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花作妖
小沉沉那句“自是不行的”聽得我心中熨帖,連帶着一日好夢,直到暮色四合,夜空如濃墨層層潑染開來,漸漸浮出一輪皎皎明月。
我打着哈欠睜開眼睛,看到一豆燭光下星沉仙官那張俊朗的臉,突然生出一絲莫名刻骨的熟悉感,盡管我與他相識已有十餘載,可那一瞬間的入骨恍惚,卻似是百年也難刻下的一道糾纏,可惜這感覺轉瞬即逝,我只眨了眨眼,便抓不着了。
“醒了……”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專心幹活。
“早啊……”
我又打了個哈欠,湊上前看他手上修了一半的瓶子,是一只玫瑰紫海棠春睡瓶,雖然鋪滿一桌案的碎瓷片才粘了一半,卻已看得出這瓶子的瑰麗明豔,我不知不覺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幾處豁口,幹咳了兩聲。
世上圓圓滿滿的美瓶千千萬,似我這般殘缺美的卻是可遇而不可求,要說小沉沉的眼光,真是會當淩絕頂,遠上白雲間。
見我嗓子微恙,仙官放下手裏的小鑷子,起身倒了杯仙露遞與我喝,這仙露還是上次他一位身材偉岸相貌不俗的神仙朋友送過來的,說是她老婆自己做的果子釀,且是專程送來給我的。
神仙親手做的果子釀,定然便是仙露了,我當時就瞧着眼熱,星沉那朋友走後,我便鬧着要喝,無奈他只給我嘗了一小口,說這果子釀上頭,喝多了會醉。我什麽時候老實聽過他的話,待有一日他不在房中時,偷偷爬到多寶格的架子上,抱着仙露喝了個心滿意足,結果真的醉了數月,醒來時殘夏已盡,秋霜鋪階,我身上最大的一個窟窿也修補好了,一時間覺得物是人非,頗是惆悵了一陣子。
要知我們這種精怪,只憑着些日月精華花草芳魂修煉吐納,想要有所精進是何其之難,一杯仙露抵得上三年兩載的勤奮苦修,我那一頓喝了半瓶子仙露,醒來後漸漸發現自己竟有了些小小的法力,我便央星沉教我穿牆術,他不肯教我那些下三流的法術,被我纏得無可奈何,只好教了我一點其他的,從此以後我曬月亮時,随手一撈便能撈上一把星光月色,撒在空中還能随心書畫,也頗是有趣。
一口仙露順着喉嚨無比熨帖的淌入腹內,我頓覺靈臺一片清朗,我欣然看向仙官,卻見他熬了一夜的臉色有些暗淡,棱角分明的薄唇上多了幾道細小的幹紋,便将手裏的夜光杯舉了舉意思意思道:“仙官日夜勞作,想是連杯水也不知道給自己喝,瞧你嘴唇都幹了,喝口仙露吧……”
我雖嘴上大方,手卻依依不舍緊緊攥着夜光杯,生怕他嘗出仙露的滋味來,以後便獨吞了去,再不肯與我喝。
小沉沉知趣的搖了搖頭,淺淺一笑晃得我一陣頭暈目眩,“去倒杯水給我喝。”
他使喚起我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罷了罷了,誰讓我是他罩着的呢。
我瞄了眼手裏的半杯仙露,機智的故作漫不經心狀,端着杯子爬下桌案向外面走去,邊走邊回頭說:“我去泡壺上好的碧螺春給你喝。”
說完一溜煙跑出了星沉仙官的房間,到外面去尋小石榴,這妮子饞嘴的緊,幾次都央求我偷偷給她嘗嘗仙露的滋味,可惜這東西星沉仙官自己雖不喝,卻也看得挺緊,我幾次想偷拿出來些,都尋不得機會。
小石榴還沒睡醒,我将半杯仙露在她鼻子底下晃了晃,她那雙緊閉的小眼兒便滴溜一下睜得滾圓。
“娉娉,你夠義氣。”
小石榴一骨碌坐起來,喜滋滋接過我手上的夜光杯。
當然夠義氣。
我繞開抱着夜光杯傻笑的小石榴,徑自走到隔壁一扇半開的繡戶前,伸長脖子看向裏面:“天青,你在嗎?”
小石榴呷了一口仙露,表情登時似是醉了,大着舌頭說:“天青那個小婊砸,昨晚會情郎去了,噓,我悄悄告訴你,昨晚那個情郎,和大前天那個,不一樣噢……”
我心中一陣由衷的欽佩,天青果然是好樣的,不像小石榴,平日裏閑話多得跟竹筒倒豆子般,一見到相貌堂堂的瓶子說話就變得磕磕巴巴,明明一肚子的機靈古怪,卻讓人誤以為是個悶葫蘆。
也不像我,整個人生都陷在争權奪勢的漩渦裏,勾心鬥角,無暇他顧。
尋不到天青,可惜了我攢的那二兩上好的碧螺春,要說這丫頭愛好也是詭異的很,放着滿園子的桃花、杏花、鳳仙花不愛,偏偏愛拿我珍藏的茶葉做香包,挂在身上顧影自憐的臨風而立,綠茶的清香比那花間蜜蕊還要招蜂引蝶。
罷了罷了,我且尋些別的茶葉煮給仙官喝。
一陣翻找忙碌過後,我端着一個紅木雕花的小方托盤,上面托着一壺淡淡的雨花茶,一只素白的菊紋小盞,颠颠兒的穿過回廊,往仙官廂房的方向走,沒成想斜次裏突然伸出一只伶仃的細腳,将我絆了個踉跄,我手裏的托盤連同茶壺茶盞也一并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我險些摔倒在地,驚呼一聲站定後才看到腳邊躺着一個修長纖細的瓶子,一身淡雅的青花,正顫抖着輕聲哼哼。
“你……你……從哪冒出來的?”
我愕然的問。
青花擡起一雙如絲眉眼,不懷好意的看了我一眼,低下頭開始嘤嘤嘤:“娉娉,我若有什麽做得
不對的地方,你直接說與我便是,為何要這般下作的拿我出氣,你也知道仙官将我修補好,是廢了多大力氣。”
她全身顫抖,額頭上滲出大顆的汗珠,嘴唇發白,真不似是裝出來的疼。
我這才發現她頭上和腳上赫然兩處醒目的豁口,地上兩塊駭人的碎瓷片,不敢相信瞧上去如此柔弱的一只瓶子,竟能對自己下得這般狠手。
富貴險中求。
青花妹子果然是得了這話的真傳。
想她能有如此魄力自殘,端的是女中豪傑,那她身上的傷,自然是不需我假惺惺噓寒問暖了。
我于是緊着當務之急,轉身便要回房尋一套茶具,再給小沉沉泡一壺清茶。
想不到青花一把拽住我的腿,嘤嘤嘤哭得更大聲了。
“娉娉,你無端将我打傷,總要給我個說法才是。”
我抖了抖腳,抖不開,只好被她挾持在原地。
四下裏漸漸圍上來一圈看熱鬧的瓶子,見青花哭得梨花帶雨,好幾個不問青紅皂白就開始心疼她,數落我。
“啧啧啧,娉娉啊,有話好好說嘛……”
“青花傷成這樣,娉娉你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誰規定仙官只能你一人伺候……”
“娉娉你莫要嫉妒她生得比你好看……”
我十分生氣,冷冷說道:“你們哪只眼睛見是我傷的她?我剛才被她絆了一腳,差點也摔傷了。”
我的聲音明明很大很洪亮,卻似只有我一人能聽到,埋怨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竟好似沒聽到一般。
我憤然向後一指:“你們問問小石榴,她看得明明白白。”
大家目光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胖瓶子抱着個夜光杯四仰八叉躺倒在回廊上,口角流涎,兀自傻笑。
青花飛起眼角挑釁的看了我一眼,我手心有點癢癢,很想一巴掌将她扇飛,可惜沒這個體魄,一巴掌扇不飛,我的黑鍋便要背更大一個了。
我正待再要解釋,身後突然傳來星沉仙官略帶不耐煩的聲音:“娉娉,一壺茶為何要泡這麽久?”
我心中一喜,正要回頭說話,腳邊的青花卻搶先嘤嘤嘤的哭訴了起來:“仙官,仙官要替我做主啊。”
我心頭火起,掐指一算,已是有些時日沒敲打這園子裏的瓶瓶罐罐了,妄念總如雨後春筍,非要一盆有毒的雞湯兜頭澆下,他們才肯消停些時日。
我于是将青花誣陷我的罪狀,一一都認了。
她哭訴一句,我便接一句沒錯,答得太爽快,青花都不禁有些遲疑了。
她終于嘤嘤嘤的陳述完,我也大馬金刀的認下了所有罪狀。
仙官掀起眼皮瞟了我一眼,淡淡說了句:“我的茶呢?”
青花聞言一臉驚愕,抓着我一條腿的爪子不禁放開了些。
我想着今日既已做了惡人,不如混賬到底。
我抽腿走人,丢下一句:“要喝你自己泡去。”
“嘶……”
四下倒抽涼氣之聲此起彼伏。
是不是惡人且待定奪,我今日的王霸之氣定然已給在場衆位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不消一炷香的時間,這園子裏所有精怪便會聞得我怒嗆星沉仙官的作死之舉。
如若這般我還不被仙官掃地出門,那些想造反的瓶瓶罐罐也可以自覺回家洗洗睡了。
那時他們自然會曉得,他們想要扳倒的目标太為強大,路漫漫兮其修遠,人生理想還是不要如此好高骛遠才是。
富貴險中求……
哼哼,青花初來乍到,不知這一招早已是我玩剩下的把戲……
我拽着小石榴一條胖腿将她漸拖漸遠……
聽到身後青花的嬌喘聲:“哎呦……”
想是仙官已經移步向前,彎腰将她拾了起來。
我行得昂揚,王霸之氣不減,心裏卻打着小鼓,漸行漸遠,漸遠漸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