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真相】
入內坐定後,白巫族長先為夜讕倒了杯清茶。熱氣騰騰的茶水上漂着一片綠葉,宛如初春細柳,淡淡幽香。
夜讕捧着茶杯小抿了一口,垂眸道:“你應當已經猜到我的來意了吧?”
“境主今日險境,與你心前封印有關。”白巫族長看向他懷中小貓:“這位是您的妖侶嗎?”
怎麽所有人都這麽問……程雪疾汗顏地縮着脖子,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不該插嘴,只得用耳朵掃了掃夜讕的下巴,示意他還自己一個“清白”。
豈料夜讕壓根就沒打算解釋,而是繼續說道:“我想起一些事情,與我的生母有關。”
“哦?”白巫族長的眼睛若有若無地瞥了一眼茶杯:“說來聽聽。”
“你沒必要再隐瞞了。”夜讕眉頭緊皺,壓低聲音說出一個名字:“白杞,認識嗎?”
白巫族長面色驟沉,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袖:“認識。”
“她是你什麽人?”夜讕微傾身子,探究地看向他緊攥着衣袖的手指:“她是白巫族的人,對嗎?我的生母本是人族。”
“境主,您還想起了什麽?”白巫族長微微擡頭,眼底攸地掠過一抹慌亂。
“很多。”夜讕再度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茶香遮掩了他身上的血氣,令他放松了許多:“我想起,小的時候,有人在追殺我們,我娘很努力地帶着我跑了。她應當會一些巫術,擊退了那些人。”
“還有呢?”白巫族長尾音發顫,又看了一眼茶杯中的浮葉:“您想起是誰在追殺你們嗎?”
“不知道,但是他們好像要對我做些什麽。”夜讕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上面還留着長角消失後的兩點圓痕:“我很怕他們帶走我,好像被帶走後,就再也見不到我娘了。”
“嗯……”白巫族長手指抖動着替他倒了第二杯茶,不小心溢出些許茶漬。豈料夜讕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茶杯跌落在桌上險些滾落,幸好程雪疾拿尾巴勾了一下,把它放了回去。
“我娘到底怎麽死的,你若再瞞着我……”夜讕松開了他的手,指向入口:“我若在這裏發個瘋,不小心殺了一兩個你的族人,你應當不會怪我吧?”
“您這是何苦啊……”白巫族長哀嘆一聲,神情蕭瑟地依在桌邊:“您就算知道了,能改變什麽?白杞已經死了,而您是夜氏的族長,與其挂念亡者,不如守好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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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給我講大道理!”夜讕失了耐心,一掌拍在桌上震出數道裂紋:“那是我娘!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死後連個名字都沒落下,你讓我如何不挂念?!你以為我是傻的嗎?幼年你待我極好,而曾祖卻将白巫族趕盡殺絕,這其中緣由我總能猜到幾分……”
他頓了頓,拉過老者滿是皺紋的手,替他擦去上面的茶漬,輕聲道:“我是外室子,在人族看來,着實羞臊,然而妖族并不該在意這種事情。能令曾祖大費周章地抹殺掉我娘親的存在,絕不會因為我父王沒有明媒正娶我娘,而是她的身份不能被夜氏一族所知曉。因為一旦揭穿了她為人族,我就成了沒有繼承權的半妖。所以……”
白巫族長微擡起頭,神情中帶着難以察覺的期待,卻依舊沒有作聲。夜讕沉默了片刻,繼續道:“當年追殺我和我娘的,是曾祖,對嗎?我父王留情人族,誕下我這只半妖,後又死于戰場,我便成了他唯一的子嗣。依着曾祖的性子,幹得出殺母奪子這種事來……我娘親是否死于他手?求你給我個準話。只要你說出實情……我願意認你為我的外祖父。”
白巫族長登時為之一振,不敢置信地張了張嘴,許久才艱難地問出聲:“當真?”
“自然。”夜讕心間酸澀,把僵成了石頭的小貓按回衣服中:“曾祖或以我的人族血統為恥,但我不會。我娘生給我的每一樣東西,都是饋贈。是人,是妖,都是我的命,我都認。”
“唉……不枉她耗盡心血生下了你……”白巫族長苦笑,渾濁的雙眸隐約有了點光亮:“是的,她是人族,也是我……白巫的聖女。”
“果然,她是你的女兒。”夜讕只覺心頭驀地一痛,無奈道:“非要我逼你,你才講實話。你若早些說出來,何苦讓我往人間白跑一趟。”
“并非白跑一趟。”白巫族長急道:“關于封印的事,我沒有隐瞞。這道封印的來歷我确實不知。當年你曾祖他下令帶你回夜家,你母親不忍分離,強行将你抱入山林中藏了起來。再露面時,你便失去了記憶,心頭還多了道封印。”
“曾祖,殺了我娘?”夜讕猶豫了一瞬,終究問了出來。
白巫族長面露悲凄:“那時她帶你躲入深山後起了結界,你曾祖本找不到你們的行蹤,豈料……蛇族尋來了“陰魅”體的蛇妖,此體質可輕松穿過任何結界,你和你娘便暴露了。你娘寧死不願交你出去,就……”
“我懂了,不用說了。”夜讕平靜地打斷了他,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感受。悲傷?憤怒?都不是。而是一種深深的疲憊。
他早就有過猜測,娘親的死應當與曾祖有關。然而當真相呈在他面前時,他竟莫名地無措。他當如何?繼續做高高在上的夜氏族長,孝順曾祖,扶持族妖?娘親曾那般努力地帶他逃離,如今他卻被困在這牢籠中退無可退。若娘親泉下有知,她會傷心嗎?
原來一位母親的性命,如此一文不值。
夜讕靜立了一陣,最後沖他拱手拜別道:“感謝您告訴我真相。還請您安心住在西境,待我處理好一切再做打算。”
“境主,萬不可硬碰硬……”白巫族長焦急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我知道,你心疼你的母親。我又何嘗不心疼!我就這一個女兒,不明不白地死了,仇人還依舊不願放過我的族人。我忍辱負重至今,都是為了你的安危……不瞞你說,當年老蛟放過我們性命,是看在你失憶,而我又發了毒誓要追随他。現如今随着你長大,他感覺控制不住你了,生怕我說出實情,便想殺了我以絕後患。我本想跑……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夜讕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到底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只得承諾道:“我确實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我會小心的。”
“好……好。”白巫族長如釋重負地松開了手,小心摸了摸他懷中白貓的腦袋:“這小家夥可愛得緊,但是老蛟會承認他嗎?小心再被他給弄死了……不如留給我?”
“不必,我護得住。”夜讕忙退後半步,擡手把程雪疾蓋住。這時他袖中的火羽忽然亮了起來,就聽笙玖沒聲好氣地說道:“夜讕,老蛟不信我!派去送信的妖兵讓他給扣了,你再不走就出妖命了!”
“我得走了。”夜讕沖白巫族長微微颔首:“以後随時用羽毛聯系。有什麽需要,盡管告予西境之主,我會讓她給你們行方便。”說罷向出口走去。
“等一下……”白巫族長突然環住了他,懇切地問道:“老夫……能不能叫您一聲……讕兒?”
夜讕微怔,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點別扭。讕兒,只有他的娘親這般叫過他。然而眼前這位老人,是與自己有真切血緣關系的外祖父,這個稱呼,于情于理,他拒絕不了這個請求。
“好。”夜讕笑笑,雖然有點勉強:“日後再見,望您珍重。”
……
西境與北境的交接處,兩方妖兵隔草原虎視眈眈,遮天妖氣令草木迅速枯萎,半面天空烏雲密布。
老蛟騎着靈虎,陰沉沉地站在最前方眺望着西境樹林。連楓游小步走來,低聲勸道:“曾祖,境主無礙,您不必擔憂……”
豈料他話未說完,老蛟突然揚起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跌坐在了地上:“沒用的東西!讕兒若是無事,怎能現在還不回來!整整一天,這妖界就沒消停過!你還在這裏不當回事!若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唯你是問!”
“曾祖息怒。”連楓游忙跪正身子,垂首不再吭聲。
這時幾只哨兵扯嗓子喊了起來:“老祖宗!境主回來了!”
老蛟忙跳下坐騎跑了過去。夜讕慢吞吞地自林中走來,沖他揮了揮手:“孤無礙,都退下吧。別讓旁族看了笑話!”
“是。”一衆妖兵應下,整齊地轉身往北境撤去。老蛟殷切地沖他伸出手,卻被毫不客氣地無視了。夜讕徑直繞過老蛟,路過連楓游的時候,見他把頭稍稍擡起了一點,便多瞥了一眼,目光在他臉上那個紅腫的巴掌印上停滞了一瞬,卻是沒有出聲,踩着漫天黃沙與草芥,與妖兵一同踏入北境後便消失了。
連楓游跪在地上,再度把頭低了下去,埋進草叢中。老蛟呆站了一陣後也離去了,獨留他在空蕩蕩的草地上匍匐着,仿佛一塊被遺忘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