽“憔悴”,心裏由不住怦然一驚。
也難怪,自從父親失勢被擒之後,這一連串的日子以來,除了傷心憂患以外,更無半點可資散心的喜悅,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過覺了。
看着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時也帶給了她無限的睡意。
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羨慕起他來了,最起碼,他還可以抛開一切的痛苦與煩惱,把握住此一刻而沉頭大睡,而自己呢?
看着面前的水先生,那麽一條魁梧的男子,彼此雖說是僅此一面之緣,認識不深,然而她直覺地那麽肯定地相信這個人一定是個允文允武、重義任俠的好漢子,也正因她這麽地對他認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來為他服務如斯。
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拉過一張薄薄的被子為他蓋好身子,再把那些為汗水所濕透的衣服理成一團,自己帶回去了,叫人洗幹淨了再給他送過來。
“幹嗎我要這麽服侍他?”
答案卻是蒙胧的。
“他又為什麽這麽待我們?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随,拔刀相助,母親、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這樣的一個人,難道不值得我的關懷與為他服務麽?”
這麽一想,她立時變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續着他均勻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這間小小的睡艙,竟然會使她耽擱了這麽久,現在,她卻必須要立刻離開了。
四
輕輕拉開了風門,朱翠踱出艙外。
一陣大風,揚起了她散亂的長發,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動蕩着,過高的桅杆不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月色如銀,映照着遠近水面,像是灑下了數不清的銀片那樣地閃爍、燦爛。
驀然,她發覺到左側方的一葉扁舟。
正所謂“野渡無人舟自橫”,那艘小舟确是橫泊江心,與自己大船的間隔,不過只有三四丈的距離。
這個距離之內,對于一個輕功見長的人,那是絲毫也構不上威脅的。
朱翠心裏一驚,信步前移。
她繞到了另一個角度。
終于發現出那艘小舟,并非真個無人,事實上現在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漁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釣。
朱翠注視了一刻,不見什麽動靜,便踱入艙房。
迎面看見“一掌飛星”史銀周,史氏正閉目倚艙養神,聽見聲音連忙站起來。
朱翠道:“新風情形怎麽樣?”
史銀周道:“還沒有醒,不過中間曾有兩次嘔吐,含糊着要水,卑職沒有敢給她,公主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瞞他,卻也不便詳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後面邊艙。”
史銀周一驚道:“公主可曾發現那個姓水的有什麽可疑麽?”
朱翠搖搖頭道:“那倒不會,我相信他是我們一邊的。”
史銀周“哦”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釣魚的小船,我倒覺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這就去看看新鳳去。”
史銀周忙即步出,朱翠卻向艙內步入。
朱翠步入新鳳的艙房,覺得她脈搏宏大,心跳得很厲害,而且嘴唇幹裂,一切的現象都顯示她中毒甚深。
當下她不敢遲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于新鳳舌橋之下,然後再施展推按之術,緩緩與她推拿身上穴路。
果然,沒有多久的工夫,新鳳就發出了呻吟聲,緊接着睜開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靈驗,當時輕輕握住新鳳手腕,囑咐道:
“你已經不要緊了,但是現在還不宜說話,先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等一會我會叫人為你準備吃的東西,外面什麽事都不要你來操心,知道嗎?”
新鳳見公主親自服侍自己,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在枕上不時點頭,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話,這才步入裏面艙房。
她實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态的發展,卻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時的權衡,不能永遠擱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艙房,顯然是因為過于疲倦,她只覺得周身乏力,必須要休息一會才行。
她所居住的這間艙房,是選擇靠外面的一間,有兩扇窗戶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這一間,是因為如有人從江上過來,欲圖不利于其家人,必須要經過這間房子,先要通過自己這一關。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懸有一串小小貝殼所連制而成的風鈴,只要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使這串風鈴發出響聲,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覺。
熄滅了燈,朱翠盤膝床上,試着運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氣玄關,過“任”、“督”二脈,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過去。
這一次入定足足有兩個時辰她才蘇醒過來。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透過紙窗的一片殷紅陽光,敢情天已經大亮了。
朱翠忙不疊地下了床,打開窗扇,正好看見地平線那一端的鬥大紅日,江上彌漫着一片蒸騰的霧氣,可以想見今天必然是個大好天。
外面傳過來輕輕的叩門聲,是宮嬷嬷的聲音道:“公主醒了麽?”
朱翠吩咐她進來。
門開處,宮嬷嬷走進來,請安欠身道:“給公主問好請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過去宮裏的那一套俗禮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宮嬷嬷道:“少主人睡得好極了,這會子吵着肚子餓,要喝燕窩粥呢!娘娘也起來了,史統領正侍候着在大艙裏開飯,叫我來侍候公主梳頭。”
朱翠一笑道:“這是什麽地方,還有這些規矩,我的頭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着你。”
宮嬷嬷笑道:“說的也是,我連自己的頭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鳳那個丫頭這會子睡得正香呢,史統領說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沒敢叫她。”
朱翠點點頭道:“對了,就讓她多睡一會,你去給我打一盆洗臉水吧!”
“早打好了,”宮嬷嬷說:“就在外頭,青鹽漱口水也都準備好了。”
朱翠應了一聲,立時步出,在廊子裏洗了臉,又用青鹽把牙齒擦洗幹淨,才來到了前面大艙。
大艙裏各人俱都在座,圓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雖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脫雍容華貴,臉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紅緞子百結裙襖,上面繡着鳳凰,宮樣蛾眉,郁郁秋水,長時間的養尊處優,加上她善于調養,看上去還是那麽年輕。
沈娘娘左邊座位空着,是留給公主坐的,右邊座位上坐着那個年僅九歲,粉妝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當今蒙難的鄱陽王朱由貴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親兄弟。
沈娘娘對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衛營”統領史銀周。另外,一個叫“秀兒”的年輕女侍,雙手捧着香茗,站在她身後,馬、杜二侍衛各據一方。
娘娘正在與史銀周說話,就只小王爺朱蟠雙手不閑着,滿桌子抓吃的往嘴裏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來,先向母親問了安,史銀周等分別見了禮之後,才坐下來。
宮嬷嬷趕過來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剛才我還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該起程了,你史大叔說須要聽你的主意,你倒是說說看,要是這麽個走法,咱們半個月也到不了鄱陽。”
朱翠看了史銀周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麽樣?”
史銀周道:“卑職的意思……為了避免敵人的跟蹤,我們還是繞道而行比較好。”
朱翠點了點頭,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能夠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張羅船家開船吧!”
史銀周應了一聲,立刻離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盡量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別注意遠處的蘆叢,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見那兩艘船再跟着了。
朱蟠吃了許多東西,吵着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悶壞了,就吩咐宮嬷嬷帶他到上面去走走,宮嬷嬷卻知道事情的危險,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親的多疑,也就欣然點頭。
她離開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艙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聽說姐姐要去,高興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裏嚷着:“叫他們給我們弄一只小船,我跟你到江裏劃船去!”
沈娘娘連忙說道:“可不行,不許胡鬧。”
朱蟠說:“怎麽不行,我以前就劃過船,我還會紮猛子呢!”
朱翠沉下臉道:“你要是再胡鬧,就把你鎖在房裏,永遠都不叫你出來,也不想想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大江裏,可不是在家裏!”
在家裏這位小王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就是這姐姐,弄不好還真挨打,這時見姐姐生氣,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艙面。這時船掌櫃的老金和他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已經把帆升起來了,正在起錨預備開船。
史銀周走過來道:“船老大說今天風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陽府。”
然後他壓低了嗓子道:“我們不是在那裏下船吧?”
朱蟠跑過去看船上人起錨,馬杜二侍衛在後面跟着。
史銀周道:“昨夜卑職注意那艘釣魚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見它離開了,以後也沒有見它再來。”
朱翠點點頭,說:“也許真是來釣魚的也不一定,倒是後面那兩條大船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我還不知道。”
史銀周想了一下道:“釣魚小船走了沒一會,它們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這麽說,他們還是一路的,哼,這個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們真要對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銀周皺着眉,深深覺得此行責任重大。
這時大船已經開動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遠的請安,向史銀周道:“小人還忘了回禀史老爺,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經走了。”
朱翠頓時一驚。
史銀周也為之一怔:“你說住在邊艙的那位水先生已經下船了?”
老金說道:“在天亮的時候,小夥計毛五給他送藥去,門開着,人已經沒有了,桌于上還留有一張紙條和一錠銀子的船錢。”
史銀周道:“什麽樣的紙條?”
老金說:“紙條上說那錠銀子是給小人的船錢,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給朱小姐。”
朱翠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說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來,雙手呈上,史銀周接過來轉呈上去。
朱翠接過了信來,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親啓”五個字,寫的是工筆的隸書。
不知怎麽她心裏這一霎亂極了,仿佛像是失去了什麽似的不寧靜。
簡單的幾句留書,她卻看了無數遍:
“頓舟安驿,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盡管看了許多遍,當中還有些茫然。
朱翠一聲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點頭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個頭,站起來離開。
史銀周只是看着朱翠,希望由公主嘴裏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沒什麽,他只告訴我們要慎防曹羽這個人,還要我們提早下船,改走陸道。”
史銀周說道:“公主以為這個人可靠麽?”
朱翠點點頭,心裏卻暗笑道:“他要是對方的人,我們這一家子的命早就沒有了。”
史銀周顯然因為對于這個“水先生”還了解不夠,才會有此一問,其實朱翠又了解他多少呢?
“我對他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有一點可以确定,”朱翠肯定地說:“他對我們絕無惡意,而且絕不是曹老賊那一邊的,而且他武功出衆,曾經兩次出手暗中幫助了我們,只可惜……”
說到這裏,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為他會繼續留下來幫我們對付曹羽的,現在他竟然走了。”
史銀周由于與曹羽方面有過兩次的接觸,深深體會到對方的兇厲詭詐,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這方面婦人幼兒略有失閃,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無法洗卻身後罵名,這麽一想,臉上不禁浮現起一絲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觀色,看出了對方的隐憂。
“史大叔不必擔心,”朱翠冷靜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賊一連兩次失敗之後,應該心裏有數,知道了我們的厲害,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會再輕易出手的,我們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劉大學士,打聽出父王的真實消息,然後再定一切。”
史銀周點頭道:“公主說得是,劉大學士素蒙王爺眷愛培植,再說他與‘寧王’的關系極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們就一切無憂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這也正是我的打算。”
說到這裏,只聽見前面傳過來一陣笑聲。
敢情那位小王爺朱蟠耐不住艙底的寂寞,現在玩得十分開心,竟然爬上了桅杆,兩只手吊在一根橫帆柱上,當猴子一樣的正在盤耍,老金等幾個船家看得好玩,俱都發出了笑聲。
朱翠嗔笑道:“真是個野小子!”
史銀周道:“少主人這幾天在艙裏悶壞了,好在江上無事,就讓他玩一下吧!”
朱翠點頭道:“話雖是不錯,可是敵暗我明,總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說話時,那位小王爺朱蟠已經攀上了一根橫帆,爬上了丈許高的帆柱,兀自作勢,還要往上攀登,杜馬二侍衛吓得在下面前擁後護着,生怕他會跌下來。
朱翠見兄弟過于頑皮,正要出聲喝止,猛可裏就聽得船舷這側一聲水響,陡地冒出了一顆頭顱,緊接着那人揚起右手“嘶嘶”一連發出了兩口飛刀,直向帆間現身的朱蟠身上飛去。
這一手實在過于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聲清叱道:“不好!”陡地騰身而起,一徑向距兩丈開外的風帆上縱身過去。
于此同時,史銀周也自發出了一聲驚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飛星。
水面現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極點,水功又好,飛刀一經出手,毫不遲疑地一個猛子又自紮入水中,史銀周出手雖快,依然是落了個空。
只聽見一陣咚咚水響之聲,十數枚亮銀丸全數打落水中。
另一面無憂公主朱翠身法稱得上極快,只是較之出手的飛刀依然慢了一步。
總算這位小王爺命不該絕,他身子原是站立橫帆之上,卻是恰恰這時來了一個倒翻上仰的勢子,無巧不巧,那兩口出手的飛刀,就在這時打到,只聽見“篤篤”兩聲異響,一口飛刀穿透風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飛刀,卻是無巧不巧地,正好釘在了帆柱上,這個位置正是剛才朱蟠站立之處,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這一刀定然貫穿他心腑,使他死于非命。
目睹者,眼看着這般奇險,都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無憂公主朱翠足尖一點帆柱,一只手己把這個頑皮的弟弟給提了起來,緊接着飄身而下,一來一往,翩若飛燕,輕似鴻羽,只把現場的幾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傾慕不已。
朱翠無端被迫在幾個陌生船家面前顯現出了身法,自非所願,當着生人也不好責備這位頑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朱蟠哪裏識得危險,還直嚷着好玩,涎着臉向朱翠道:“大姐姐,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來你真是有本事,你怎麽能一下子跳這麽高呢?”
朱翠瞪着他道:“再胡鬧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着嘴說:“最壞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給人家。”
是時,史銀周已自杜飛手中接過了那口飛刀,轉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卻是雙開口的兩刃菱形,通體烏黑,只有兩處鋒刃現出白森森的光華。
朱翠只看了幾眼,心中已不禁吃驚,遞給史銀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來,這是淬過毒的,見血封喉。”
朱蟠仰着臉,一派天真地道:“什麽是見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着他轉身進艙,即關照史銀周道:“我們提前上岸,叫船家快點走。”
史銀周應聲而去。
朱翠拉着朱蟠一徑進到了大艙,關照地說:“剛才的事別對娘說,知道吧,要不然娘會害怕,姐姐以後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過,你要教我剛才上帆的那種輕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現在還小,等我們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後,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與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約,這才歡喜地跑進去找宮嬷嬷玩去了。
大艙裏靜靜的沒一個人,朱翠卻胸有城府地守着窗緣邊上坐下來。
其實從她剛才那件事一開始之後,她的一雙眼睛就暗中沒有離開過水面上,那個人雖然水功甚佳,但是絕不可能永遠沉在水裏,總會要露頭的。
而在他方才潛水的一霎,無異已很明顯地擺明了方向,所以循着這個方向,朱翠仔細地打量過去。
有幾個漁夫,正在張網捕魚,所乘坐的都是破爛漁船,雙方距離約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見再有什麽別的船了。
那個人并不曾再露出頭來,也許他已經上岸了,或是換過一口氣之後,又繼續潛行。
總之,那幾條漁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這次經驗之後,包括船家老金在內,都十分注意着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麽意外情形發生。
在艙房裏,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箋觀看,看着那麽簡單的幾句話:“頓舟安驿,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她細細地琢磨着這些話的內容,越覺得有些氣餒,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對無憂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對于任何同濟不輕易假以詞色的一句評語,句中“西山”,位在鄱陽湖畔,亦即是鄱陽王宮邪所在,“翠”字不用說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對于江湖上給她的這四字評語,最不能忍受,曾為之生了不少閑氣,她自認為并非如同外面傳說的那種“冷漠無情”,然而人們對于一些僅憑“耳聞”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傳說得起勁。
她自信自己習武之後,因出身王族,不敢為先人遺羞,是以事事謹慎,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抛頭面,也許就因為如此,才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這四字評語,其實對于絕大多數的武林中人來說,他們根本就沒有見過這位公主的廬山真面目,人們的盲從無知,常常是這樣的膚淺。
然而,朱翠心裏不能諒解的是,這個“水先生”,為什麽也拿這句話來消遣自己?那麽,接下去的“蒼海無情”與“此去兩無牽”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關鍵在于落尾時的“海客頓”三個字上。
朱翠那張美麗的面頰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遺憾。
“原來他不姓水,姓海!”
“海無顏?”
幾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無顏”三字,蓋因為這個名字太響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處。
其實又何止是她,對于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無顏”這三個字,真有無窮的誘惑。
傳說中的“海無顏”這個人,有着離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蕭灑,但是卻又冷酷無情,著名的俠女“燕子飛”潘幼迪,曾為他消極憔悴,棄家出走。
武林中對于這個男女二人的傳說,更是極盡渲染之能事,有人說,潘幼迪因為難獲海無顏的終身陪伴,已于傷心之下,進入沙門,削發為尼。有人說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礬,殉情而終。還有人說,海潘二人早已結為秦晉,并鸾江湖,只是為掩人耳目,故意助長此偏激的傳說。
無論如何,這當代最負盛名的一雙男女奇俠,曾經那麽脍炙人口地被武林中傳說着。
這些冶豔但凄槍的傳說,正如海無顏的“劍”,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鋒利。
海無顏的劍據說能盲目揮斬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據說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說他們的愛情故事絆麗纏綿,倒不如說他們的武技刀劍之術,已深入化境,兩相輝映乃自會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樣是武林傳說的“偶像”人物,深鎖侯門的無憂公主卻是那麽私心景仰和愛戴着這兩個人,渴望着自己能有機會和這兩個當代的男女奇俠見上一面,她亦曾暗發誓願,要以自己掌中青鋒,會一會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寶刀”,看一看到底誰強誰弱。
“原來他就是海無顏……”
正因為傳說中的這位一代奇俠,是那麽的飄忽無常,冷酷無情,所以江湖上才贈送了他“蒼海無情”四字戲語,倒是無獨有偶地與“西山翠冷”結成了上下聯。
“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
朱翠低低地念着書箋上的句子:“哼,看來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實的無情了,此去兩無牽,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見面了!”
這封短短的留箋,想不到卻帶給她無盡的遐思,無論如何,她竟與這位傳說中的蓋世奇俠有過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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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泊漢陽,算一算時辰,差不多已近亥時左右時分。
船掌櫃的老金,率領着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三個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進了碼頭,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個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場自非尋常人家所能比,雖說是逃難期間,卻也大有可觀。
十七八個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籃,黑壓壓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