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歌海娜
“我暫時沒打算回去做醫生。”陸潛說,“這個問題我之前就已經決定了。”
“你怎麽決定的,跟我商量過嗎?”
“你不是也說,我是成年人了?既然是成年人,就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那為什麽還要事事跟你商量?”
陸潛在衆人面前這樣公然跟她叫板,氣得曲芝華夠嗆。
她一甩頭,指着他問林舒眉:“你平時也是這樣由着他胡鬧的?”
“舒眉支持我的選擇。”陸潛道,“她不會逼着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就因為你可以帶貨,把這酒莊的葡萄酒賣出去嗎?”曲芝華更怒,“舒眉,我這麽信任你,是希望你靠個人的能力把酒莊的生意做起來,不是讓你犧牲陸潛的前途和健康來幫你!”
這話就說得太重了。
舒眉道:“媽,陸潛要做什麽選擇是他自己的事,我不幹涉不代表是我慫恿的。他剛經歷了生死,不想做原來的工作,去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也很正常。度過了昏迷的這三年,後面的人生就都相當于賺來的。他想畫畫,想做菜,甚至想旅行流浪,就抓緊時間去啊,為什麽還不能随心所欲?”
為什麽一定要綁在某個位置上,做着其他人覺得是“為了他好”的事?
陸潛臉上原本繃緊的神色,聽到她這番話後明顯的緩和下來,甚至唇角都有了溫柔的笑意。
他就知道舒眉是懂他的。
在病床邊陪伴他一千多日夜的人,果然懂得他最想要的是什麽。
然而曲芝華顯然不贊同。
她花了幾年時間,好不容易認同了唯一的兒子做醫生的理想,現在又跟她說什麽“随心所欲”,她怎麽能接受?
君子遠庖廚,他這樣賦閑在家,等于沒有一個像樣的工作,又要抛頭露面,又要在廚房裏忙碌,有什麽前途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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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是他随心所欲,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她看向林舒眉,“我已經答應過你,就算你要離婚,該給你的我一分都不會少你。這酒莊你做不好,沒關系,我可以投錢讓它活下去,你現在這麽着急讓陸潛摻和進來幹什麽呢?他壓根兒就不是幹這行的人啊!”
這話一說,林家夫婦急了,問道:“什麽離婚啊,我們舒眉什麽時候說過要離婚啊?”
“你們自己問她!”
徐慶珠連忙拉住舒眉:“到底怎麽回事,陸潛都醒了,你們現在好好的,怎麽又說到離婚的事了?”
“媽,不是他醒不醒的問題。”
“那是什麽啊?”
舒眉斟酌着,在這種情形下該怎麽說比較好理解。
“這有什麽難以理解的嗎?其實三年前小潛出事的時候,她就打算離婚了!只不過那時候酒莊還沒開始有産出,小潛又不管公司的事,離婚撈不着任何好處!我也勸過她了,讓她等一等,錢不是問題啊,只要陸潛能醒,多少錢我都願意出!好,現在他人醒了,重提離婚這件事就是因為想要這個酒莊。我知道,舒眉沒打算一輩子當我們陸家的媳婦,但你們做父母的是不是也該好好跟她說一說?當年你們家最困難的檔口是誰接濟了你們?別總覺得把酒廠和牧場賣給我們就是我們占了便宜、謀奪你們的家産,要不是跟凱風的那層關系,你們林家的東西還值不了那個價呢!”
“你們林家的東西”在這裏似乎把舒眉也給包含進去了。
徐慶珠一時臉色慘白,身體都忍不住發起抖來。
林超群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只是單純被這番話給激怒了:“說什麽呢!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們的事,怎麽又扯到當年的事情去了?老酒廠經營不力,那是我的問題,跟舒眉他們沒關系啊!”
曲芝華冷笑:“你才在這個家裏待了幾年,有幾件事兒是你真正了解的?”
“你!”
“夠了,你們別吵了!”
林舒眉站起來,把搖搖欲墜的母親扶到沙發上坐好,終于爆發道:“沒錯,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我沒想一輩子做陸家的媳婦,但我嫁到你們陸家來,沒做過一件對不起陸家的事兒!扪心自問,你們陸家人又想過一輩子讓我做陸家的媳婦兒嗎?”
她指着陸潛:“陸潛?你知道他婚禮之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嗎?他說,我跟你沒感情,遲早是要離婚的,這樣的婚姻就請把它當作墳墓吧。就算真是墳墓,我他媽也已經在這墳墓裏待了五年,都成古墓派了!他躺了這麽多年,所有的手術知情同意書上都是我的簽名,病危通知都是發到我的手裏!這種煎熬,就算給我多少錢我也不想再經歷一回!更不要提翻身、洗澡、剃頭、吸痰……你們有人做過嗎,啊?您是他親媽,做過嗎?我爸的‘真愛’,一起過了大半輩子的女人,才聽說人有半身不遂的風險就趕緊把人送回來了,給您做過這些嗎?”
難堪在沉默中蔓延,沒有人吭聲。
“你們沒有照顧過昏迷的病人,我一照顧就是一千多天,有時候出差回來半夜三點也接到電話往醫院跑,中途連護工都換了好幾茬,始終守在那兒的只有我而已。結果所有人都覺得是理所當然?
“你們覺得我為了錢提離婚很過分嗎?我大可以三年前就離婚的,為什麽堅持到現在,你們以為真是為了你們陸家那幾個臭錢嗎?我不過是抱着最後一點僥幸,等他醒過來給我一個解釋……告訴我,是我想錯了,是我誤會了,他沒有想要離開這個家!沒錯,我是喜歡錢,但你們覺得多少錢能換這樣的三年,多少錢能換我丢掉的那個孩子?”
仿佛石子投入死水,陸潛緩緩擡起頭來,眼睛像在水中浸過一遍,望着她問:“……什麽孩子?”
三位早已為人父母的長輩也全都一臉震驚地看着她。
悔棋也來不及了,她本來不想說的,至少不是在這樣不堪的家庭氛圍裏提起那個寶寶。
但她又覺得,誤會她不打緊,不能連帶着把那段時間陪着她的小可愛也一起誤會進去。
“上次在酒窖暈倒,你不是問過我,你剛出事住院的那段時間,我為什麽身體不好麽?那我現在告訴你,就是因為這個——我懷過一個孩子,沒有留住,流産了。”
真的提起來,她反而平靜,沒有想象中的淚流滿面和歇斯底裏。
徐慶珠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你怎麽沒告訴我們啊?”
“我告訴陸潛了,就在他出事之前不久。”她回頭睨他一眼,“可是你們看他是怎麽做的?破罐子破摔,索性抛下現有的一切,要跟喜歡的人去別處開始新的生活了。”
她其實也沒想讓他做什麽,他們已經在這個圍城裏面了,還能有多糟呢?
她只是覺得有必要告訴他一聲而已,畢竟他還是孩子的父親。
沒想到這個孩子反而成了壓垮他們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呢。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不願意這麽去想。
她本來不喜歡小孩,但也許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那個最終沒能來到的孩子反而顯得特別可愛了。
她不許其他人對這個孩子有任何不好的打算、揣測。正逢陸潛出事,她不想婆婆認為她把孩子也當成要錢的工具,不想從親生爸媽嘴裏聽到把孩子打掉之類的建議,于是幹脆誰都沒有告訴。
徐慶珠幾乎崩潰,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知女莫若母,她終于把前後的種種都串聯起來,想明白了舒眉一向身體健康,為什麽會突然有了病竈。
還有她逢年過節都不回家,跟父親不和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是她也怕脆弱的時候繃不住,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惹得他們平白傷感。
這孩子實在太要強了,什麽都一個人扛,遠超出負荷了也不肯讓人分擔。
對她來說,那似乎就意味着示弱。
做媽媽的受不了這個,太心疼了。
徐慶珠此時已經顧不上什麽臉面,什麽親家之間基本的尊重和客套,攬着舒眉說:“……沒關系,我們不要錢。你想離婚,就離婚……我們走,要過年了,我們走……”
她甚至有點語無倫次,想的只是,要過年了,一家團圓的時刻,他們應該離開這個不屬于他們的地方,避免舒眉再受傷害。
舒眉站着沒動,挺直了腰背,說:“我大學畢業沒多久就住到這裏來了,一直把酒莊和這個房子當作我的家。既然付出過,就一定會期待回報。我沒那麽高尚,把已有的成果拱手讓人然後淨身出戶。屬于我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上法院打官司也無所謂。你們等着,等我的律師聯系你們吧!”
說完才轉身要走,卻聽到身後的人叫她:“舒眉!”
陸潛沖過來拉住她,幾乎把她整個人拉扯進懷裏,聲音沙啞:“舒眉,林舒眉……”
林舒眉你不要走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在巨大的痛苦面前,竟然被壓得支離破碎,都沒有辦法讓他完完整整地說出口。
其實剛才他一度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一張一合,然後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舒眉仰頭看了看天花板,才把鼻腔裏那陣酸意給忍回去。
“放開我。”她竟然回頭笑了笑,“你不會以為,到了這個份兒上,我還能像沒事人一樣留下來吧?”
“你不用留下來。”陸潛紅着眼睛,“我跟你們一起走,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