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片瓷不産
好不容易熬過一個時辰,我啪的合上書,假裝沒有看到小沉沉不滿的目光。
我圍着小沉沉面前的一大堆碎瓷片轉了一圈,自告奮勇要幫他挑揀,結果越撿越亂,小沉沉終于忍無可忍,讓我一邊涼快去。
我于是一邊涼快,一邊對他說上一兩句風涼話,助他也涼快些。
我說:“仙官不在九重天上享福,跑到這個寂寥之處修瓶子,莫不是犯了什麽天條被貶下凡?”
小沉沉面無表情瞟了我一眼,不理。
我說:“莫不是打碎了滿天宮的碟子盞子?”
小沉沉冷哼一聲。
我說:“莫不是醉酒後勿入廣寒宮?”
小沉沉臉騰的紅了,啪的一拍桌子:“休得胡言。”
剛剛分揀出來的幾堆碎瓷片子,登時混作一團。
“這半晚上算是白忙活了,仙官怎麽如此不小心。”
我蹲下來看着滿桌狼藉,搖着頭啧啧嘆息。
小沉沉扶着額角斜我一眼,臉上表情很吓人,我好怕怕。
這時屏風外突然一陣仙風缈缈,吹着屋內火燭一陣明滅不定,一個桃花眼,白衣衫的俊美男子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手裏拎着一只我再熟悉不過的布袋,這布袋施了法術,可大可小,裝一把碎瓷片沒問題,裝一屋子的碎瓷片也沒問題。
“小楚仙官,你又送什麽勞什子過來,我們家仙官近日忙得沒黑沒白,你不體恤他,反倒不斷送些破瓷片子來,想累死他不成?”
我挺身而出,将小沉沉護在身後。
小楚仙官渾不在意我這番奚落,只是展顏一笑:“娉娉,我為你跑斷了腿,你卻為這小子傷我的心,真是涼薄的很。”
星沉仙官溫暖的大手覆在我後脖頸上,将我拎在了一邊。
他起身朝小楚仙官略略欠身,不鹹不淡說了句:“有勞。”
小楚仙官也不鹹不淡回道:“閣下無需多禮,反正我也不是為了你。”
他邊說邊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将布袋裏的碎瓷片取出放在桌上,索性只有兩三片,累不到仙官,我甚滿意。
星沉仙官看到桌上的瓷片,臉色陡然凝重,湊上去呆呆看了半晌,而後忽的擡起頭來,清朗的眉目因激動而顯得有些猙獰,他沙啞着說:“多謝。”
小楚仙官臉色亦有些許激動,卻仍不冷不熱回道:“說了不必謝我。”
兩個人尬然相視片刻,星沉仙官忽的将我拎到他面前,小心翼翼捏起一片碎瓷,在我頭頂的豁口處比劃了起來。
我努力滑動四肢,想要從他手裏掙脫出來,這些年隔三差五的,總要受此撓癢癢之苦,其實我對自己現在的外表還算滿意,幾個豁口無傷大雅,他二位當真不用如此執着将我修複如初。
“你乖些。”
星沉仙官突然開口,嗓音沙沙的,像粗粝的指腹蹭過耳根,我耳朵覺得有些酥麻,頓時老實了。
被兩個玉樹臨風的神仙擺弄了半晚上,窗外天色微白,我摸着自己煥然一新的腦袋,言不由衷的向兩人頻頻道謝:“有勞二位仙官,有勞二位仙官了。”
星沉仙官眸色依舊沉沉的,不甘的摸了摸我頭上最後一處小小的缺口,微不足道的缺口,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小楚仙官喃喃道:“莫急,這最後一片,我上天入地也要尋來。”
星沉仙官也不與他客氣,沉着臉點了點頭。
送走小楚仙官,我見小沉沉面露疲色,眼見天色将明,便邀他同我一起小憩,小沉沉搖搖頭,說宮裏來人傳話,天子今日要來賞玩他的寶貝收藏,故而歇不得。
我一邊嘟哝“你是神仙你怕誰”,一邊打着哈欠蜷縮在綿軟的蒲團上,一邊努力撐着眼皮不讓自己睡過去,想要一睹真龍風采。
其實我們這些瓶子,對當今天子還是頗有幾分好奇的,因他實在是個特立獨行的君王。
此事說來話長,要從二十多年前普天之下發生的那件怪事說起。
話說當今天子降生那年,一只銀色長龍在皇城之上盤旋七七四十九日,鳴聲如泣,直叫得天降一陣七彩琉璃雨,才振翅遠去。
皇子出生,天降祥瑞,民間自此風調雨順,只有一事頗為詭谲,便是各地不計是官窯還是民窯,一夜之間統統再也燒制不出一件瓷器。
多少匠人熬幹心血,費盡苦心,千試百煉,終無一人可以打破僵局,哪怕是燒出一件殘次品。
胚成入窯,火光炸天,出窯時卻只見胎土崩裂,無一成形。
鈞窯、汝窯、官窯、哥窯、定窯,磁州、吉州、耀州、龍泉,無論是名滿四海的官窯民窯,還是荒僻鄉間的小土窯,漸次熄火關張,不知碎了多少匠人心,毀了多少民間生計。
二十年來,尤其是新帝繼位後,塵封的官窯時不時起火重煉,結果還是一樣,片瓷不産。
話說當今這位天子,攜祥瑞而生,自小聰穎無雙,十四歲繼位,将天下治理的富庶井然,于百姓來說是個好皇帝,可于皇室內眷,卻六親情疏,不但六親情疏,這位天子還做到了六根清淨,至今不肯婚娶,急得皇太後幾次三番以死相逼,也未見天子動容。
這位性格頗為另類的皇帝不喜熱鬧,不愛女色,親情淡漠,超凡脫俗,卻唯獨熱衷一事,那便是從全國各地收集古玩瓷器,且對瓷器尤其沉迷。
偏偏他生不逢時,自他出生起到現今,四海之內已有二十五載片瓷不産,他繼位後廣招天下能工巧匠,許下重金獎賞,立誓要恢複昔日五大瓷都火光沖天的繁盛景象。
可惜重賞之下勇夫層出不窮,瓶子仍然燒不出一只。
最後龍顏大怒,敕令五大瓷都三月內燒出成品,否則限期過後,每旬便會砍掉十名工匠的腦袋。
一時間舉國嘩然,五大瓷都一片凄風慘雨。
天子敕令的三月期限過後,五十名匠人被押解進京,于午門外問斬。
行刑時突然一陣疾風大作,劊子手的刀斧驟然間不知所蹤,一個衣袂飄飄的俊美男子從人群裏走了出來,說他有法子替天子解憂,無需祭掉這五十匠人的性命。
這美男子便是我身邊的星沉仙官,因了他,那五十個匠人保住了性命,因了他,有了現在這園子,園內的琳琅閣裏珍藏着這些年他為天子修複的無數件瓷器。
仙官說瓷窯之所以片瓷不産,是因九重天上仙界的一個變故,然天機不可洩露,他只能言盡于此。
雖不能恢複五大瓷都昔日繁盛,他卻有一門手藝,無論碎成什麽樣的瓷片,他都能夠修複如初,天子如若喜歡,可将碎瓷破盞從民間盡數收集上來,他定能修得燦然一新,從中必能尋得無價珍品。
天子欣然照辦,這些年來,從各地搜羅來的碎瓷片源源不斷運來,星沉仙官言出必果,每日不辭辛勞,為天子修複好的瓶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其中不乏現世罕見的珍品,也有似我這般低調質樸有內涵的寶貝,那些有仙緣的瓶子還生出了靈識,成了這園子裏快活度日的精怪,我便是其中仙緣最深的那一個。
“仙官,你幫我撐着眼皮,莫讓我睡過去。”
我困極,含混不清的朝他唠叨。
“為何不睡?”
小沉沉不解。
“我想看看天子長什麽樣,每次等不及他來就睡過去了,這次你看着我些,別讓我睡過去。”
我的聲音在耳畔越來越遠。
小沉沉臉色突然變得更不好了:“有什麽好看的,兩只眼睛一個鼻子,與旁人無異。”
“話不能這麽說,潘安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猴子也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差異的緊,差異的緊……”
我朦胧間看到小沉沉眉心緊蹙,而後便堕入黑甜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