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回合裏,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勝優勢
只駱駝,都由不住大為驚吓,一時駐足不前,連聲驚叫不已。
任三陽揚手發出了一支“甩手箭”,正中一狼額上,那只狼痛嗥了一聲,掉過身子,帶着那支中額的箭,箭矢也似地落荒而逃。餘狼見狀,驚叫一聲紛紛逃遁,二馬乃得回複了寧靜,繼續前行。
好在十數裏路并不甚長,二馬一駝翻過了眼前這座山坡,可就看見了前面那個市集沙莫葉。
西藏地方自難與中原內陸相比較,眼前“沙莫葉”地方雖然說是一處市鎮,惟看上去亦鮮少建築可言,騎在馬上看過去,只見橫三豎四不過六條街道,家家居住的都是羊皮帳篷,篷前面高高懸着兩盞油紙燈籠,牲口畜牲都圍在住家後面。一條大河,雅魯藏布江靜靜地在一邊流着,使人很容易地想到,這個市鎮之所以存在,必然與眼前這條大河有着相互存在,牢不可分的理由。
海無顏雖是初來,惟“入鄉問俗”,在來之前已對本地風俗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
這裏有“借宿”的風俗,倒不流行住棧,事實上除了幾個著名的大地方之外,根本就看不見一家客棧。投宿多是一些所謂的富戶,這些富戶大半都是牛羊成群,人丁浩繁,因為不愁吃喝,常以能接待外客為榮,你雖在他那裏住上一夜,接受了他的豐盛招待,倒也并不須領他什麽情。
兩匹馬帶着一頭駱駝,在此夜闌人靜的當兒,來到了眼前沙莫葉這個相當富庶的市集。
人馬還沒有走進來,先就有幾只狗狂吠而出,這裏的藏犬十分厲害,個頭兒雖然并不十分大,可是一只只都兇惡成性,除非經過主人的喝止,可真是死纏着不放。
二人遠遠地勒住了馬。老半天,才見一個披着羊皮大襖的漢子,一手持着燈,一手拿着煙袋杆子,一徑走過來。
任三陽忙迎上去,咭哩呱啦用漢語說了幾句,那漢子先是呵呵笑了幾聲,一面喝住了狗,才用手裏的煙袋杆子指向一個地方,向着任三陽說了幾句。
二人告擾馬前行,卻見那漢子兀自好奇地向着二人身後打量不已。
“喝!”任三陽這才向海無顏道:“海兄弟,鵝們可得防着一點了!”
海無顏道:“有什麽不對麽?”
任三陽道:“剛才那個人說,這兩天投宿的人不少,都是漢人!”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我預計着他們都該來了。也好,就讓我們在這裏先見見也好,我們現在去哪裏投宿?”
任三陽道:“他說就在這條路頭上那家最大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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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無顏順着路往前一望,果然就見有幾座巨大的帳篷聳立在正前方,似乎氣勢不同。
這裏風俗純樸,居民不慣遲睡,差不多的人天一黑就睡了,是以家家閉門熄燈,整個街道上一片漆黑,倒只是街頭那所大戶人家,還懸着幾盞油紙燈籠。
二馬一駝一徑來到了眼前。才發覺到這所本地的首富人家,果然好大的氣派。在圍有繩索的範圍之內,少說也有三十座帳篷,另外在靠山近水之處,烏壓壓一片全是牲口。占地總在百數十畝。
海任二人在亮有門燈的一座臨街大帳篷處停下來,只見一個毛頭黑皮的漢子,不待招呼地開門步出。這漢子手上一盞油紙燈,先擡起來向着二人身上照了一下,又瞧了一下身後的駱駝,随即哇啦啦說了幾句。任三陽回了幾句。那漢子又擡燈照了二人一下,奇怪地道:
“原來你們兩個是漢人呀!”
任三陽聽對方竟會說漢語,口音裏含蓄着濃重的川音,可見得是個道道地地的漢人,不禁有些意外,随即道了彼此。
那漢子高興地笑道:“難得,難得,二位老兄這是上哪裏去,來來來,快請裏面坐暖和暖和!”
一面說,他已向着裏面吆喝了兩聲,就見跑出一個披着整塊羊皮,光着兩只腳的毛頭小夥子。
這漢子吩咐了幾聲,那個小夥計答應着把二人的馬匹駱駝都接過來,拉向後院去。
任三陽嘴裏連聲道謝,一面請教對方姓氏。
那漢子睜着兩只滿布皺紋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轉着,一面笑道:“好說,好說,兄弟姓梁,叫梁威,因為在家行二,人家都管我叫梁二,在這裏沒什麽子混頭,不過是給人家看莊子護院罷了,二位老鄉在哪裏發財呀?”
任三陽一笑道:“發什麽財,不過是跑跑單,湊合着吃飯罷了!”
那個梁二哈哈一笑,這才推開了門,一面讓二人進去,一面道:“稀客,稀客,這麽說二位是‘絲客’了?”
所謂“絲客”,顧名思義正是販賣絲綢的漢商,是漢人入藏交易最富的一門子買賣,是以本地人一提起“絲客”來無不青眼相待。
聽他這麽一問,任三陽打了個哈哈,也未再道虛實,二人随即進入了大帳。
這座帳篷裏好寬敞的地方,想必因為這個梁二是漢人的緣故,裏面的一切擺設家具對二人看來倒也并不古怪。一張八仙桌子,幾張長條木板凳,棉布簾子之後,還擺着床,想必是這個梁二睡覺的地方了。帳篷裏插着一支羊角燈,兩面還開着窗戶,正頂上還有通氣的設備,所以一點也不覺得氣悶。
“二位遠來一定累了,先坐下喝杯熱茶,休息一下,暖和暖和,我再帶二位到後面去睡覺,噢!二位餓了吧!”
海無顏搖搖頭道:“梁兄不必客氣,半夜裏不便打擾!”
梁二搖手道:“唉,太客氣了,大客氣了,二位先用不着急,請先坐下來聊聊。”
一面說,他用力拍了兩下手招呼道:“個老子起來羅,客人來了,倒茶呀!”
就見裏面棉布簾子撩處,一個尚稱标致的本地年輕婦人,裹着皮衣走出來,向着二人笑了笑,一面就去動手添火沏茶,忙了起來。
任三陽呵呵笑道:“打擾老兄已是不該,吵得嫂夫人不得安寧就更不該了。”
梁二怪笑道:“什麽子嫂夫人嗎,我堂客(川語妻子意)十年以前就死了,這婆娘不過是這裏主人賣給老子暖腿的,這裏的女人呀……唉……說都不要說了!”
原來藏人流行一妻多夫制,自和漢人習俗大相徑庭,說不定梁二正是因此而生嘆息。
火盆裏加進了些幹牛糞,立刻興旺起來,爐上吊壺水也開了。
那個女人挽起袖子來,露出白嫩的一只胳臂,提壺泡茶,手腕子亮亮晶晶戴滿了物什,一雙流光四大的眼睛,不只一次地向着海無顏身上溜着,雙手捧着茶,親自送到了海無顏面前,笑一笑就要動手去脫海無顏的靴子。
海無顏收回腳道:“多謝,多謝,用不着!”
“哈哈……”梁二大聲笑道:“這個賤人八成是看上了你了,今天晚上就讓她侍候你吧!”
海無顏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任三陽已大笑着搖手道:“施不得,施不得,鵝這位兄弟不喜歡這一套,倒是鵝一年多也沒開葷了,如果施得,就借你的女人用用吧!”
梁二哈哈笑笑道:“我是沒問題,要看她自己願意了!”
說着,他随即轉向那個女人,用藏話說了一遍。
那婦人先是笑臉盈盈,聽到後來忽然表情沉重,轉過臉向任三陽看了一眼,倏地背過身子悻悻地轉回裏面去了,緊接着那個棉布簾子“叭嗒!”一聲,撂了下來。
任三陽梁二看到這裏俱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怎麽樣!”梁二嗆笑着道:“我就知道嗎,要是換在這位年輕的朋友,她就中意了!”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任三陽大笑着,由懷裏掏出了煙,就着火盆點着了。
“二位請喝茶,”梁二把煙安在煙袋鍋子裏,眼睛瞄着海無顏道:“這位朋友貴姓?”
“海,”海無顏微微一笑,視向梁二道:“梁朋友你敢情是個練家子,失敬,失敬!”
梁二先是一怔,呵呵笑了幾聲,喝了一大口茶道:“海大爺好亮的照子,你是朗格(川語“怎麽”)看出來我這兩手三腳貓?”
海無顏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話,只淡淡地道:“說了半天還沒有請教這裏居停主人的大名,我們實在太魯莽了!”
梁二點點頭道:“海大爺你一說話,我就知道你是有學問的人,不比我們老粗,你問起這裏的主人,我倒是不得不介紹一下了”
說着這個梁二就把身子向後面靠了下去,一對深邃的眼珠子,頻頻在二人身上轉着。
“二位大概對西藏的情形,還不十分了解吧!”
“正要請教!”海無顏拱了一下手。
梁二道:“好說,說到西藏,可又分前藏後藏,地方太大,我們只說說二位現在來的這個前藏吧,二位大概聽說紮克汗巴活佛老祖宗這個人吧!”
任三陽一笑道:“啊唷!啊唷!當然!當然!”
梁二道:“簡單的一句話,整個前藏,全都在這個老喇嘛的控制之下!”
任三陽忍不住道:“這裏的主人難道也是他的人?”
梁二冷冷的道:“我正要說這個問題了,你們知道,當今的藏十五王是不大管事的,紮克汗巴本來不在西藏,他來西藏還沒有幾年的時間,在他還沒來西藏之前,這個前藏,當時是由兩戶人家所統制,這兩個人在當時很叫得開的!”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裏居停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對了!”梁二道:“這裏主人姓烏叫蘇,過去在我們漢族住過,會說漢語,說起來和二位現在于的買賣一樣,也是跑單的,後來走絲發了財,就在這邊成了家,用不了幾年就發了!”
“烏蘇發了財,在這邊人緣又好,常常接濟窮朋友,手下養的人越來越多,無形之中,在這個地方就成了頭頭。那時候另外還有一家住在‘桑流子’叫做‘齊瑪’的人,這人十分兇悍,是當地牛馬的大商人,發了財蓋了個廟,當了喇嘛,人家都叫他齊瑪活佛,前藏的勢力,就在這兩家人家統制之下!”
海無顏點點頭道:“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藏十五王本人太懦弱,不得不倚靠別人來扶助。”
“就是這個樣子,”梁二吸了一口煙,眯起一雙眼睛冷冷地道:“個老子,可是後來紮克汗巴來了,情形就不一樣了,這個人霸道得很,一上來就拿這個人開刀,齊瑪不服氣,給他火拼的結果,連老命都送掉了,整個家業全被紮克汗巴給吃得精光!”
任三陽噴了一口煙微微笑道:“烏蘇呢?”
“烏蘇本來也在布達拉宮當得有一份差!”梁二道:“看見這個情形,知道沒辦法給紮克汗巴對抗,就辭了差事回家養老,就這個樣子,那個紮克汗巴也還放不過他,把他三十多個莊院牛馬生意都吃了,就剩下這個地方,叫他養老!”
任三陽冷笑一聲,不憤地罵道:“他娘的,這個烏蘇也太好欺侮了,這口鳥氣也能受得了,要是鵝,他奶奶地跟他拼了,大不了……”
海無顏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任三陽立刻明白自己的沖動,傻笑了一一聲,遂不再說下去。
一旁的梁二呵呵笑道,“老客人你說得好輕松,你是才來的人,哪裏知道這位老祖宗的厲害。”
說到這裏,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走過去探頭帳外看了一下,又收回頭來。
“老客人,我們都是漢人,我今天才跟你說這個話,千萬不能在別的地方說!”
“怕什麽?”任三陽挺了一下身子,正要大聲說什麽,可是接觸到了海無顏的眼睛,随即臨時止住,嘿嘿一笑,又改了口氣道:“難道這個紮克汗巴真有這麽厲害?”
“啊唷,你客人是不知道唷!”梁二神色一派緊張地道:“老客人你剛才那些話,要是說給其他任何一個聽,我包你這條命活不過三天,信不信由你,來來來,喝口熱茶吧!”
任三陽看了海無顏一眼,二人遂即端起茶碗,各人呷了一口。
海無顏放下茶碗,微笑道:“這麽說,貴主人烏蘇如今已是紮克汗巴手下的順民了!”
“唉,有什麽辦法?”梁二攤了一下手:“人總是要活下去啊!”
任三陽冷冷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看起來你們主人倒是個明白人啊!”
“老客人你這是在罵人!”
大概是逼急了,又向外探了一下頭,回到座上一只手遮着半邊嘴:“龜兒子才甘心作順民,烏蘇這麽做是有道理的嘛,你以為他真的這麽聽話?嘿嘿!等着瞧吧!”
頓了一下,正要接下去,只聽見裏面的女人發出了一聲嬌呼,哇哩哇啦說了一堆藏語。
梁二一笑站起來道:“媽的,這個婆娘倒也說的是,我今天的話是太多一點了。好吧,天可也不早了,我這就帶二位客人睡覺去吧!”
海無顏生怕任三陽還要纏着不走,忙即站起抱拳道:“偏勞了!”
梁二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這才把插在門口的燈寵拔起來拿在手上,導引着二人走出了帳篷。
一股冷風吹來,冷得梁二打了個哆嗦,一面回過燈來照着路道:“好走啊!”
三個人一前二後,向前走了百十步,才見一片帳幕茅舍,少說也有二三十座之多。
這些帳舍門前幾乎都亮着一盞燈,有沒亮燈的,但是卻都插着沒有點着的燈籠,看過去俨然是獨立的一片莊舍,規模不小。
梁二一笑道:“我們這位主兒好客成性,雖然財勢不比當年了,可是家裏養的閑人卻也不少,凡是來投靠他的,來者不拒,二位看看!”
一面說,一面伸手在四下指着:“凡是亮着燈的,裏面都住着人,嘿嘿!有些已是長年的老客人了,住在這裏有十年八年了!”
“啊,還有這麽好的事!”任三陽調侃地道:“那可好,鵝也賴:在這裏不走了!”
梁二呵呵笑了幾聲,來到一座帳篷前,先把手裏的燈插在門上,這才開了門。
裏面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梁二把燈亮着了,才看清了一切。只見裏面鋪着一張大炕,角落裏堆着一疊被褥,看過去是又黑又舊。
梁二笑道:“二位是體面人物,自然是蓋不得這個,請等一下,我這就去換幾床幹淨的來!”
海無顏笑道:“這就不敢當了,我們自己随行帶得有鋪蓋,都在駱舵背上!”
梁二點點頭道:“這就更好了,我馬上叫人給二位送來,二位預備在這裏住幾天?”
任三陽正想開口說明天就走。
海無顏卻先道:“如果方便,也許我們要多擾一天,後天動身也還不遲!”
梁二怔道:“怎麽,後天就要走?多住幾天嘛,有機會我還想引見一下這裏的主人跟二位見面呢!”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我們本來決定明天一早走的,就是因為對貴主人心存敬仰,多留了一天,如果足下明天有空,還請代為向貴主人引見,多謝多謝!”
說話時,門外一個小厮招呼,原來已把二人的行李送來,任三陽告了謝,開了賞錢。
梁二見任三陽對那個小厮出手闊綽,又見二人所攜帶的衣物十分講究,倒真的相信他們是兩個跑單的“絲客”,當下說了幾句場面話,遂告別離開。
這裏任三陽便把行李打開。海無顏亦動手把帶來的被褥鋪開,他對于被褥整潔一向注重,雖旅行在外,亦不例外,比較起來任三陽可就随便多了。
任三陽一面鋪床,一面道:“怎麽回事,兄弟你真的還打算見這裏的主人?”
海無顏點點頭,“嗯”了一聲。
任三陽還想說什麽,卻見對方雙膝盤褥,兩只眸子半閱着,似将人定模樣,情知對方內功已入化境,即使在最吵鬧的市集,亦能幹片刻之間氣轉周天,此時即使跟他說些什麽,諒他也不會回答。
一天的折騰,可真是有點累了。任三陽鑽進暖暖的被窩裏,略微運功調理了一下出息,頃刻之間便進入夢鄉。
帳幕裏只剩下微弱的一點燈光,不時地爆發出輕微的“波!波!”聲音。
外面不時傳來犬吠的聲音,偌大的一個市集,似乎就只是這些聲音了。
海無顏在短暫的一段時間入定以後,似乎已完全恢複了精力,當他睜開眼時,只覺得眼前一切看來更為清晰。他悄悄下了床,換上了一雙輕軟的便鞋。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卻是有很多的神秘有待他去發掘。他已悄悄地來到了幕外,順着這排帳幕向前踱去,每走幾步,就停下來一會,再繼續前進。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練就了這種類似“天耳通”的靈敏聽覺之力,那是一門看似無奇其實常人萬難達到的功力。因此,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他的聽覺常常能反應出精确度極高的事實。
就像眼前吧,他只須在每一個帳篷外定足片刻,凝神傾聽一下,立刻就可以判定出這個帳篷裏有幾個人,甚至這人是否已經入睡,因為一個睡着人的出息與醒着人的呼息是大有差別,再進一步,男人與女人的呼息也有一定程度的區別。
這些一般人萬萬也不會注意到的事情,常常卻能反應一定程度的事實。
就是利用這種微妙的聽覺力,海無顏已能對于這些帳篷裏的陌生者,有了初步的認識了解。
顯然這些帳篷裏睡的都是些粗魯的漢子,強烈的鼾聲,任何人一聽即知。
海無顏幾乎已經走完了這條甬道時,忽然在最後的這個帳篷前定下了腳步。
他顯然有些詫異。
帳篷外插着一盞點亮的燈籠,照方才那個梁二的說話,證明這個帳篷裏有人住宿,可是海無顏卻顯然難以聽見裏面的呼息聲音。
他立刻安靜下來,這一次運功凝神傾聽之下,才聽見了帳內并非是沒有呼息盧,而是那種出息的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到微乎其微,如非全神貫注,簡直難以斷定。
也許是海無顏一路過來時的腳步聲,已經驚動了裏面的這個人,無論如何,只憑這種出息的聲音,即可以斷定裏面的人還沒有入睡。
海無顏再次凝神傾聽之下,顯然為之吃了一驚。陡地拔身而起,捷若鷹般地己落向附近一座帳幕上,身子一經落上,随即趕忙伏下身來,這兩個動作簡直太快了,總共不過是彈指之間。
就在海無顏身子方自下俯的俄頃之間,即見方才海無顏傾聽的那座帳篷倏地為之敞開,一條人影疾同電閃地閃了出來。若非是海無顏有見于先,一時機警藏過,眼前勢将身形敗露,為這個人發現不可。
黑夜裏雖然并不能十分看清這人的形相,卻也能瞧出一個大概。
一襲灰衣,瘦高的身材,雖是黑夜裏,亦能看見他轉動的那雙淩人眸子,敢情是菁華內蘊。
海無顏心裏不禁怦然為之一動,再仔細打量對方這個人,一張森沉的長臉,濃眉,散披在後腦的長發,與頒下的那部胡須極其仿佛,看來都是花白顏色。這些看在海無顏眼睛裏,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直到他緊接着發現了對方另一特征,斷臂,才恍然大悟,确定了這個人的身分。
來人的這番形相,已毫無保留地說明了他的身分,不樂島上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海無顏一經确定了對方身分後,由不住一股熱血直貫丹田,有一種躍身欲出的沖動,可是他的理智卻制止了他這麽做。
他一直還認為這個宮一刀仍然留在不樂島上,想不到在這個要緊關頭,他竟然也現身來到了西藏。一個白鶴高立,已經夠瞧的了,想不到現在又加上了這個宮一刀,看來未來鹿死誰手還真是未知之數。
海無顏萬萬不曾料想到,竟然會在這個地方,碰見對方這個大敵,由于這個宮一刀來得過于突然,倒使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
再者,宮一刀既然就在眼前,那麽白鶴高立是否也在這裏呢?
想到了這裏,海無顏又焉能不為之驚心?
雖然以他今日功力,未始不能與對方放手一搏,決一生死,只是眼前顯然還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有了這些顧慮,海無顏便寧願暫時稍安勿躁了。
宮一刀身形一經現身,先是一聲不哼地左右打量了幾眼。只見他腰身微欠,有如脫弦之箭般地,“嗖!”一聲縱了出去。這一個竄縱之勢,便把他身子足足帶出了六七丈外,緊接着再一縱身,已消失于黑夜之間。
海無顏頗能當機立決,就在宮一刀第二次縱出的同時,他單手微微向着身下帳篷輕輕一接,借勢在空中一個翻身,翩若燕子一般地落下地來。緊接着他跨前一步,極其迅速地撩開宮一刀帳門,翩然進入。
三十八
帳內只燃着豆大的一點燈光,卻已是夠觀察一切。
倒是很簡單陳設,炕上僅鋪陳着一面棉褥,由褥上的印痕看來,對方似乎與海無顏一樣的是采取靜坐來代替睡眠。
榻上還陳有一具皮草本,顯系宮一刀随身之物。
宮一刀乃是當今字內最擅施刀的能手,此時此刻榻上竟然留有他那口仗以成名江湖的長刀。
海無顏看到這裏,不禁暗暗一笑,顯然這是對方一個不可饒恕的疏忽。
就在他正待以極其快速的手法,去驗看一下對方革囊之內藏有什麽物什的當兒。
猛可裏,一絲涼風襲向他身後。像海無顏這般身手之人,自是感應極其靈敏,這一絲涼風襲來,立刻使他感覺到有了破綻。随着他頭偏之處,左側方一扇窗戶,正似初初放下,那将放未下之際,更似有人影微閃。
海無顏一驚之下,自是不便再在此逗留,雙手輕輕向後虛按了一下,施展了一式“風襲露”。這一式罕見的輕功身手,設非是像海無顏這等人物施展出來才見功力。
但見眼前海無顏碩大的人影,霍地向幕壁上一貼,随即無蹤。乍看起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玄功異術,其實卻是利用快速的身法把幾個動作盡快地揉成一體而已,待到這個動作完成時,海無顏已來到了帳幕之外。
這真是奇快的一瞬間。
海無顏的身子方自縱出,即發覺到宮一刀由另一方轉回的身影,若非是他及時遮住了身子,可就保不住露了行藏。
于此同時,他卻看見了另一條人影,在宮一刀身形出現之先的一霎間,飛上了一座蘆舍,快速地影住了身子。
三個人顯然都是一等一的輕功身手,而時間的安排,身形的出沒,簡直形同“追迷藏”,自然這其中包藏着的無形殺機,卻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裏有數了。
宮一刀去得疾,回來得也快,身子一經轉回,頃刻之間,便已然潛返其所居住的帳幕之內。
海無顏簡直有點像是被人嘲弄的感覺,眼前的宮一刀可以不計較,那個暗中向自己窺伺的鼠輩,他卻是無論如何也放他不過。是以,就在宮一刀方自潛返入屋的同時,他已倏地縱身而起,向着方才那個夜行人落身之處撲了過去。
海無顏看準了那個人必然還藏在原處,只是這裏不是動手的地方,只作勢把他逼出而已。
果然,就在海無顏身子方一落下的同時,一條人影倏地由帳上升起,身法之快,極其驚人。緊接着這個人竟然施展出“細胸巧翻雲”的一式輕功絕技,雙手驀地向後一揮,“哧”
地向前足蹿出六七丈開外。
海無顏倒是沒有想到來人輕功竟然如此傑出,分明一流高手,正因為這樣,他也就越加地放他不得。
一遁一追,有似流星趕月。
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來到一片山坡荒草地方,原是一塊牧畜地方,冷月稀星,四野肅然。
海無顏決計不要這個人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人卻也似沒有再離開的意思。就在海無顏再一次地襲身來近時,這人已倏地轉過身來。
“怎麽,”那夜行人道:“咱們有什麽仇?你還要追到底麽?”
分明女子口音,随着話聲出口,只見對方那個娉婷的影子,輕輕晃了一下,一頭秀發己自披散下來。
原來方才是束發喬裝,這一刻落下了長發,便是一個十足的姑娘人家了。
海無顏一驚之下,不禁呆住了。
其實他們彼此雖說得上久違了,然而憑着過去的相知熟撚,在她一開口說話的當兒,海無顏就該立刻猜出來她的底細。這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
“是你!”
“怎麽?”那個姑娘人家上前一步,用着冷峻的口吻道:“很失望是不是?”
“這可好,”似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較伶牙俐齒:“幾年不見,連我的聲音都忘了!”
站在海無顏面前的這個人,高高的個頭兒,細細的腰肢,分明美人胚子,海無顏素日何等精銳的眸子,想不到今夜居然會看走了眼,把個嬌滴滴的姑娘人家當成了大男人,可真是荒唐極了。
偏偏這又是最最不應該唐突的一位主兒!
“幼迪……”當他這麽輕聲呼喚着對方時,仿佛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昔年的無邊歲月,只覺得心眼兒裏說不出的一陣子酸楚,下面的話反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面前的這個姑娘,眉如遠山含黛,眼比澄波還秀,那副含涵着“熱情”“冷酷”像是兩種極端的面頰,給人所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會輕易忘懷的。
“燕子飛”潘幼迪,這個曾經在武林中光芒萬丈的名字,也不會因為她的短時銷聲匿跡而被人淡忘的。
風很大,很冷,尤其是由高處下來,貼着地面吹過來襲在身上,真像是萬把針紮的那個滋味。
兩個人停立在風裏,都像是被風塑住了,凍住了。
“唉……”這聲嘆息像是出自潘幼迪唇裏,聲音包含着無限的凄楚:“也許我們是不該見面的。”
“已經這麽多年了。”臉上帶着一抹微微的苦笑,她擡起那雙像是含蓄着無限情意的眸子,打量着這個使她痛苦、矛盾的男人,又點了一下頭:“你多珍重吧,我走了!”
說了這句話,她倏地轉過身子。
“慢着!”海無顏上前一步:“幼迪……你……來了?”
“嗯!”
輕輕啃咬着下唇兒,潘幼迪緩緩地回過身來。
“怎麽,這個地方我不能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海無顏輕輕哼了一聲。
矩暫的沉默,使得他又回到了原來的那種“傲氣”,他一直是不太甘心在女孩面前低頭的。
“你知道,這個地方很危險!”
“我當然知道!”
說時,潘幼迪輕輕地抱着自己一雙胳膊:“你指的是布達拉宮那個老喇嘛?”
“不錯!”海無顏道:“他叫紮克汗巴,是一個很厲害、不易招惹的人!”
“啊?可我也沒有去惹他呀!”
微微笑了一下,她斜過眼來瞧着他:“我看倒是你在惹他吧!”
“唉!”海無顏看着她,用着深沉的聲音道:“原來你一直都在跟着我。”
潘幼迪倏地背過了身子,象是默認了,卻又似在無言地抗議。
她的委屈太多了,恨更多!這些可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
“你這又何苦?又為了什麽?”
海無顏說到後來,頗是自慚地垂下了頭。他緊緊地咬着牙齒,像是在咒恨着什麽,早已是無可奈何了,恁地又吹起了無限漣漪。
“哼!問得好!”潘幼迪倏地又甩過臉來。
這一霎她面白如霜,秀眉斜挑,真夠冷的:“為什麽,為什麽?這正是我想要問你的,你倒是問起我來了!”
海無顏揚了一下眉,搖搖頭,着實不敢接觸對方那雙眸子,他氣餒了。
“哼……男子漢,大丈夫……”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這一霎她竟然會用這麽冷厲的口吻去責罵對方。
“我看你簡直不像是個男人,呸!”她的眼睛紅了,聲音也抖了:“你……你簡直連我們女人都不如。”
說了這句話,再也忍不住瞳子裏的淚,一串串就像是小顆珍珠似的,灑落向地面。
擡起袖子來,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望着冷風大聲地抽搐着,卻是難以抑制着泛自心窩的傷楚。
海無顏只是木然地看着她,他的臉色很白。
潘幼迪抽搐了幾聲,用着慣常的堅忍,再一次吞下了心裏的冤氣。
輕輕嘆息了一聲:“這可好,跳崖死了,出家當姑子,天涯流浪……像個沒廟的小鬼似的,這些都不關你的事,只以為你是鐵打的漢子,銅澆的心,這輩子是動不了心了,可又怎麽見了別人,就那股子體貼勁兒……你,海無顏你真的是那種人麽?”
抹出了鼻涕,甩向野地裏,在腳後跟上抹了一下手指頭,再一次地打量着他。
他像是負心的人麽?不!死了她也不能信!
“為什麽?”再一次地盯着他,臉上表情交織着歇斯底裏:“難道我眼睛瞎了?你,死人……你倒是說話呀……”
對海無顏來說,這可真是破頭兒第一遭,怎麽也不曾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她,竟然會變了,今夜的這番盛勢淩人的暴相,确是他前所未見的。
他又能說什麽,自己心裏明白,如果能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