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回合裏,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勝優勢
他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的。
雪勢變大了,仰視當空,只是那麽灰蒙蒙的顏色,雖非鵝毛大雪,卻是其勢不小。兩個人頃刻裏籠罩在千疊萬疊的“彈雲飛絮”之中。
宮一刀的傷口又在汨汨地出血了。那是因為他運施的內在氣功太過于強烈的緣故,雖然事先封閉了“止血”的穴路,亦由不住會有少許流血外溢。他非出手不可,如果在氣機內充的一定時間之內不與以緩和,将會有難以預料的可怕後果。于是,在他最後一口長氣吸進的同時,腳下情不自禁地顯現出蹒跚形象。
海無顏依然是倒握着劍把,劍尖下垂,他的一雙眼睛這時忽然收成了兩道細縫,由那裏向對方緊緊地逼視着。
宮一刀終于揮出了他的第一刀。白雪覆蓋着他的身子,這一刀看來甚是令人費解,似乎并非是奔向海無顏,卻是向距離他體外尺許左右地方削落下去。緩慢的一刀,卻似有風雷之勢,只是那麽沉實有力地慢慢落下去。
海無顏聳立着,那麽直挺挺地站立着,仿佛對落下的這一刀無動于衷。
宮一刀發出了第二刀,依然是不着邊際的一刀。這一刀卻是由下向上翻起來的,配合着他踉跄的身法,刀身斜卷而出,成了一個半圓的弧度,大片的刀風,自這個弧度範圍裏向外溢出,頃刻之間海無顏竟然被籠罩在這個弧度之內。
海無顏情不自禁地為之打了一個寒顫,忽然體會出盈育在對方刀身之內的淩厲殺招。他的劍,卻也在這時猝然揚起,一道寒光射處,直向官一刀肩頭上劈落下去。
然而,海無顏立刻就覺得這一劍失策了。敢情配合着醉金烏身法所施展的刀功,竟是那麽虛玄。這一劍竟然在對方似實又虛的閃動之中落了空招。
一招落空之下,海無顏大覺不妙,耳邊上響起了對方淩厲的刀風,只覺得半邊身子已籠罩在對方冷森森的刀氣之中。“嗖!”這一刀擦着他半邊膀臂,似乎在貼着他面頰的情況下滑了開去。雖是沒有劈中,卻不禁吓了他一身冷汗,可真是驚險萬狀,千鈞一發。
海無顏在一連閃過了對方三招之後,由不住發出了他的第一招,掌中劍在一聲清脆的龍吟之下,抖出了一朵劍花,直向着對方心窩上紮去。
原來如今海無顏較諸昔日功夫又自不同,自從深習二天門武功絕學之後,已是身兼數家之長。這一劍看似無奇,其實卻聚集着“二天門”中深奧的“快劍分花”功力。
宮一刀哪裏識得厲害,一刀落空之下,正待第二次運刀向對方進攻,眼前奇光耀眼,已吃對方劍上光暈吸住,慌不疊向上一提刀,大蓬刀光與對方劍光迎在了一塊,“當啷啷!”
刀劍交碰中,雙方俱都由不住向後退出了一步:
哪裏知道,海無顏這一招“快劍分花”伎倆何止于此?随着他落下的劍身第二次跳起,空中頓時炸開了三朵劍花。
“波!波!波!”大蓬劍光耀眼裏,三劍分別是“點前心”“挂兩肩”,随着海無顏踏上的腳步,霍地直向着宮一刀正面猛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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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一刀長嘯一聲,霍地舉刀迎上,掌中刀,施出“醉擺乾坤”一招,再次發出了一陣金鐵交鳴之聲,磕開了對方左右雙劍。同時他刀鋒中挺,以雷霆萬鈎之勢,直向海無顏面門劈去,以此疾烈之勢,意圖化解對方奔心之一劍,饒此,卻仍然慢了一步。
一團劍光旋處,帶起了宮一刀破碎的胸衣,這一劍雖賴宮一刀及時抽身,未遭剖心之禍,卻在他前胸處留下了一圈劍痕,碗大的一塊胸肌随着海無顏旋出的劍尖飛了出去。
宮一刀“啊”的一聲驚呼,整個身子旋風也似地轉了出去。
當此要命關頭,他兀自忘不了要向對方施以殺手,一口刀指向當空,忽地大吼一聲,整個身子筆也似地,直向着當前倒了下來。
這一刀在“醉金烏”刀法中,名叫“醉倒斜陽”,大是可觀。
宮一刀在兩處重創之後,猶能如此施展,确屬不易,他似乎豁出一條性命,也要将對方斃之刀下。
海無顏偏偏不叫他稱心如願。在透過漫天飛雪的稀薄天光之下,兩條人影似乎疊成了一個角度。
由是,宮一刀壓下影子,看來便與海無顏重合一處,在這個角度裏,上沖的刀光,形成了一道經天長柱,直直地向海無顏劈身直下。
這麽猛烈的刀勢,似乎自有“刀法”以來,還是僅見,淩厲的刀風,在刀勢方出的一霎,已形成了極為銳厲的殺傷力道,以至于刀氣之下,頓雪紛飛,雪地裏立刻形成了深深的痕跡。
身處在刀勢之下的海無顏看來似乎是莫能為力了。此時此刻,閃避、抵擋,均嫌不及,似乎只是死路一條。
兩條人影,竟然就這麽真的迎合在一塊。似乎也就在迎合之處,傳來了極為輕微的一聲刀劍交鋒之聲“咯!”
接着電光石火般地,一陣刀劍過往。雪地裏,兩個人影糾纏着一連打了幾個滾兒,傳出了一連串的刀劍交鋒之聲。
霍地,一條人影有如星丸跳擲般地,自地面上飛彈而起,連帶着的那一聲叫嘯聲,卻是那麽的淩厲駭人。
一片血雨,宮一刀疾起的身勢裏,灑向當空,連帶着卻有一件物什自空中抛落而出。
“叭嗒!”墜落雪地,那是一只拿刀的手。
刀仍然緊緊地握在手上。只是那只手卻已經脫離了身軀。
顯然地,海無顏的劍,斬下了宮一刀僅有的那一只手,他出劍利落,這一劍齊臂而上,斬下了宮一刀整個的手臂。傷勢情形看來與他過去失去的那只手臂完全一樣。
“血”如泉水般地湧了出來。
宮一刀,狗也似地在地上滾着,傷軀過處,白雪盡成紅色。
在一陣疾翻猛滾之後,這個看來像“冬瓜”也似的身子,竟然恍恍惚惚地由雪地裏站起來。
對面人影乍閃!海無顏已來到了他的正面,臉上顯現着冷漠的笑,海無顏這一刻似有無限感觸,他可以輕松地舉劍而下,一劍劈死對方。他卻沒有這樣做。
“你……小子……報個萬兒吧!”宮一刀臉色一片鐵青:“讓宮老二臨死也做個明白鬼兒。”
“放心,你還死不了。”
緊接着海無顏抖動手中劍。
“唅!叭!叭!叭!”
空中爆出了四團劍花,卻并非取對方性命。四股劍風,分別點中了宮一刀身上四處不同的穴道,立刻止住了對方的流血。
“小子……你好狠……嘿嘿……好狠的心!”宮一刀嘴裏詛咒着,全身抖成一氣:“就算你行行好,給我個痛快吧。”
“你可以不必死。”
“我……想死……”
“好死不如賴活着,”海無顏冷漠他說:“你功力不錯,這一手金烏墜刀法,大概并世無雙,留着一口氣,傳授給誰吧!”
宮一刀身子還在打抖。
“小子……你到底是誰……”他幾乎是在哀求了:“求求你,告訴我吧”。
海無顏“當”一聲合劍入鞘,他原想轉身離開,卻是中途止住。
“好吧,也許是你帶口訊兒回去的時候了。”
微微停了一下,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緩緩地接下去道:“我們以前見過,你竟然忘記了。”
“是麽?”
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宮一刀突然地向後面退了一步,那雙睜大的眼收小了又睜大,睜大了又收小,打量了對方好幾次,依然是看不出一些苗頭。
“我不認識你……哼……哼……不認識你!”
“你認識的,十年前,在你們不樂島上見過。”
“那是不可能的!”宮一刀痛心死心之餘,似乎也剩下了這口氣了:“這個世界上據我所知,還不曾有一個不樂島的敵人能夠活着離開那裏。”
“那麽我大概就是一個例外吧,”
“你到底是誰?”
“海無顏!”海無顏臉上顯現出無比的愉快,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把積年的隐恨一下子吐出來那麽愉快的事了,他接着上前一步,吐字清晰的告訴對方。
“十年以前,我險些喪生在你們醉金烏的手法之下,大概你以為我死了,其實我又活了。”
“海……無顏……海無顏……”宮一刀終于記起來了,微微點了一下頭:“不錯……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哼……你竟然還活着……”
“還沒有死,回去吧,宮老二!我與你私人之間的仇恨,在你這只獨臂掉下來之後,已經完全勾消了。”
“我謝謝你了。”
一面說,這個活像冬瓜一樣的人,随即緩緩地轉過身來,就在他将轉未轉之間,突地右足頓處,飛出了一股雪箭,銀光一現,直向海無顏臉上射來。
海無顏冷哼一聲,右手翻處,袖影略閃,已将飛來白雪全數卷入袖內,微微一抖,随即散落地面。
四十五
宮一刀直直地瞪視着他,滿臉無助神情,恨到極處,只管死命地咬着牙根,卻是無計可施,涔涔淚水,卻是淌了滿腮都是。
“你也有傷心的時候麽?”
海無顏冷冷他說道:“這多少年以來,你們不樂幫作了多少壞事?殺了多少無辜?你可曾想到過?宮一刀,這就是你的報應!我能夠留下你一條活命,實在已是天大的恩典了!走吧。”
這一次宮一刀倒像似把話聽進去了。聆聽之下,他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随即苦笑道:“海無顏,你真的要來不樂島?”
“我一定會去的。”
“君子一言,如皂染白!”
宮一刀臉上帶着凄慘的笑:“我等着你。”
說完搖晃着身子徐徐轉身自去。
他似乎對一切都死心了,走在雪地裏一腳深一腳淺,漸漸地才消失了。
離開了布達拉宮的這些日子,只覺得身上輕飄飄的,什麽牽挂都好像沒有了。
大批的寶藏都交到了布達拉宮,交給了第十五王紮克錫活佛,為了慎重計,他還特別要求對方成立了一個專司掌管這批寶藏合理運用分配的組織,由當今藏王紮克錫活佛總司其責,下設六位喇嘛大臣,今後有關這批寶藏的任何運用,都需要此六人合商辦理。
為避免人心的腐蝕,金錢的濫用,海無顏更保留了不定期的審核抽查權力,這樣一來,便不懼有中飽貪污的現象了。
完成了這件事,他心裏松快多了。擺在眼前面的似乎就只有這一宗了,去不樂幫。把那個當今最稱強梁霸道的黑道組織挑散了,了結多年的宿仇,救出無憂公主及其家人。
這件工作當然不容易,可是事已至此,已是無從選擇,終将要破釜沉舟地一幹了。
今夜,他孤獨一個人坐在這裏,已人中原的一個雞毛小店裏。
所謂“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正是這個時刻,他靜靜地坐在這裏,由敞開的窗子望出去,那便是天地相接的地平線了。
一方方的旱田,豆腐幹也似地平鋪着,積雪新化,彙集成汪汪的池泊,那麽靜靜地陳列在那裏,就像是平鋪着的白銅鏡面,從而将天上的白雲星鬥都映入其中。
海無顏已慣于早起。每天在日出之前的一個時辰之內,就像眼前這個時候,他就起來了。
面對着東方,練了一陣子吐納功夫,頭腦益加空明。一陣陣的草藥氣息,在眼前徐徐擴散着。
他緩緩站起來走過去,在屋角的那個小紅泥爐子上拿起了藥罐子,把裏面的藥汁緩緩斟出來。那是半墨綠色的藥汁。
海無顏舉碗待飲,忽然眉頭輕皺道:“什麽人?”
随着他放碗,騰身,有如鴻鳥也似地掠了起來。
窗外人影一閃,一條人影更較他為快地掠了進來,海無顏原本待将縱出的身子,霍地向後一個倒折,鬥室內大風震蕩,“轟”然聲中,先後兩條人影,俱都落了下來。
一個是翩翩風采的俊秀奇俠。
一個是長身玉立,面現憂怨的楚楚少女。
四只眼睛甫一交接之下,彼此都似有些不自然地避開了目光。
“幼迪,是你?”
“我果然沒有猜錯,你原來身上的病,一直都沒有好?”
一面說着,潘幼迪緩緩地走過去,低頭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藥碗,眸子裏淚光瑩瑩。
“你到底得了什麽病?還是受了什麽傷?這麽多年了,為什麽一直都沒有好?”
海無顏搖了搖頭,一副不欲多說的表情。
潘幼迪呆了一下,拿起了桌上的藥碗,在鼻子上聞了一下,實在也無從窺知,她越是費解,越是想要探知究竟。
面對着灰蒙蒙的東方,海無顏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搖搖頭,冷笑道:“有些事我可以告訴你,有些事你也不必要知道,就像這個天地之中,有大多的奧秘,你我始終無從得知一樣。”
潘幼迪呆了一下,緩緩走過去,用着神秘的眸子打量着他:“你這些話又是什麽意思?
難道你的事情,我不該知道?”
“不錯!”海無顏有意避開她的眼睛:“我不希望你對我知道得這麽清楚。”
“為什麽?”
在潘幼迪幽怨怪罪的目光下,海無顏那張臉忽然飛起了一泛紅色。
“不為什麽。”
一種難以抑制的怒火,使得他忽地怒顏轉向潘幼迪,那是一種自尊心遭到了貶傷之後的自然反應;潘幼迪由不住為之吃了一驚。
只是面前的這個人,關系她一生太重要了,他的一切對她來說也太重要了,偶然,她發現到了這碗藥,這碗小小的藥卻似乎關系着對方長久以來,一直隐藏着,不欲為外人所知的隐秘,那麽這件秘密是否能為對方過去對自己的疏遠、冷漠,以及諸多的不盡情理,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呢?
老實說,這才是潘幼迪一心想要探測知道的。
她好不容易自認為已經接近到了事情的關鍵,自不會為對方的一番疾顏厲色便吓退。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
一個半生柔順,只知道逆來順受的女人,并不表示她本性就是軟弱的,正如同我們不能以羊的外形來斷定它不會發怒一樣的愚蠢。
潘幼迪的轉變,其實在她與朱翠邂逅結拜為姐妹之時,就已經明朗了,她似乎已經擺脫了昔日的那種逆來順受,一切處諸命運安排的弱女子作風,她要對一切面對現實。
“你一定要告訴我!”忽然,她抓住了海無顏的一只胳膊:“你身上到底有什麽病?我們想辦法找人治,不會治不好的。”
海無顏這一剎那,臉色漲得通紅,他原思發作,但是當他接觸到潘幼迪那張臉,想到了過去年月對她的種種冷漠,盡管是“事出有因”,卻也心懷愧疚,以至于一腔悲怨,難以發洩。
“唉,你這是何苦?”
閉上了眸子,他那張漲紅了的臉,漸漸地又變為白皙,卻讓一只臂腕,緊緊地被抓在對方手上。
“無顏,你不能這麽對我,你不能。”
她緊緊地咬着下唇,幾乎都要咬出了血來。
“難道你真是一個忘情無義的人,我不信我這雙眼睛會看錯了人,我不信!”
邊說邊搖着頭,點點淚水,由兩邊腮上滑落下來。
“我死了也不信,請你告訴我,這一些是為了什麽?為什麽?”
邊說邊自掩耐不住,終于垂下頭嘤嘤哭泣了起來。
點點淚水,順着她的腮滴下來,滴在了他身上,立刻濕了一大片,她訝然警覺到不妥,忙自用手去拭,不意卻被海無顏的一只鐵掌握住了。
潘幼迪就像是忽然為之觸了電那樣的感覺。一陣羞澀,臊紅了她的臉,畢竟這動作大出她意料之外,使她覺得一時有些張惶失措。
羞澀、驚喜、說不盡的委屈,不知道有多少的感觸,一股腦地激蕩着她,她再也掩飾不住,情不自禁地再次哭了起來。
長久以來,她就想這個樣地大哭一場了,難得這一刻得償所願,更何況在心上人身邊,一時再也忍不住,随即撲向對方懷裏。
那是一個男人寬敞而結實的胸脯,足足可以容得下她的臉,甚至于整個身子。
他只是那麽默默地接受着,木讷的臉上,似乎沒有一些兒表情,只是用力地握着那只鐵掌,幾乎把對方的一只纖纖柔荑為之溶化了。
這一陣子哭泣足足繼續了小半盞茶之久,才化有聲為無聲,卻是那般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搐着。
也不知什麽時候,海無顏的另一只手,已經緊緊地摟着了她,這只抱着她的手,也同于那只握着她的手一樣的有力,緊到彼此間能夠相互感應到彼此的心跳。
潘幼迪的臉色再一次地紅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待抽泣稍住,她才緩緩地自對方胸上擡起了臉盤兒,那麽近地向對方注視着。
她實在看不出那張臉上含蓄着多少熱情!依然是冰冷一片。
正當她心懷不解的當兒,卻有兩滴大顆的淚水,自對方微呈呆滞的眸子裏滾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滴在了潘幼迪的兩腮之上。
“你哭了?”
潘幼迪想一下子由對方懷裏掙脫開,可是對方那只緊緊勒住她的鐵腕,卻是力道極大,連續掙了幾下,都沒有掙開,反倒是對方摟得自己更緊了。
潘幼迪幾次沒有掙開,也就幹脆不掙動,只緊緊地貼着對方胸上,傾聽着對方規律的心跳。
“告訴我……海……”她喃喃地向對方傾訴着:“你的傷可要緊?”
海無顏微微搖了一下頭,臉上卻挂着一絲欲言又止的苦笑。
潘幼迪仰起臉來看看他,心裏更不知是一番什麽感受。她兀自解不開心裏的這個疑團。
“你有什麽要告訴我的麽?”
海無顏仍然是黯然地搖搖頭。
“那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麽?”潘幼迪輕輕嘆息了一聲:“你變了。”
海無顏依然不發一言,深邃的目光顯示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潘幼迪停了一下,幽幽地道:“難道說,你連一句話也沒有要告訴我的?”
海無顏那一雙深邃的眸子終于垂下來,近近地向她注視着。
“我有話要告訴你。”
潘幼迪臉上一霎間有了喜色:“什麽話?你快說。”
海無顏微微點了一下頭:“我……要告訴你的是……往事已矣,你把我忘了吧。”
潘幼迪簡直是怔住了:“這……又為了什麽?”
她忽然施展全力,一下子由海無顏懷中掙開來。
“不!這是辦不到的。”
方已忍住了的淚,一時又如決了堤的河水,點點滴滴地順着眼角更滑落下來。
“告訴你,你要我忘了你,這輩子休想!”
她陡然翻過身子來,用力地抓住海無顏的一雙肩頭:“這是辦不到的,除非是我死了,就算是我死了變成了鬼,我也會……想着你……”
“你真的要知道為什麽?”
“我……”潘幼迪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下意識裏卻有些害怕,害怕對方說出來讓自己承受不了的話。
然而,她卻不願失去這個對方自願向自己訴說的機會。
“你告訴我吧,為什麽?”
海無顏緊緊地咬了一下牙,喃喃道:“因為……”一下子,他用力推開了她,力道之猛,幾乎使她難以招架,差一點摔了一跤。
潘幼迪打了一個踉跄,有些兒吃驚。
海無顏忿忿地立在窗前,遠遠眺望着已有些微紅光的東方,這一霎他內心似乎郁結着過多的憤恨、傷感,那一雙十分俊秀的眉毛,一直緊緊地蹙着。
潘幼迪像是等待着一個“晴天霹靂”那樣的害怕地向他注視着。
“你說吧,”她冷冷地道:“即使你真的變了心,愛上了另一個人,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不能……”
牙齒緊緊地咬着下唇,幾乎咬出了血來。
“我……的傷……”
“你的傷?”
潘幼迪表現出十分驚訝的神态,随即松下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這又算得了什麽?”
轉念一想,她立刻又吃了一驚,道:“難道你得了不治之症?你傷在哪裏?”
海無顏看着她苦笑了一下,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
“你怎麽不說話?莫非……真的是……”
海無顏倏地轉過臉來,正視着她,目光的的逼人,潘幼迪幾乎吓了一跳,對方這樣的神情,她還從來沒有接觸過,直覺地感覺到,對方似乎要宣布什麽大事了。
“我不妨告訴你,也讓你對我死了這條心!”海無顏那麽冷森森他說:“我雖非得了絕症,卻也相去不遠。”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因為,我已經是一個廢人。”
這幾個字說得語音低沉,顯示着他內心的忿恨、歉疚,加以無可奈何。
“是一個……廢……人?”
潘幼迪一時如墜五裏霧中。
怎麽會是一個廢人呢?他不是明明好好地站在眼前面嗎,怎麽會是一個廢人?
海無顏說了那句話,默默地向她注視了一眼,在對方還在玩味着這話時,他已陡地轉身步出。
也許是太過突然的緣故,潘幼迪竟然沒有去阻攔他,等到她忽然覺出對方已經不在眼前時,海無顏顯然已經走了。
※ ※ ※
海浪一個接一個地打上沙灘,打上岩岸,打上花崗石所砌壘而成的城堡,白雪似的浪花,一堆堆地反傾過來。
日光穿過蒸騰而起的水霧,所見的一切是那麽的微妙,一切都在顫抖之中扭曲着。
這片海岸,城池,堡壘,曾經是人們心目中的長城,不倒的金湯。然而,似乎有一種微妙的趨勢正在作祟,使人偶然會感覺到,它不再是那麽堅固了,似乎也不再是那麽神秘了。
曾經有人那麽地傳說,說是這個世界上,除了這個島,這個幫派,不樂幫,他們自己人之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活着離開。
也曾經有人過分地誇揚這島上的三個首領,把二男一女三個首領人物,形容得出神入化,簡直已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仙人物。
當然,在人們的心目中,這二男一女三個幫主,絕非是濟世,救人的活神仙,他們是魔鬼!魔鬼的意思就是誰見到了,誰就要倒黴,事實上的情形,也确實正是如此。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不樂島上的不樂幫開始向島外的中原所在地,履行征召起他們那個所謂的“不樂之捐”來了。也正是這個“不樂之捐”,給這個島帶來了惡運,壞名聲。于是,不樂島在人們的心目中有了一個印象,不過是一個黑道的強盜組織而已。既然是“強盜”,就不會永遠存在,邪不勝正,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
※ ※ ※
不樂島上顯然發生了大事。
尤其是當他們的大頭子“白鶴”高立,二頭子宮一刀相繼轉回之後,這裏的氣氛更加顯得壞透了。
會議是不知什麽時候召開的。
就在眼前這座濱海倚立,全以花崗石砌壘而成的古堡裏,不樂島上下,幾個有鼻子有眼兒的人物全都到齊了。
浪花不停地卷起來,又落下去,像是在高歌着蘇東坡的那首絕妙好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雖然這麽多的人聚集在此,卻是上上下下聽不見一些兒聲音。
偶然傳出幾句話聲,也只是沉悶的獨白,會議似乎自一開始就是這樣地進行着。太單調,太沉悶了。
大廳上三把金交椅上,照例地坐着三位島主,高立、風來儀、宮一刀。
三個人面色都很沉重。昔日的自豪,并非蕩然無存,然而當他們其中某人的目光不經意地飄向座中的頭目之一宮一刀時,就會情不自禁地令他們打上一個寒顫,那一絲自命不凡立刻為之冰消瓦解。
身上披着一襲玄色的玄狐長披,宮一刀坐在那裏狀若木塑石雕。這種表情,這張臉,其實打他自西藏铩羽而歸後,壓根兒可就沒有改變過。
那是一張灰白顏色的臉,這個天底下只有死人才會有這樣顏色的臉。
他的身材原本就夠瘦的,現在看來像是更瘦了。
雖然那一襲玄狐長披,緊緊地包裹着他的軀體,但是只要有眼睛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身體上的明顯缺點。敢情他雙臂盡失。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算得上是凄慘之事,尤其是一個施刀的人。施刀的人沒有了手,這個刀又怎麽個拿住?
每一個人,當他們目光飄過宮一刀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為他浮起一絲悲哀。
這一切對于宮一刀本人來說,似乎全無感觸。在他自己本人的感觸裏,他早已不把自己再當成一個活着的人了。他已經死了。只有這麽認為,宮一刀的內心才像是稍微舒服一些,他只是當自己已經死了。
死人應該完全沒有了思想才是。宮一刀還不能作到這一點。事實上,他腦子裏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個人,一件事。人,海無顏。事,最凄慘的斷臂之事。
在過去,宮一刀對敵時的絕技之一,最喜歡第一刀取人手臂,如今他自己卻是再一次地身受其痛了。
這幾天以來,無論黑天白日,萦系在他腦子裏,使他念念不能忘懷的就只是這一人一事。那個人,海無顏,施展着那口劍,那麽出神入化的一劍,削下了自己的那一只獨臂。一想到這裏,宮一刀都會全身發冷,心如冰炭,眼睛裏簡直都要滴出了血來。回來的目的,無非是帶上了海無顏所交待的一句話,除此以外,他的活着,真似乎是多餘的了。
白鶴高立的心情也不好。然而,他這個人不愧是黑道一個魁首人物,拿得起,放得下,事情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自毀長城。
他也确實氣餒過,當地由西藏初返的那一陣子。現在,他卻又恢複了自信。
就在眼前這個大廳裏,他的精銳幹部,一流身手的手下都到齊了,這些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弱者,衆志成城,又何患一個海無顏?
輕輕發出了一聲咳嗽,說話的是一身紫紅緞袍,年過七旬,皓首紅顏的島上總管事劉公。
劉公似乎沒有名字,反正自他接管不樂島上的管事以來,大家就一直這麽稱呼他。他在島上的身分極高,除了三位島主之外,就算是他們夫婦了,有時候就連三位島主本人,也要對他怯畏三分,這個島上的一切,他當得了一半家。
“姓海的要來就讓他來吧。”劉公那雙微顯惺松的眼睛裏,隐隐交織着怒光。
“其實他不來,我們也要找了去。”頓了一下,他用那一根戴有漢玉扳指的手指,敲着大理石的檀木臺面,叮叮有聲地道:“我們不樂島丢不起這個臉,往後的日子還要過下去。”
他的那位妻子,黃發蠅面的劉嫂,用力地頓着她手上的藤拐道:“海無顏,我怎麽就一點記不起這個人物?”
劉公冷笑道:“你記不記得,都無所謂,問題是真的有這麽一個人。”
劉嫂自過眼來盯着他:“有這個人又怎麽樣?堂堂不樂島,上幹的人,都會怕了他一個毛孩子?”
劉公冷笑了一聲,忽然接觸到三島主風來儀略似責怪的目光,頓時就不敢再吭聲。
幽幽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一聲嘆息正因為是發自衆所敬仰的三島主風來儀嘴裏,才會引起了衆人的注意。
“劉公劉嫂,你夫婦武功高強,不在本座之下,缺點是目無餘子,把別人都不看在眼睛裏。”
劉氏夫婦情不自禁地對望了一眼,各自垂首不語。
劉公嘆口氣,表示敬服地點了一下頭,道:“三島主責備得極是,愚夫婦正有這個毛病。”
風來儀苦笑了一下,一雙細長的鳳眼,有意無意地在高立身上一轉。
“其實,我也一樣,我們大家好像都有這個毛病,大家仔細想想看,在過去的年月裏,我們所作所為,是不是只知有我,何曾想到過別人?”
像是一聲當頭棒喝,誰也沒有料到,在這個節骨眼上,這位三島主竟然會說出了這麽一番話來,卻是有些令人大吃一驚。
“不是我說一些掃興的話,我們所作所為,确實太過分一點了。”
瞟了一眼白鶴高立,有些話礙于他在現場,确實有些難以開口,卻又忍不住不說出來。
“大家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風來儀靜靜的目光,緩緩掃過了大廳內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在自己的一雙腳尖上。
“宮島主的斷臂之仇是一定要報的,姓海的這個人,當然不容他活着離開這個島。”苦笑了一下,她淡淡地接下去道:“話似乎說得遠了,我的意思是,今後我們的生活方式是應該變變了。”
“哼!”
這聲冷笑,立刻打消了風來儀所帶給大家的一絲“反省”之意。衆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着冷笑來處,白鶴高立投望過去。
身坐在第一把金交椅上的高立,永遠顯得那麽盛氣淩人。冷峻的目光閃爍着陰狠與沉着,似乎永遠都使人猜不透他在盤算着什麽。
“三妹子,你那種悲天憫人的老毛病可又犯了,收了你那副菩薩心腸吧,現在不是那個時候!”
風來儀揚了一下眉毛,回過眼睛向高立怒視着。
在這個島上,似乎也只有她,才敢向這位威風八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