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概是午夜夢回的時候吧,偶爾也會想起,他們真正做夫妻的那幾年,也曾有過這樣的親昵。

可好像又有什麽不對。

吃驚都不足以形容舒眉此刻的反應,她只是瞪大了眼望着他。

他眼睛裏有帶着疑惑卻又輕淺真摯的笑意。

像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人。

她都忘了把手抽出來,兩人就這麽手牽手僵持着。

“酷酷的眼神,沒有哪只青蛙能比美,總有一天它會被公主喚醒了,啦......啦啦啦……”

她的手機鈴聲啦啦啦個沒完,聲音還特別大,恰好刺破兩人之間這詭異的安靜。

她不想在陸潛眼皮子底下接電話,拿着手機剛要往外走,正好撞見門外要進來的趙沛航。

“趙醫生?”

“原來你在這兒啊。”趙沛航收起手機,“我聽說陸潛醒了,還想問問你是不是真的,方不方便過來看看他。”

舒眉讓他進來,示意他自己參觀這“世界第八大奇跡”。

“不錯嘛。”趙沛航笑着迎視陸潛的目光,好好打量一番,又自然而然地拿過床尾的病歷記錄翻看,邊看邊問,“感覺怎麽樣,還記不記得我?”

陸潛沒吭聲,也只是盯着他看。

陸潛以前是骨科的醫生,而骨科是醫院裏高帥醫生最多的科室。原因也很好理解,畢竟扛斷手斷腳是個力氣活,老法師們挑人的時候就篩過一遍了。

至于為什麽不是高富帥……哪個富家子幹這個呀?

Advertisement

于是陸潛就成了個例外,跟另外兩位外表和業務能力都相當出衆的師兄弟并稱“骨科三傑”。

趙沛航也是其中之一,兩人既是朋友,也是競争對手。

“哇塞,他睜着眼居然不跟我擡杠,真不習慣。你确定這是陸潛嗎?”

“我不确定,你有什麽方法驗明正身嗎?”

趙沛航笑得更歡了,突然看到她手上包得七歪八扭的紗布:“你手怎麽了?”

“哦,沒什麽,剛才打碎個杯子,被劃了一下。”

“那也好好包一下啊。來來來,我幫你重新弄一下,順便看看有沒有傷到筋絡。”

他示意舒眉把手擡起來,虛拽着她的四個手指要把紗布揭開。

但這個動作和剛才他看着舒眉的笑一樣,落在陸潛眼裏卻非常刺眼。

他掙紮着想要起身,從喉嚨裏硬是擠出一個字:“趙……”

“看來還真記得我,我是不是應該感動一下?”趙沛航笑着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低頭把舒眉手上的紗布貼好,對她說,“像他這樣的情況,大多都會有逆行性遺忘之類的記憶問題,越是遠的事記的越清楚,眼前的反而模糊。”

舒眉皺了皺眉頭。

“別擔心,也不是都這樣。他現在最重要的是身體機能的康複,我聽值班的同事說他媽媽要給他安排轉院到專門的康複中心去了。什麽時候動身?”

又是曲芝華做的主……舒眉看了看陸潛,他似乎又想掙紮着起來,頭上已經冒出細密的一層汗。

她只得請趙沛航先回去,什麽時候轉去康複中心連她都還先得去問個清楚。

“那我過兩天再來看他,有什麽事兒的話記得cue我。”

趙沛航一雙桃花眼在女人面前一向是所向披靡,林舒眉卻好像不怎麽吃他這套,于是他又朝陸潛眨了眨眼,才施施然走了。

病房裏又只剩下兩個人。陸潛掙紮着竟然真的半坐了起來,眼神比之前更加肆無忌憚地籠住眼前的人。

“你想問我怎麽跟趙醫生這麽熟?”舒眉仔細打量他一會兒,反而覺得現在的陸潛比以前好懂,“你忘了?你出事前一天跟他換了班,他替你值的大夜班。你車禍之後被送進來,第一波負責搶救的醫生裏就有他,還是他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你出事。”

陸潛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緩了些,眼睛裏卻有些迷茫。

關于那場車禍的細節,他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仿佛在聽她講別人的事。

“你把他坑慘了,害他被你們主任臭罵。不過他更在意自己手裏搶救的病人能不能活下來,那段時間總來看你,一來二去跟我們家屬都熟了。”舒眉想起趙沛航剛才的話,再看陸潛現在的樣子,忽然問,“陸潛,你記得我是誰嗎?”

他怔了一下,眼裏少年般的懵懂被打碎。

“你是……我太太。”

“那我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我們結婚幾年了,怎麽認識的?”

她本來還打算問一句,感情如何,你愛不愛我來着?

想想還是算了。不管陸潛記不記得,這樣的問題都是自取其辱。

陸潛果然答不上來。

這回不是他故意沉默,他是真的……不知道答案。

林舒眉了解他,知道他可能會嘴硬,但說謊是真的特別差勁,他就不會說謊。

他們倆是夫妻,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這個事實,他應該是根據今天見的人和事推斷出來的。

多諷刺啊,他好端端沒出事的時候眼裏就沒她,不情不願跟她結了婚;後來出事,讓她沒完沒了地在各種知情同意書上簽字,責任擔了一大堆,還費心費力地照顧了他三年,醒來幹脆直接把她給忘了。

是的,別的人好像都記得,就把她給忘了。

要說涼薄,要說心狠,他陸潛可真是No.1!

曲芝華結束了在A城的會議,又來醫院看了陸潛一次,就要回上海公司去。

舒眉輾轉一夜,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專程開車到酒店接她去機場。

曲芝華看到她來,也沒多問,說句辛苦了就坐上車後排。

舒眉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開車。

“聽說你給這次釀的酒裏充了兩道二氧化硫?”

沒想到她會主動談起,舒眉看了眼後視鏡:“我沒想到您之前充過了。”

“我也在波爾多學的釀酒,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

三十年前的波爾多,三十年!

舒眉在內心默默補充。

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時候争論也沒什麽意義了。

一路再沒什麽話,進了機場大廳,舒眉才終于開口:“媽。”

這個稱呼在她們這對不怎麽見面的婆媳之間都顯得有點生疏。

曲芝華轉過身看着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現在最好什麽都不要說。”

這老太太可真行,就料準了她開口是要談離婚的事。

“三年前陸潛出事的時候你都沒離婚,這幾年也一直悉心照顧他,我很感激。你放心,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會兌現。你想要酒莊,我投資把規模擴大幾倍送給你,只是要再多等一段時間。”

“等多久?”

曲芝華略想了想:“一年吧,等他再康複得好一點,你就自由了。”

一年,明年的這個時候,正好是酒莊自有品牌的葡萄酒開始有産出的時候。

曲芝華不是醫生,也不是康複師,怎麽确定一年時間陸潛就能康複?不過是篤定她在這段時間裏舍不得丢下酒莊罷了。

舒眉決定再丢個重磅炸彈給她。

“陸潛不記得我了。”

曲芝華一點也不意外:“他出了車禍,一根鋼筋從他眉心捅穿了他整個腦袋,記得嗎?沒死已經是萬幸了,失去點記憶算什麽?就算不記得我這個媽也很正常。”

她竟無言以對。

“舒眉,他現在需要的是你。你也看見了,他誰的話都不聽,只要你。”

謝謝噢,這話一點也沒有安慰到她。

曲芝華珠光寶氣的一只手伸過來,搭在她手背上:“看在咱們兩家老相識這麽多年的份上,再辛苦一下。一年以後,你要酒莊或者錢都不是問題,陸潛也差不多完全康複了,再決定其他的事。”

舒眉深吸口氣,還是有些意難平:“這一次的酒……”

“反正這次的酒已經釀壞了,明年沒法變現,你守着這麽個酒莊怎麽生活呢?不如就再等一年,明年再有收成的時候,只要酒能賣出去,你還要離婚,我們再商量。”

機場廣播傳來各種航班信息播報,曲芝華看了眼手腕上的鑽石腕表,褪下一只藍寶戒指就往舒眉手上套:“時間差不多,我該走了。這個戒指我一直戴着,現在送給你,你要還有什麽喜歡的東西跟我說,我不來也會叫人送來給你。”

“不不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開玩笑,三年前陸潛出事她也是從手上褪下個綠得出水的翡翠镯子,像緊箍咒似的要套住她,現在又來?!

這一言不合就從手上撸首飾下來送給媳婦的戲碼像從臺灣苦情劇裏來的,陸家版意難忘演了一百集還不過瘾,現在是要朝兩百集強行加戲!

再說了,這寶格麗的款式怎麽看都透着點暴發戶式的炫耀,她還是喜歡梵克雅寶。

“你喜歡梵克雅寶我下次挑好了帶來給你,總之這個你先收好,陸潛就拜托你了,他要敢犯渾欺負你,你有這戒指在手,不用怕他。”

林舒眉不敢相信這你來我往的推拒之間,她不小心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這枚“尚方戒指”就這樣被強行套在了她的大拇指上,像個扳指似的,一時居然取不下來了!

“她自說自話就跑來往我的酒裏充二氧化硫!還說什麽自己也是在波爾多學的釀酒……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哎喲,輕點兒輕點兒,都勒紅了!”

林舒眉一邊發洩着情緒,一邊伸着手讓老友顧想想幫她摘那枚藍寶戒指。

縱然是顧想想這樣的生活小能手也又是肥皂又是潤滑油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下來,她手指都腫了一圈,再不行只能撥119了。

想想也知道她火大,安慰道:“別氣了,她不是不計較這批酒的時間,又多給了一年的時間嗎?明年肯定能釀出好酒,賣個好價錢的!”

舒眉嘆了口氣,看着手邊那枚藍寶戒指:“你相信嗎?反派死于話多。”

“你說陸潛他媽媽是反派呀?”

“不是,我說我自己。”

她要是不這麽直截了當去找曲芝華談就好了。

酒釀壞了,陸潛不記得她了,她感覺人生這幾年都白搭了,并不想多這一年緩刑期限。

“遲早有一天,我要被自己的貪財好色給害死。”

顧想想忍俊不禁:“你貪財我知道,好色指的是什麽,陸潛的姿色嗎?”

舒眉腦袋貼在胳膊上,轉了個方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這酒莊是依山而建的,今天起了山霧,又沒有太陽,窗外灰蒙蒙一片,其實什麽也看不真切。

顧想想泡了兩杯花草茶,在她對面坐下,問道:“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兒啊?你說陸潛不記得你了是什麽意思,他記得誰啊?”

之前在電話裏說得不清不楚的,她只好大清早就過來慰問。

“也沒什麽,醫生說有過腦損傷的人這種情況很常見,他就是不記得我了。”

舒眉的聲音裏透出幾分憊懶,仿佛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幹的事。

“那……會不會是他剛醒,人都記不太全?”

舒眉搖頭:“我看不像,他認得他媽媽和姚叔,還有以前的同事。”

他連趙沛航都記得,這是他車禍前一直共事的同事,證明并不是越近的記憶越模糊。

再說她從小就認得他了,算近還是算遠?

“還能恢複嗎?”顧想想也有點憂心忡忡起來。

“說不準,可能可以,可能不行。恢複不了也沒關系,正好離婚,也不用有負擔了。”

“你真想離婚啊,想好了?”

舒眉轉身從打印機上拿下幾張打好的文件在她眼前晃了晃:“看看,連離婚協議都是現成的。其實也沒什麽好想的了,早在三年前他不就想跟我離婚嘛,現在我可以成全他。”

只不過如今他這樣子,決定權顯然也不在他,而在他媽媽那裏,所以她不得不再守個一年之約。

早知道不去找曲芝華,悄悄咪咪讓陸潛簽了這份協議該多好。

很快,姚炳志打電話來,說陸潛不肯出院。

舒眉瞥了一眼桌上的電子鐘,才想起今天是他要轉去康複中心的日子。

第一批酒搞砸了,事情卻一點沒少。少量晚熟的葡萄品種還在架子上,從供應商那邊采購了新酵母,還要調試設備,準備第二批酒下廠……所有事都要她過目确認,這幾天她回來就忙得腳不沾地。

以前陸潛躺在醫院裏,一有點風吹草動醫生就給她打電話,現在人醒了,沒人給她電話了,她倒是難得又睡了幾個好覺。

就是一不留神把他要出院的日子給忘了。

不知道這位大少爺又作的什麽妖。

舒眉急吼吼趕往醫院,臨出門前看到放在餐桌上的那份離婚協議書,順手就直接塞進了包裏。

陸潛病房裏的情形跟上回差不多,只不過他已經可以穩穩坐在輪椅上了。自從上回他把她推倒在一片碎玻璃上傷了手,病房裏所有能打碎的東西都換成了塑料的,但地上還是一片狼藉,之前她用來給他盛溫水的那只保溫杯也滴溜溜滾出老遠。

他大概也就揮臂一掃,桌面上的東西就全在地上了。這麽看來,他四肢的力量多少也恢複了一些。

老姚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樣子,焦灼地貼着病房門直搓手。

她走過去:“姚叔,什麽情況?”

“哎呀舒眉呀……你快幫着勸勸,他一聽要去康複中心就不肯走了,說寧可待在這裏。這怎麽行呢?”

她看了看病房裏背對着他們坐在窗戶前的陸潛。

他還是瘦,整個人就像被強行套在那套寬大的病號服裏,坐在輪椅上,一只手卻緊緊抓着病床邊的扶手。

舒眉示意老姚在門外等,然後仰起頭深深呼吸,走到陸潛身邊,問:“為什麽不肯出院?”

他其實早就聽到了她的聲音,卻還是倔強得不肯側過臉,只悄悄地把蓋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他看到她就反應大得不得了,說什麽也不能再讓她看笑話。

喲,還遮遮掩掩呢?

舒眉蹲下來,手順着毯子的邊緣悄無聲息地探進去,又問了一遍:“為什麽不肯出院?”

陸潛狠狠一凜,呼吸都亂了套:“你、你別碰我!”

“真的不想讓我碰?”她的手靈活又調皮,“可我就是要碰,你能拿我怎麽樣?”

陸潛頭皮一陣陣發麻,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她手指經過的地方:“你這是X騷擾!”

“是啊,沒錯。你昏迷不醒的這幾年,我可沒少騷擾你。問題是你現在醒了,肌肉萎縮,站不起來,也沒有力氣反抗,我要繼續騷擾,你還能推的開我嗎?”

她這話說得他更興奮了,忍不住偏過頭輕哼了一聲,額頭就抵在了她肩膀上。

坦白說,他并不想推開她。

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麽這樣。但身體每個細胞确實都在向大腦傳達被她看着、被她觸碰的愉悅,舒服得他簡直快死掉了!

這下舒眉倒有點不淡定了,怕他随時又要昏過去。

“喂,你哪裏不舒服?別靠着我,你好重……喂!”

她又被他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毯子下的手本能地一拉,把他也從輪椅上給帶了下來,直接撲倒在她身上。

這叫什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舒眉擡手使勁推了推:“你別壓着我……你先起來!”

陸潛不肯,他覺得這樣很舒服。

何況他自己也沒法起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