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回合裏,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勝優勢
有多大麽?”
包大勇臉色一變,後退躬身道:“卑職不敢。”
曹羽哼了一聲道:“這就是了,從今天起,你的神機營要随時待命,聽候郭都衛郭大人的調遣,萬一調度不力壞了本座的大事,嘿嘿……包大勇,你這個‘千總’的官,可就別想混下去了。”
“是!”
包大勇驚吓得額角直冒冷汗,頻頻後退抱拳不已,忙自轉向左側的那位郭都衛,抱拳請示。
郭都衛似乎比他的主子曹羽更加地難說話,他鐵青着一張臉,未開口先冷笑幾聲:“包千總!”
“卑職在。”
“趕明兒個,我要瞧瞧你的神機營到底有多厲害,就照着上次紫禁城演習的那個模樣,也來上這麽一次,也讓我這個沒見識的土包子開開眼。”
“這……”包大勇一時驚得愕住了。
“怎麽,包大人你還有什麽礙難麽?”
“這……”包大勇的眸子轉向劉知府:“劉大人!這件事施得麽?”
話聲未完,那位職領內廠二品都衛的郭大人,手拍椅把子,一聲冷叱道:“放肆!”
包大勇後退一步,躬身拱拳,但卻是圓瞪着一雙眼,大是忿忿不平,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樣子。
一旁的劉知府卻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為官甚久,早已達練官場,對于這些大內侍衛的跋扈擅越早已清楚,更何況當今天下正是劉、馬、谷等幾個太監當家,曹羽等一幹人,無異正是這些人最得力的一群走狗,一個鬧翻了,那還了得?不要說包大勇的這個神機營幹總的官兒保不住,自己的四品前程,怕不也為之連帶動搖。
當下一見郭都衛發怒,慌不疊上前抱拳道:“郭上差請息雷霆,包大人新自震邊衛調來敝府不久,有些事情還不大明白,待下官私下開導與他,他也就知道了。”
“嘿嘿!”郭都衛強收怒容,礙着身邊的頂頭上司在座,有些話不便出口,只是冷笑不已。
曹羽道:“這也是你們為朝廷立功的機會,要是能把叛王家屬擒獲,論功行賞,便是你們的福分。”
劉知府拱手道:“全憑大人恩典,列位大人多多關照。”
“哼!”曹羽的話還未說完,接着冷笑一聲:“要是因為你們怠忽職守,不全力合作,壞了大事,論罪行罰,只怕你們也是擔待不了!兩者輕重,劉大人,包幹總,你們自己衡量衡量。”
這幾句話只說得知府劉大人與“神機營”的包幹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連連打躬稱是不已。
曹羽冷着臉,微微點頭道:“我們在這裏暫時住上幾天,有什麽事可以就近聯絡,天不早了,你們先退下去吧。”
劉知府才算舒了一口氣,目光一掃身邊那位行伍出身的包大勇一眼,二人相繼上前恭敬告退,帶着他們的人,匆匆退了出來。
離開花廳之後,包大勇直眉豎眼地嘀咕着:“這幾位爺兒們可真是難伺候,要依着我的脾氣,就跟他們來個相應不理,除非有聖上的旨意!嘿嘿,看他們又能怎麽樣?真是欺人太甚。”
劉知府看了一下左右,苦笑道:“包兄這就有所不知了,這些爺兒們千萬開罪不得,別說那姓曹的我們開罪不起,就是他手下那幾個佩有星星的衛士,哪一個咱們也惹不起。”
說到這裏,把聲音有意放低,趨前一步,附向包大勇耳邊道:“包兄也許不知道,這些東西過去出身不高,殺人放火什麽事他們都做得出來,惹他們幹什麽,我們犯不着,好歹虛應聲勢,把他們侍候完了一走了事。”
包大勇先是一怔,随即嘻着一張大嘴道:“行,怪不得人家都說你有一手,看起來真有你老兄一套,只是,老兄,要是鄱陽王全家大小抓不住,我們豈能脫得了幹系?”
劉知府嘿嘿冷笑了兩聲道:“這是姓曹的拿話來壓我們,要是論罪他們才脫不了幹系,我們也沒有接到朝廷的一紙公文,只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他們罷了。”
包大勇連連點頭道:“高明!高明!老兄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比我這個拿槍杆子出身的人實在是要高明得多了,佩服!佩服!”
盡管狼虎當道,作官的硬是有他們一套,以不變而應萬變,不得不令人佩服。
花廳裏現在所剩下的幾個都是自己人了。
千手太歲郭元洪郭都衛深深皺着眉毛,轉向曹羽道:“大人真以為劉知府這些家夥能幫上忙?”
曹羽苦笑了笑:“老實說,我現在很是苦惱,我們現在所面對的,并非是鄱陽王的一家大小,而是十分棘手的一個江湖組織。”
“大人指的是不樂幫?”
曹羽黯然點點頭,臉上顯現着陰森的笑。
鐵臂神姜野姜都衛冷哼一聲:“如依着卑職之見,那一夜我們實不該輕易撤離,小小一個江湖幫派,難道還能與朝廷作對不成?”
曹羽冷笑搖頭道:“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清楚麽!這個不樂幫實在是極難應付的一個組織,我們何苦招惹!”接着他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希望鄱陽王那一家人不是落在他們手裏就好了,要不然那可就要大大費事了。”
“千手太歲”郭元洪道:“我就是想不通,不樂幫為什麽要插手管這閑事?”
姜野冷笑道:“這個你還會想不通,還不是為了錢麽,說不定那三個老怪物一時心血來潮,想借着這批人質來給我們做一批生意。”
曹羽吟哦着點點頭道:“有道理,唉!我當時竟然會沒有想到這一點。”
另一位金星衛士,“雙手飛石”夏元之,卻是心細如發,試詢道:“觀諸那一夜情形,大人對那個‘無名氏’的态度甚是禮遇,莫非大人原來就與他認識?”
曹羽不大自然地“哼”了一聲,卻是不曾回答。
千手太歲郭元洪立刻岔開道:“果真要是無憂公主這些人落在了不樂幫的手裏,我們下一步又該如何?”
曹羽嘆了一聲道:“但願不是如此,否則那将是一件頭痛之事。”
頓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不過,這個謎底我們很快就得揭曉,如果鄱陽王家室一行真的落在了他們手裏,我預料下一步他們将要派人來與我們聯系。”
話聲方住,即聽得廳外傳來一陣子亂嚣,像是門衛的喝叱聲,只是正當各人凝神傾聽欲待喝間時,聲音卻又沒有了。
曹羽目光一掃身側的雙手飛石夏元之,後者立時會意,足下一個墊步,已飛快地襲向門前,伸手拉開了廳門,廳門乍開,卻與外面站着的那個人成了臉對臉地照了盤兒。
夏元之一驚之下,腳下一個踉跄,禁不住後退了幾步,門外人卻把握着這個機會,就勢邁步而入。
白臉,濃盾,一身黑衣,瘦削的個頭兒,這副長相,對于在場的幾個人來說,都談不上陌生,敢情他正是那夜樹梢現身,“無名氏”手下的“報財童子”。
夏元之怒叱一聲:“大膽!”腳下一個上步,用“雙撞掌”的掌法,突地直向對方前胸擊來。
黑衣童子當然不是弱者,迎合着對方的掌勢,雙掌同出,四只手掌交迎之下,夏元之身子已經飄飄倒退出丈許以外。然而,另一名金星衛士鐵臂神姜野卻自他身後疾撲過來,出掌如刀,一掌直向黑衣童子肩上劈下來。在如此兩名大內高手的夾擊之下,來入黑衣童子不得不側面閃開。千手太歲郭元洪也快速迎上去。
“且慢!”曹羽一聲喝叱:“你們住手!”
三位出招的高手各自收招後退了一步,連同廳內另一名金星衛士,“飛天星”桑鬥,四個人各峙一角采取緊迫收縮之陣,牢牢把來入黑衣童子看在當中。
黑衣童子臉上并不現絲毫驚慌,上前一步,向着正面的曹羽拱了拱手,退後一步,即由身上取出一封函件雙手遞上。
曹羽伸手接過,看了一眼道:“原來你是下書來的。”
黑衣童子點點頭,倏地轉身待去,卻被眼前的四名大內衛士緊緊看住。黑衣童子才自踏出一步,又覺出眼前情勢不對,倏地又後退回來,雙手平伸下搭,擺了一式中原罕見的奇怪招式,一雙小眼睛骨骨碌碌只是在四人身上頻頻打轉不已。
這時曹羽已看完來書,冷冷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不到貴幫的人居然吃到了我的頭上,這一次你主人的用心看來是白費了。”
黑衣童子陰森的臉上,仍然是木讷不着表情,只伸手向外指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前胸。
曹羽冷笑一聲道:“我原本是可以讓你回去的,只是令主無名氏竟然會用如此卑鄙的手法來對付我,說不得我曹某人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了。”面色一沉,喝道:“給我把這小子拿下來。”
話聲出口,姜野足下一滑,已暮然欺身過來,右手二指骈處,直向對方啞童關元穴上點來。
黑衣童子想也知道當前這幾位主子不是好相與,臉上顯現慌張,嘴裏啞叫了一聲,己旋身右側,雙掌同出,直向當前另一武士飛天星桑鬥一雙肩頭上力按下來。
他兩手十指張開,活像是兩把鋼鈎,十指尚還離着桑鬥甚遠,後者即覺出肩頭上一陣疼痛難當,足見這少年童子十指上功力了得。
桑鬥心裏一驚,退身閃開,低叱一聲,旋腿直踢黑衣童子下盤。
黑衣童子無意糾纏惡戰,一心只想着離去。桑鬥身子閃開,正中下懷,當下啞嘶一聲,雙足頓處,疾若箭矢也似地直向窗外縱出。
然而這一幹大內高手都決計不容他再能脫逃。
黑衣童子身形方自縱落窗前,迎面的千手大歲郭元洪霍地一掌擊出,這一掌端的力道十足,彼此距離又近,萬萬難以閃開,前者被擊得一個倒仰,向後翻了出去。
猛可裏又着了姜野一拳,黑衣童子身子尚未站定,再次地栽了出去,“碰”的一聲,撞擊在壁角,差一點昏了過去。
不包括曹羽在內的四名金星衛士,幾乎是同時自四方進身逼上,死死地把對方看死在壁角裏。
黑衣童子劇烈地喘息着,那副樣子真象是急了,兩只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已,只是一時卻又無可奈何。
一旁的曹羽目睹如此,嘿嘿一笑,緩緩走過來道:“小子,你認了吧,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無門自來投,且把你先行拿下來,看你主人是要你不要?”
話聲方歇,壁角的黑衣童子倏地發出一聲怪叫,陡地掠身而起,背脊幾乎與花廳的天花板接觸,活似一只穿梁的燕子,直由千手太歲郭元洪頭頂上掠過來,待向廳門穿出。
然而,曹羽卻不容他如此。
本來曹羽還自持身分,不願向對方出手,這時見狀一聲怒叱道:“你敢!”
雙肩甫晃,出掌如電。黑衣童子的身法已具奇異,只是在這位曹老爺子眼睛裏,卻不能逞強,曹羽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卻變化萬千,黑衣童子雖詭異莫測,亦不能逃過。只聽得“嘭”的一聲,打了個正着。
黑衣童子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彈了出去,“咔嚓”一聲,震碎了一扇窗戶。
這一掌直把他打了個滿臉發花,鮮血四濺。
然而這小子硬是有股不倒的勁兒,在連番中掌受擊的重創之下,猶自不忘脫身逃走。随着他身子一個倒仰之勢,陡地揚手打出了一掌五色石子般的東西。只聽得一陣子劈啪聲響,先是火光乍現,緊接着彌漫起滿室彩煙,在場各人,雖然都當得上武林中一流身手的人物,尤其是曹羽更是自負了得的人物,奈何卻被黑衣童子這一手障眼法兒所騙。
他們雖然在江湖甚而官場中都歷練豐富,但是對于黑衣童子眼前所打出的這一掌奇怪物件,卻是以前所不曾見過,怔得一怔,已失了先機。
曹羽首先覺出不妙,暗忖不好!身形乍閃,飄身而出,來到了廳外。其他四人亦先後沖出。
五個人先後來至廳外,但只見明月光字,夜涼如水,卻已失去了對方黑衣童子的蹤影。
曹羽冷笑一聲,肩頭輕晃,躍上了屋頂,其他四人也先後自不同角度躍起,相互在附近察看一周,依然是不見對方絲毫蹤影。
一行人轉回大廳時,才發覺那一排宮紗吊滴溜溜地直打着轉兒,燈下站崗的四名官兵一個個瞠目結舌,敢情早就被人給放倒了。
曹羽打量着,只氣得臉色發黃,卻是一言不發。
郭都衛過去察看了一下,回頭道:“是被人點了穴了。”
顯然是黑衣童子方才來時所為,五個人誰也沒有再開白說話,心裏的那股子窩囊可就不用提了。
郭元洪随即施展手法,把被點了穴的幾個人給解救了過來,一行人轉入花廳。
花廳裏兀自彌漫着仍未消逝的彩煙,五位聲勢顯赫、身手傑出的大內高手,竟然會在對方一個不見經傳的啞巴少年手裏吃癟至此,傳揚出去,勢将落人笑柄。
曹羽一肚子別扭,一句話也不說,徑返住處休息去了。
※ ※ ※
夜店,青燈,再加上絲絲秋雨,給人無限凄涼的感覺。
公主朱翠如今是真正的凄涼了。她伫立在窗前,悵望着軒窗外的雨絲,一行芭蕉被雨水刷洗得綠油油的,“老福林客棧”五個字,分寫在五個油紙燈籠上,串成一串,在夜雨裏分外顯眼,不眠的蝙蝠只是來回穿梭地飛掠着,襯以長巷外老是敲個不休的梆子聲,這調調兒确實太寂靜了。只是呆呆地向窗外看着,腦子裏像是一團亂絲,要想在這麽多的糾纏裏清理出那亂絲的頭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即陷入到這種莫名、無奈的困境裏,心情的愁苦,早已使她頰間失去了笑靥,那雙慣于微微向上挑起、代表喜悅的雙眉,也很久再也不曾挑動了。
整整一天,直到現在為止,她不曾吃過一點東西,“憂愁”竟使她忘記了饑餓,直到這一陣梆子聲,才使她覺出了腹中的真空。
過去幾天以來,她每常在夜深人靜之際步出屋外,在這個專賣夜點的小馄饨攤子上來上一碗什麽,一碗素面滴上點辣椒油,就着兩條藕片糟小魚,似乎很有個味道,最能合她的口味。今夜,她卻有些懶得動了,只是禁不住那陣老梆子聲聲催人,似乎在催促她非去不可的感覺。
“去吧!一個人再悶下去,可真是要病了。”對自己說了這麽一句,她懶洋洋地由衣架上拿起了一領披風,拉開風門,頂着迎面的小雨,步出了屋門。
長巷口,一列梧桐樹下,支着兩大塊油布篷子,半裏半外地擺着六七張桌子,十來條板凳,這就是“老吳”的面攤子。
老吳這個山西大漢,圍着個油布圍裙,臉上紅得發亮,正在巷子裏冒着雨敲着梆子。打量着他的座頭兒,已有五六個客人,別看他的生意寒酸,不論天氣陰雨,就算是臘月裏下雪的天,也照常有客人照顧他的生意。老吳的面攤子,這附近五十裏內外,硬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朱翠一走進攤子,老吳的梆子也不敲了。
“大姑娘好呀!”老吳嘻着他那張生滿了黑胡子的嘴笑道:“我就是等着你來哩。”
朱翠在一個冷座上坐下來,老吳拾起抹布,先使勁兒地抹了一陣桌子:“味道可好啦,我特別給你留下了兩只沒敢拿出來。”
朱翠點點頭,遞上半個微笑道:“謝謝,那敢情好,我肚子倒是有點餓了。”
老吳嘿嘿笑了兩聲,挺了一下肥大的肚子:“我給大姑娘下一碗雪菜肉絲面,再弄兩條小魚,來上兩酒驅驅寒,怎麽樣?”
朱翠搖搖頭說:“我不會喝酒,就改成茶吧。”
“好!”吳胖子說:“那就來一碗西湖龍井。”
說着他就轉過身子張羅着去了。
朱翠脫下了身上的緞子鬥篷,裏面是一身湖青色的八幅風裙,腳下是同色水面天青的一雙緞子弓鞋,雖說是她特意避人耳目,挑最不起眼最不花俏的穿着,奈何大家如王族出身,畢竟是透着不凡,莫怪乎七八雙眼睛都直了。
吳胖子一面下面,嘴裏還不閑着:“噢!我倒是忘了,大姑娘你找着你娘了沒有?”
朱翠搖搖頭,說了聲:“沒有!”
越不想說話,對方的話還是越多。
端了兩盤鹵菜來:“正格的,姑娘你一個人在外面,可是不大好!這兩天地面上可是不大安靜。”
朱翠揀了一片藕,慢慢送入嘴裏,一面細細地嚼着,乜過眼睛來:“有什麽事嗎?”
“赫!敢情可大啦!”兩只眼睛左右瞟了一下,把頭向前湊了湊,吳胖子壓低了喉嚨:
“我給你說這些,大姑娘你可別害怕,要是害怕,我可不說了。”
朱翠心裏微微一動,只聽見那邊竈上“噗!噗!”連聲,敢情是面開鍋了。
吳胖子趕過去把面盛在碗裏,又為一位客人打了酒,切上菜,這才又轉回到朱翠座頭上。
“是這麽回事,”這一次他也顧不了對方怕不怕了:“聽說漢陽府最近來了一夥子厲害的土匪,嘿!可厲害啦!”
朱翠用眼睛表示了她的疑問。
吳胖子壓低了嗓子道:“南城的胡九爺,你聽說過吧!論財勢,嘿,在漢陽不數第一也數第二,你猜怎麽着?唉!一只胳膊叫人給活生生剁啦。”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為什麽呢?”
吳胖子道:“為什麽?還不是為了錢!聽說叫什麽“快樂幫’的人。”
“你說錯了!”接口的是另一桌子上的客人:“不是快樂幫,是‘不樂幫’呀!”
說話的是四十上下的一個中年漢子。
一身寶藍的夾袍子,白淨的面皮,捋着兩只袖子,裏面是白綢子的汗褂,顯然又是一個體面的人物。
吳胖子回頭看了一眼,一臉驚喜地道:“是常爺,你老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招呼一聲?”
姓“常”的臉上含着笑,打着一口冀省的口音:“是你這裏來了貴客,哪會瞧見我?”
一面說,他那雙深邃的眸子早已上上下下把朱翠打量了一個夠,臉上愈加地現出稀罕之色。
吳胖子趕忙過去招呼着,一臉笑道:“常爺真會說笑話,這位姑娘是外來的客人,就住在對面街頭上的‘老福林’客棧裏,嘿!我這就給您上酒,唷!說到菜,您可是來晚了,好菜都沒有了,給您湊合着切個小拼盤吧。”
姓常的一臉帶笑道:“随便你呀,我只是一個人悶得慌,想來喝上兩盅,先弄壺好酒來吧。”
吳胖子答應了一聲,酒倒是現成,菜也現成,很快地就上來了,杯箸顯然不同一般,像是專為姓常的所準備好的。
朱翠方才在與這個姓常的一照臉的當兒,就覺出對方器宇不凡,不像是個市井之流。
雙方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姓常的倒是挺有禮貌地欠下身子:“大姑娘你好。”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輕應了聲好。
吳胖子嘿嘿笑着走過來,向着朱翠道:“姑娘你或不認識,這位常爺就是世襲鎮武将軍常老爵爺的公子,人稱常小爵爺,他的府第就在頭裏,呶,就是那個大鐵門,可氣派啦。”
朱翠心裏微微一動,“鎮武将軍”常威她是認得的,一向是自己家裏的常客,倒是他的兒子,眼前這個人,她卻是第一次見到。
八
據她所知,常威為官清正,他這個将軍之職,亦為父親所節制,自己母女此次落難,原計劃到他這裏暫避一時,後來想到距離大近,又怕株連他全家大小,才臨時改了主意,真是想不到竟然會在吳胖子的小面攤裏碰見了他,雙方如論及本是世交,只是眼前卻不便明言,再者目下捉拿都陽叛王一家大小的流言,早已盡人皆知,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官場中只有利害而無道義,更不能不特別小心。朱翠心裏這麽思念着,情不自禁看了對方一眼。
這位常小爵爺要說是“小”可也不小了,總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軍功世家出身,器宇自有其開朗不同凡俗之一面,白皙的臉上洋溢着“慷慨激昂”,給人以正直公義的印象。
“還沒有請教姑娘貴姓?是本地人麽?”小爵爺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朱翠。
朱翠微微遲疑了一下,才吐出了一個“朱”字。本來她想随便編上一個姓的,可是不知怎麽一來,還是說了實話。
果然這個姓,使得常小爵爺驚了一驚。只見他臉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笑容。
“這是國姓呀,”常小爵爺含着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朱翠搖搖頭。
吳胖子在一旁接口道:“這位姑娘是來打聽她娘消息的。”
話才出口,卻被朱翠略似責備的眼神兒給制止住了。
“怎麽?”吳胖子一頭霧水似地:“是這麽回事吧。”
朱翠沒答理他,卻把眼光移向雨地。
常小爵爺笑了笑,舉杯自飲了一口,卻把一雙眼睛移向了吳胖子道:“你剛才說什麽來着?”
吳胖子愣了一下,想起來才道:“哦,不是爺提起,我還幾乎忘了,剛才跟這位姑娘正說到那幫子叫什麽快樂不快樂的土匪,爺您就來了。”
常小爵爺點點頭道:“這件事我最清楚,不是快樂是‘不樂”不樂幫。”
“不樂幫”三個字一經出口,立時使得那位落難公主緩緩移過頭來,情不自禁地注視過去。
常小爵爺微微一笑,注向朱翠道:“姑娘可聽見過?”
朱翠搖搖頭:“沒有!”
常小爵爺道:“這話也是,別說姑娘你,就是我活了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聽過,江湖上居然還會有這麽一幫子怪人。”
朱翠杏目瞟向吳胖子,果然後者提出了疑問。
吳胖子迫不及待地拉過一張竹凳子坐下來,道:“爺,您還是說個清楚……什麽叫不樂幫,這是一幫子什麽樣的土匪?”
常爺哼了一聲道:“你剛才跟朱姑娘說得不錯,南城的那個胡九,真的是叫人把胳膊給剁下來啦。”
吳胖子翻着眼,咽了口唾沫道:“這可真是……這事我也是聽人說的,聽說不只是胡九爺一個人,還有……”
“還有東楚錢莊的侯三,大元米號的趙子方……”常小爵爺一口氣說出來:“就連我們漢陽府知名的金獅大镖頭左莊,也在幾天前遭了毒手,橫屍在美人莊,哼哼,這一下子,漢陽府可有得好忙的了。”
吳胖子聽到這裏,就像一尊泥菩薩也似地呆在凳子上了,半天吭不了聲。
“老天爺!”過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了這麽一句。
常小爵爺隔座舉杯,向着另座上的朱翠道:“姑娘遠來尋親,單身在外,要多多保重,我敬你一杯。”
朱翠道:“常先生請不要客氣,謝謝您!”以茶代酒,她也喝了一口。
常小爵爺放下酒杯道:“朱姑娘金枝玉葉,不像是尋常人家。”
朱翠心裏一驚,表面卻絲毫不現驚慌,搖搖頭,淺淺笑道:“常先生擡舉了,事實上我慣走江湖,倒也不是什麽嬌生慣養。”
常小爵爺“啊”了一聲,像是有點不相信自己這雙眼睛似的,那雙充滿了費解的眸子,只是在對方身上轉動不已。
“常先生!”朱翠直言不諱地道:“你剛才說到的那個不樂幫,莫非是傳說中來自南海那個不樂島的一群人?”
“這個……”常小爵爺搖了一下頭,道:“我倒是不清楚了!怎麽姑娘也聽說過?”
朱翠點點頭道:“聽過一點。”
常小爵爺哼了一聲道:“這幫子人也未免太無法無天了,居然目無官府,公然勒索,真是太不像話了。”
朱翠道:“常先生可以說得清楚一點麽?”
常小爵爺道:“詳細情形我并不十分清楚,不過我知道這兩天官面上很緊,聽說……”
下面的話“呼之欲出”卻又臨時吞在了肚子裏,頓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姑娘也許不知道這些匪人作案的手法實在毒辣得很。”
吳胖子連客人都顧不得招呼,伸長了脖子專心的在聽。小面店裏其他的幾個客人,也都聽出了神。
常小爵爺似乎後悔有此一說,為了不使這麽多人失望,只有一道其詳了。
“是這樣的,這些上匪聽說每幾年就要出來作一次案,叫作什麽……不樂之捐……”冷笑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他們作案的手法,是先找到一些有錢的人,然後開出價錢,定下日期,到時候對方照給也就罷了,要不然就殺人家性命,名叫‘不樂之捐’,真是荒唐極了!”
“老天爺!”吳胖子又叫了這麽一聲:“難道官府都不管?”
“這些子酒囊飯袋!”小爵爺想是多喝了兩杯酒,更加地放眼無忌:“不是我罵他們,這些衙門裏的東西,平常見了老百姓,厲害得不得了,真要遇見了厲害的人,他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哼!”喝了一口酒,他放下杯子:“不過我聽說‘不樂幫’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這也就難怪了。”
放下了杯子,常小爵爺發覺到太多的眼睛在注視着他,便推杯站起來,由袖子裏拿出了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這位姑娘與各位座上朋友的賬,由我付了。”
吳胖子一怔道:“爺,您這就走?外面還下着雨呀。”
“不要緊!”向着朱翠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起身外出。
雨地裏立刻過來兩個人張開傘迎着,小爵爺就這麽頭也不回地去了。
朱翠繼續吃她的面,其他各人卻有些受寵若驚站起來,在常小爵爺步出之時,一齊哈腰稱謝。
吳胖子拿起銀子,自語着:“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這麽多呀!”再追出去,淋了一身雨也沒追上,回來之後一個勁兒地搖着頭,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這位爺一直就是這個樣,最體諒我們窮人了!得!各位算是白饒了一頓,反正爵爺請客,我再給各位加點菜。”
“用不着。”朱翠站起身來道:“我自己的錢我自己付,見了面請你代我謝謝常先生吧。”說罷,留下錢,冒雨而出,一徑地走了。
※ ※ ※
朱翠出了吳胖子的面鋪不遠,即見一個打傘的長衣人由暗處迎過來。
雙方尚距離甚遠,那人即深深哈下腰來道:“姑娘好,我們公子請姑娘過府一談,我這裏侍候着您哪!”
朱翠眼珠子一拿,即見一隅牆角下,先時曾在面鋪遇見的那位“常小爵爺”正倚立在牆下,身側一人為他高高撐着雨傘,正在遠遠向自己含笑點頭。
依照平常習性,朱翠是決計不會答理的,只是今天情形特別,顯然她了解到這位小爵爺必有什麽話要向自己說,再者,她也有心觀察一下鎮武将軍的近況,因為這位将軍到底是自己父親的心腹愛将,刻下自己家人現正在危急落難中,如能得他在适當時機加以援手,自是有益無損。略一思忖,她也就不予拒絕,便在那人傘下,一徑步向常小爵爺立處。
常小爵爺笑嘻嘻地道:“方才小食攤上談話不便,我看姑娘此行似有難言之隐,如有在下能效力之處,在下很願為姑娘盡力。”
朱翠見他面色誠懇,微微一笑道:“常先生太客氣了。”
常小爵爺欠身道:“舍下就在附近,姑娘如不見棄,請來舍下一談如何?”
朱翠藝高膽大,自忖即使他心懷不軌,卻又能奈自己何,只是一個姑娘家,尤其像她這種出身,自有其一分矜持。
微微一笑,她即道:“那麽就煩頭前帶路吧。”
常小爵爺如果夠細心,只這一句“頭前帶路”,就可看出對方不同凡俗的出身,當下他道了聲請,随即導引着朱翠一徑步向那所聳立在巷口的巨宅之中。一個小厮立刻打着燈籠迎過來,帶着二人穿過了一條長長的箭道,步向回廊,廊子裏兩列宮燈,照耀得異常明亮,幾個高懸的鳥籠子都罩着黑色的籠衣,一些盆景擺設得更是濃淡适宜,醒目的黃菊,似乎一直在強調着秋天已然來臨。
帶路的小厮一直導引着來到了側院的花廳,行禮退下。
常小爵爺伸手推開了空花雕刻的門扇道了聲:“姑娘請!”
朱翠邁步進入,并無忸怩姿态。
雙方落座之後,一個俏麗的丫環獻上了香茗,退下。
将軍府第自然有其莊嚴宏偉的氣度,然而這一切看在那都陽公主的眼中,卻又極其平淡了。
她始終保持着一份雍容和高潔的氣度,在在使身為居停主人的常小爵爺心中納罕,他可能有生以來第一次和貴為“公主”的異性接觸,是以對方的氣質儀态,是他前所未見,也就難怪他深深為對方的絕世風華和氣度所震驚了。
“我想你必然有什麽話要對我說。”朱翠平視着他緩緩地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常小爵爺先是一呆,随即輕輕咳了一聲。
“是……不是的……”他反倒有些拘束了:“剛才在小店初見姑娘時,即覺出姑娘你有異尋常,吳胖子又說到姑娘此行是在尋找令堂,是以……我才動了好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