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鬓如霜
我在天青房裏睡了一日一夜,想是睡着前心中忐忑,竟然做了個荒誕無稽的夢,夢裏我終于找到如意郎君,品貌才情家世出身樣樣沒得挑,好不容易到了洞房花燭的關鍵時刻,卻被星沉仙官一腳踢開了房門,舉着個大棒子就把我們這對歡喜鴛鴦打散了。
我在夢中正待找他理論,鼻尖卻飄來一陣淡淡的綠茶清香,我打了個噴嚏,睜開眼睛。
天青正坐在床邊,使勁推着我的肩膀。
“醒醒,快醒醒,我跟你說噢……”
我揉着眼睛坐起來,看到她一臉掩飾不住的神采飛揚。
能讓天青這個矜持的小悶騷興奮成這樣,想必是仇家倒了大黴了,我不禁好奇起來。
天青好似小石榴附體,眉飛色舞道:“娉娉你猜怎的,青花這下可倒了大黴了。”
我只顧嘆服自己真是天青肚子裏的一條蛔蟲,半晌才反應過來整句話的意思:“什麽,你說誰?”
天青冷笑一聲:“當然是青花了,你這一覺睡得可錯過了一場好戲。”
我只記得自己昨日和青花的官司尚未了結,如何睡了一覺,她便倒了大黴了?
見我一臉茫然,天青也不似往常那般事事都要先賣個關子,她起身手腳并用,聲情并茂的演了一出青花是如何倒了血黴的折子戲。
原來昨日星沉仙官将青花連同她砸碎在地上的瓷片拾了回去,放下手裏正在幹着的活,花了大半夜的時間将青花修複如初。
我聽到此處時微微蹙了蹙眉,星沉仙官這人好處雖多,不盡人意之處卻也是有的,我道他是個神仙,不想他跟這世上大多數蠢笨的男子一樣,被個矯揉造作的小妖精一哄便哄住了,對她同情憐憫,無微不至,殊不知那是她們披荊斬棘的手段,她們內心之剛猛果決,未必輸于殺伐決斷的七尺男兒。
若換做是我處理這件事,青花既然如此願意疼,那就讓她好好疼幾日再救治也不遲。
我尚未來得及說出心中的不快,就聽天青繼續說道:“青花那個小賤人,被仙官照拂了這半晚,就飄飄然真當自己了不得了,仙官将她修複如初,她便忸怩着賴在仙官案頭不肯走了,仙官好言勸她回去休息,她定要殷勤在一旁服侍,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好日後如影随形服侍左右了。”
我眨了眨幹澀的眼睛,不得不承認,青花這小蹄子,還是有幾分臉皮與手段的。
天青忘了自己平時高冷矜持的形象,插着腰如小石榴一般啐了一口道:“想必仙官聽那話時,身上的雞皮疙瘩怕是要掉一地了,反正圍在門外,趴在窗下偷聽的瓶子們全都被惡心到了。”
我呵呵,其實天青初來乍到時相貌出身比青花還要高上一籌,走的路線也和青花頗為相似,當年也是興風作浪過的。
她與青花最大的不同在于,青花以為自己聰明,天青卻是真有幾分聰明的。
天青當年也觊觎我的位子,但虛虛實實幾番試探之後,便果斷收了手,絕了将我取而代之的念頭,反倒坦坦蕩蕩與我相交起來。
她最初的挑釁試探,就好比打架鬥毆的前幾招,需探出對方武功內力的深淺,才知接下來的進退,天青大概原本以為我只是個三拳兩腳就能解決掉的市井小混混,沒成想一拳下去,綿綿內力竟深不見底,她決然沒有勝算,便聰明的不再與我為敵。
相比之下,青花便少了這一份自知與聰明。
天青雖心裏明鏡兒似的,嘴上卻仍是個不饒人的,從不承認我的過人之處,在這個問題上,她和三句話之內必要與她掐架的小石榴保持了難得的一致。
小石榴曰:“娉娉啊,你前世必是星沉仙官的債主,今生才有這般狗屎運。”
天青曰:“滿院子的瓶子不是敗與你,而是敗與了仙官,他決計要護你,便是什麽樣的陰謀詭計,到了他這裏也只能是炮灰了。”
內秀聰慧玩弄權術于鼓掌之間的我,深深不以為然。
我思緒剛剛跑遠了些,便被天青手裏的帕子忽悠一下掃到眼睛,我揉揉眼睛,聽她繼續說道:“青花賴着不走,星沉仙官好言對她說,他那壁廂有娉娉你照管着就夠了,無需再添幫手。青花聞言又是一陣嘤嘤嘤的委屈,一邊哭得梨花帶雨,一邊條陳娉娉你平日裏的不是之處,說你身體殘缺,相貌平平,笨手笨腳,粗枝大葉,脾氣還不好,憑什麽還舔着臉賴在仙官的寶案之上,日複一日給仙官添堵,似她這般出身品貌的瓶子,才配日日伴在仙官左右。”
我聞言一陣氣火上蹿,好在天青立即莞爾一笑道:“你猜仙官聽了這話,作何反響?”
我哪裏知道他作何反響。
天青學着仙官的樣子,面無表情思量片刻,然後點了點頭:“你說的極是。”
我聞言險些氣了個絕倒。
天青調皮的朝我眨眨眼,然後又學着仙官的語氣說道:“你确是件難得的珍品,需最妥帖的安置方為妥當。”
天青學完仙官的嘴臉,忽又換做她平日裏的刻薄表情,冷笑着說道:“仙官于是起身找來個錦盒,将她妥妥帖帖放在裏面,蓋上盒蓋,加了三層禁封咒,然後将那盒子置在了他房內多寶格子的最上層。”
我目瞪口呆道:“妥帖,是夠妥帖的。”
說完爬下床,在天青房裏尋了個紫砂小茶壺,順手拽走了她腰間的碧螺春香囊。
我捧着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去尋仙官,路過幾株梨樹飄雪般撲簌簌落着花瓣,我停了停,蹲下來拾了三五朵素白的小花放在黑漆托盤之上,一路只覺步履乘風。
仙官正凝眉挑揀着桌上一堆碎瓷片,我拽了拽他流水般的衣擺,他低頭挑眉看了我一眼,而後從我手上接過茶盤,滿滿給自己斟了一杯,輕啜一口。
我爬上桌案,主動開口跟他搭讪,算是跟他講和,他将紫砂小盅放在茶盤上,閑閑問我:“你的碧螺春,為何少些滋味。”
我端起茶盅嘗了一口,果然寡淡得很,便跟他解釋道:“天青拿了我的碧螺春做香包,整日戴在身上四處招搖,怕是味道都散了。”
仙官勉強咽下剛剛喝進去的半口茶,臉色一陣青白交加,而後朝我吼道:“你就這麽謝我?”
瞧瞧,這樣臭的脾氣,吃喝也愛挑嘴,真是極難伺候。
可看在他剛剛給我撐腰的情分上,我且不與他計較了。
我低眉順眼的問:“那要我如何謝你?”
小沉沉臉上突然現出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抑郁之情,指着案頭一部厚厚的舊書說:“你每日多看一個時辰的書,便是謝我了。”
我登時頭大如鬥,不是我不愛讀書上進,實則是這本書太古怪,簡直不知所雲。
可我今日真心想要與他冰釋前嫌,哄得他歡喜,只好硬着頭皮坐下來,恹恹的翻開這本不知所雲書,迎面便是一首亂七八糟的詩,毫無懸念的不知所雲。
我有氣沒力的念了出來:“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娉娉不悔問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沉沉聞聲突然頓了頓,擡起一雙狹長的鳳眸看向我,目光陡然間溫柔了下來,我正愁那破書上的字字句句,一眼都不願多看,便與他定定的對望。
小沉沉溫柔的眸色間漸漸浮起一絲惆悵,惆悵間又摻進一絲悲涼,悲涼間又融入一絲深邃……
我只覺得再不眨眼睛,我的眼皮便要酸得抽搐了。
他低下頭,終于不再看我。
贏了。
我滿意的眨了眨酸澀的眼皮。
他不再理我,我只好百無聊賴的接着翻書,這本不知所雲書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鬓如霜,在我看來,這名字倒也取的恰當,我每次翻開看時,書裏皆是些不知所雲的只言片語,且變幻不定,叫人冥思苦想不得要領,長此以往可不是要愁白了頭,兩鬓霜華。
此書專門是來誤人子弟的。
我再低頭看書時,方才的詩已經不見了,粗樸的扉頁浮出一行飛揚跋扈的字跡,我手指點着紙面,仔細辨認,逐字念道:“我何嘗這樣歸心似箭過……因了你竟生出幾分貪生怕死的念頭……”
我掩卷呵呵笑道:“寫這話的人臉皮定然比城牆還厚,自己貪生怕死,反到将責任推給旁人。”
小沉沉涼飕飕斜了我一眼,耳根漸漸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