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娉娉祝壽
五月半是小石榴奶奶的壽辰,小石榴家枝繁葉茂,七大姑八大姨湊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能把好端端一只瓶子逼去出家,故而我是死活都不願和她一起回家的。
唯獨石榴奶奶壽辰這日,我是非去不可的,我小時候吃過太多石榴奶奶做的酒釀圓子,小石榴說我臉頰上一對酒窩便是這麽生出來的,這對酒窩生得甚好,我甚滿意,小石榴說我需知恩圖報,奶奶每年壽誕,我都應和她一起應付家裏那堆長舌婦,哦不,是給奶奶祝壽,她旋即糾正自己。
今年我給石榴奶奶準備了一塊上好的月光石,這塊石頭是我曬了小半年的月亮才煉成的,通體晶瑩剔透,成色極好,戴在身上好似揣了一捧月光,不但好看,對修煉也極有進益,奶奶極是喜歡。
酒過三巡,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
小石榴的七舅老爺的堂姐的表嫂瞅了眼老太太脖子新挂上去的月光石,一番啧啧的稱贊後,轉頭對小石榴說:“石榴啊,你多學學娉娉,也長點心,你送老太太一雙帶輪子的鞋,是想讓老人家腿腳再靈便些嗎?”
我一言難盡的看向小石榴,她一路神秘兮兮的捂着自己懷裏抱着的大盒子,眉飛色舞的說要讓老太太嘗嘗飛一般的感覺……
小石榴已經被親戚們數落了一個晌午,整個人都蔫了,只管一杯一杯喝悶酒。
所幸老太太和藹又心寬,笑着說:“好得很好得很,晚輩送什麽我都歡喜。”
我看了眼小石榴閉門半月造出來的新鮮玩意,很想寬慰一下老太太,告訴她老人家,我上個生辰,收到小石榴親手打造的一口棺材,小石榴不知從哪得了幾塊金絲楠木,思量這樣珍貴的木材,需打個棺材才能物盡其用。小石榴說她自己都不舍得用,提前給我先備下了,反正早晚用得着……
可我不太敢說話,不但不說話,還極力低眉順目,恨不得化成一只透明瓶子,抹去自己的存在感。
即便這樣低調,還是未能幸免。
“娉娉,聽說你前幾日當衆下了星沉仙官的面子?”
小石榴二姑奶奶的六侄媳婦突然笑吟吟轉向我,席上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我背上一涼,抖擻精神上陣迎敵。
“嫂嫂哪裏話,仙官待我極好,我哪裏會下他面子。”
我笑吟吟回。
六嫂點點頭,忽的提高嗓門問道:“聽說你把青花關起來了?”
我含笑糾正:“嫂嫂這是什麽話,青花身嬌體貴,仙官看重她,才将她穩妥安置,不敢有半點閃失。”
一桌子充滿八卦求知欲的炯炯目光鱗次栉比由明轉暗,我仍笑吟吟的喝酒吃菜,裝傻充愣。
六嫂正色教導:“女子切忌一個妒字,仙官整日操勞,需多些知冷知熱的服侍才好。”
我乖乖稱是,忽的又想起什麽似的,放下筷子關切的問道:“碧池姨娘這幾日身子可好?聽聞她每月裏總有那麽二十幾日身子是不好的,嫂子不若再擡幾房姨娘,知冷知熱的服侍六哥哥。”
六嫂臉色頓時就不好了,憤恨的剜了我兩眼,不再與我搭讪。
我端起酒杯掩住微微翹起的唇角,等着每年必要挑起的話題。
果然,小石榴的大姨奶奶開口了,表情語氣都和去年別無二致:“娉娉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麽時候将姑爺帶回來給我們瞧瞧啊?”
我心中暗罵,你們家小石榴的婚事不也八字還沒一撇嗎,為何年年都來催我。
我笑嘻嘻看向大姨奶奶身旁坐着的小外孫,這小子人還沒長開,已能看出是個打架生事的好苗苗:“小哥近日學業可好?”
聽小石榴說大姨奶奶家的外孫乃是學塾一霸,前幾日剛剛把先生的胡子燎了。
小家夥老老實實回道:“板子打腫了手,罰抄還差三百遍沒寫完呢。”
大姨奶奶臉上果然挂不住了,呵呵的東拉西扯兩句,揭過了話題。
有兩個好心腸的嫂子出來打圓場:“我們娉娉這樣的,着什麽急,且慢慢相看着,最不濟也得是個官窯出身的,才能與我們娉娉登對。”
我做害羞狀紅了臉地下了頭……
一場酒吃下來,感覺身體被掏空,酒散後我拽着半醉的小石榴,去院子後面曬月亮。
園子裏的海棠樹下,幾個小瓶子圍着個老瓶子,正津津有味聽故事。
我和小石榴和湊過去聽了起來。
這是個老掉牙的故事,年年都聽,可我年年都仍喜歡聽。
老瓶子躺在竹椅上,撫着颌下三縷髭須慢吞吞講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瓶子精怪裏,也是出了一位神仙的。
小瓶子們睜着滴溜圓的小眼睛,好奇的不得了。
老瓶子對月唏噓,仿佛他當年真的親眼見過那位脫胎換骨飛升天界,給瓶子精怪們帶來無限榮光與希望的仙子。
“那位飛升的神仙,不但生得美貌,性情灑脫和氣,不拘小節,極是好相與的,她善丹青,愛墨染,與司長凡間瓷器一脈的楚遙仙官極是要好,幫他描摹畫樣,調染色澤,曾扯下一塊雨後天空入畫,天青一色便是由此而來。凡間一位頗有詩文書畫造詣的君王曾賦詩雲,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将來,倒是頗有幾分靈氣與悟性。總而言之因了這位仙子,人間瓷器才有這諸般飄逸之色。”
我聽得心馳神往,這些年在星沉仙官的關照下,我修行大有精進,不知何時能像這爺爺所說的瓶子一半出息,有朝一日飛升仙界,過一過當神仙的瘾。
“那後來呢?”
一個小瓶子奶聲奶氣問道。
老瓶子一臉得意道:“後來她與九重天上的太子有了婚約,真是給我們瓶子一族長臉啊,那太子寵妻似狂,凡是她喜歡的,上天入地都要給她尋到……”
“那後來呢?”
小瓶子又奶聲奶氣的問。
老瓶子惆悵的搖了搖頭:“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小瓶子們紛紛不幹了,七嘴八舌道:“我們好不容易飛升出一個神仙,為何說沒就沒了,爺爺莫要诓騙我們。”
有的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來。
我每每聽到此處,心中總一片悵然。
老瓶子亦悵然道:“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
小瓶子抽抽搭搭的問:“不輸,不輸怎的還會灰飛煙滅?”
老瓶氣得吹胡子瞪眼:“臭小子,你書是怎麽讀的,給我回去罰抄一百遇人不淑。”
樹下的小瓶子們一哄而散,幾瓣海棠飄落肩頭,小石榴已趴在草地上呼呼的睡過去了,我将她扛回住處,正走得喘氣,擡頭看見蜿蜒游廊深處,影影琉璃燈下站着一名身長玉立的男子,階前一席婵娟清輝缈缈,将那男子襯托的有些形單影只,落落寂寥。
待我再走近了些,卻見那男子正是星沉仙官。
我登時滿心歡喜,遠遠喊他:“仙官,你在這裏傻站着做甚。”
仙官聞言忽轉頭看向我,漆黑的眸子似被月光忽然點亮,他邁步走向我,彎腰從我肩上拎起酣睡的小石榴,随口說道:“回來了……”
我嗯了聲,同他一起把小石榴安置好了,又同他一起沿着游廊往回走。
忽然風起,吹得廊下的琉璃燈輕輕搖擺,我與仙官的影子也随着搖曳不定,交織在了一起。我心裏還記挂着剛剛聽到的故事,便問星沉仙官:“我聽這園子裏年長的瓶子說,從前我們瓶子裏有個飛升成了仙子的,這故事可是真的?”
仙官愣了愣,長睫低低垂了下來,冷玉般皎潔的側顏似有一絲隐忍的痛楚,然而那痛楚轉瞬即逝,好似青楓浦上被風吹散的幾縷流霜。
我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本生就一張桀骜冷淡的面孔,平日裏更似一座行走的冰川,我竊以為他心腸亦是冰做的,如何會有一絲柔軟或是凄楚?
定是我眼花了。
他沉默良久,頭上一盞盞琉璃燈漸漸凝在身後,就在我以為他啞巴了時,他突然淡淡說:“是真的……”
我登時來了精神,抓着他衣擺急切的問:“那你可見過她?”
星沉仙官點點頭:“見過……”
“那你可曾和她說過話?”
我好奇的問。
小沉沉點點頭:“說過……”
“那她真是一只瓶子?”
這件事太振奮瓶子精怪們的心,我真盼着他點頭說是。
仙官點點頭:“是……”
我心下大大的爽朗,感覺自己的修仙之路終于有了希望。
“她真的死了嗎?”
我追着他問。
仙官臉色發白,似是很疲憊,只淡淡嗯了一聲。
“那究竟是為何?我聽聞她是因為遇人不淑,被人算計了性命,可是真的?”
仙官沉吟不語,半晌才又點了點頭,臉色已是不能再差。
我神秘兮兮的問:“那個人,可是罪名昭彰的三殿下?”
坊間流傳着那位大名鼎鼎的三殿下各種離奇曲折的事跡,從他頑劣不堪的童年至他無惡不作的少年直到最後堕入魔道。
樁樁件件駭人聽聞。
他所犯之惡罄竹難書,據說那位瓶子飛升而成的仙子便是因他而死。
我眼巴巴等着星沉仙官滿足我強烈的求知欲,他卻停下腳步,似老僧入定一般閉上了眼睛,棱角分明的薄唇白得刺眼,冷得灼心,令我幾乎不忍直視。
直到我以為今晚要陪他在這裏打坐參禪了,他才緩緩睜開修長的眼睑,淡淡的說了一個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