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歷前塵
自那日的月下表白後,我身後再無竊竊私語的瓶子們,只有小石榴和天青還熱衷于學着仙官的樣子,時不時打趣我一句:“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他們說仙官這般與人親昵,她們還是頭一回見,于是那晚好幾個瓶子的心都碎了,還有幾個哭得眼睛腫了好幾日。
我的日子又清淨悠然了起來。
整日海棠樹下打盹,青草池邊逗蛇,不知不覺已過去一旬。
這晚秋風乍起,黃葉敲窗,我支着下巴趴在一旁,看仙官分揀一堆宮裏新送來的瓷片,我雖不喜他寒潭般的性子,卻喜他橫看豎看都好看的容顏,此刻燭光勾畫出他清隽無比的側顏,将他眸子染了一層琥珀的蜜光,我越看越是歡喜……
冷不防的,仙官突然抖着手從一堆破破爛爛,無甚色彩的瓷片裏捏起很小的一片,然後放在掌心仔細端詳,好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我身上的殘缺終是治好了。
再不是一個有殘缺美的瓶子。
也免了小楚仙官上天入地幫我尋那最後一片。
我原本以為這是件好事,雖然我也不甚在意。
可自從我成了一個完整的瓶子後,仙官對我讀書上進的要求卻更為嚴格了,他漸漸減少了修瓶子的時間,把多出來的閑暇都用在盯着我讀書上了。
我只想說,親爹娘也沒有這般拔苗助長的。
又兩日,小楚仙官過來看我,竟也與我提起這本頗令我頭疼的不知所雲書,且他的問題與這書頗是相得益彰,皆是不知所雲,令我一頭霧水。
比如他問:“娉娉,你這本書裏,可曾提到我楚遙仙君驚才風逸,是難得的佳偶良配。”
又比如他問:娉娉,你這本書裏,可曾提到我已與你私定終身,此生不棄。”
這話剛巧讓星沉仙官聽到,自此園子裏結界又加了一道,專防楚遙仙官又來不知所雲。
小楚仙官被拒之門外後,沒兩日園子裏又來了一位仙官,便是上次送仙露來的那位,他莫名其妙的要我給他剛得的寶貝孩兒取個名字,我連那小崽子的面都沒見過,怎知道給他取個什麽名字合适。
可這位仙官頗為執着,非說若請不動我,回去沒辦法向他家那位悍婦交差,我瞧着他一副完不成任務便要回家跪搓衣板的熊樣,只好勉為其難的給他那孩兒取了個小名,叫做“歡喜”。
那仙官聽了簡直比這名字還要歡喜,笑着對我說:“你師姐聽了定然歡喜。”
我聽得一頭霧水,我哪裏來的師姐
那仙官與我說話時瞧着挺健談,扭臉看向星沉時卻又頃刻間矜持了起來。
他每次來訪時都是這般态度,交給我些好玩好吃的東西,然後和星沉大眼瞪小眼的呆坐半晌,最後矜持的告辭離開。
我瞧着兩人是真真的無話可說,這次還是同樣的不尴不尬,就這樣一個看天,一個看地,沉默相持了許久。
待那仙官起身離開時,我終于松了口氣,兩人自是不察,我在一旁已替他們尴尬了許久。
誰知那仙官剛剛行了幾步,忽又回轉身來,似是一腔怒火終于隐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叫我一聲哥,有那麽難嗎?”
他冷冷的問。
我眨着眼睛瞧熱鬧,瞧這劍拔弩張的架勢,也不知他二人最後會不會打起來。
這問題我聽着實在沒什麽難的,星沉仙官卻像是真的被問住了,遲遲答不出來。
那仙官冷笑一聲,拂袖而去,漸行漸遠。
就在他背影穿過垂花小門,即将消失在視線中時,星沉仙官突然低低的叫了一聲:“哥……”
前面那人似是長了雙順風耳,隔那麽遠竟然聽到了,他忽的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
我觀他臉上的表情,不甚确定小沉沉是否說對了答案。
“二哥……”
我正想提醒小沉沉想好了再說,免得被人恥笑了去,他卻又叫了一聲。
那位的仙官眼睛裏似有朝露暮雨,閃閃爍爍,難以形容。
他突然變得拘謹了起來,讷讷的朝小沉沉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時差點不小心一頭撞在南牆上。
光陰繼續荏苒,轉眼又是一旬。
我的生活只有四字可講。
寒窗苦讀。
這日我依舊苦讀,仙官在一旁邊打磨一個瓶子,邊防着我偷懶。
這些日子送進園子裏的碎瓷片越來越少,也難怪,他修了十多年的瓶子,怕是已把這世上所有的碎瓶都修補完了。
要說這房裏,從前是他忙得不分晝夜,現在是我忙得不可開交,啧啧,小沉沉苦盡甘來,我卻道阻且長。
我翻過一頁泛黃的書扉,忽覺鼻尖一點沁涼,擡眼望向窗外,卻見天空飄起了雪花。
“哇呀呀,下雪了啊……”
我轉頭眼巴巴看向仙官,目光懇切……
仙官瞟了一眼窗外亂舞的雪花,淡淡道:“再看半個時辰……”
絲毫不肯通融,語氣像個食古不化的老夫子。
我噘噘嘴,只好繼續翻書。
又翻兩頁,一幅石榴纏枝圖出現在眼前,觀之與小石榴那胖肚子上的花色十分相像。
我嘿嘿笑了兩聲。
再翻兩頁,見一清俏的女子背影,坐在一株古木下執筆弄墨,長裙如流水涓涓,好似出塵仙子,頭頂繁茂枝丫間,躺着一個修長俊美的少年,雙臂枕在腦後,翹着二郎腿看天,嘴角帶着一絲笑容,說不清是溫暖,還是嘲諷。
接着翻兩頁,又見那女子背影,跪在一處湯湯流水之畔。
隐隐墨跡穿透紙扉頁,映入我眼簾。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不會後悔嗎?”
“不悔。”
再翻兩頁,我卻看到一團隐隐霞光,自那書中映照了出來。
我咦了一聲,好奇的湊近了看,小沉沉聽到動靜,也将目光轉了過來。
只一眼,他便好似遭了雷劈,動彈不得。
“仙官,你怎麽了?”
我在他發直的眼睛前揮了揮我的小胖手。
他放下手中的瓶子,慌張的兩步走到我身後,與我一同觀摩那書中照出的霞光。
我到今日才覺出這本變着花樣折磨了我好幾載的書,還算別有一番趣味在其中。
那霞光起初隐隐約約,氤氲似霧。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那霞光便汩汩四射,映耀滿室,透過敞開的軒窗,在紛紛雪花中直沖天際。
仙官啪的合上窗,目光炯炯,手忙腳亂,我從未見他如此激動過。
他抓着我的手,讓我略略等他一等,說完便急匆匆走到內室。
約莫一盞茶時間,他從內室複又出來,步履竟似有些蹒跚不穩。
此時那書上霞光已經淡了去,現出一座仙山洞府,白雲在天,鶴鳴在耳,修竹蒼柏含煙帶雨,看近了些,那洞門隐隐敞開半邊,一個白衣飄然的仙使正守在門外。
“仙官,你快瞧……”
我興沖沖回頭喚他來瞧稀奇,冷不防看到他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額上還滲着一層冷汗。
“你怎麽了?”
我攀着他的袖子失聲大叫,瞧他這般痛苦光景,似是随時随地便要灰飛煙滅一般。
我不禁大駭。
仙官拿出一顆通體晶瑩剔透的小小丹丸,也不與我解釋,徑自放進我口中,輕拍一下我後背,那丸子便一骨碌滑進我腹內。
我拍着胸口連連嗆咳:“仙官,你你你給我吃了什麽。”
他卻不答我,只抓着我的肩膀自顧自的喋喋不休:“這本鬓如霜是世上一件奇珍,能在經年累月中将讀它之人前世所歷種種還原如初,我方才給你服下去的內丹精元是真,助你脫胎升仙,待你進入書中世界後,所歷皆是幻境,但這些幻境與你前世所歷之事分毫不差。”
他頓了頓,艱難開口:“再歷一世,你若仍……選這條路,便會憶起前世種種,便會記起我,你若……走了別的路……”
我心急如焚,這都什麽時候了,他不去命人請禦醫來,還有力氣在這裏跟我唠閑嗑。
可他卻不容我打斷他,繼續艱難說道:“你若走了別的路……那便等等我,天涯海角……我去尋你……”
我從他手裏掙脫出來,撒腿往外跑:“我去給你叫禦醫……”
竟忘了自己是只瓶子,叫不來禦醫……
仙官一把抓住我,竟将我摟在他懷裏,戀戀不舍,好似要與我生離死別一般。
我只好權且哄他:“乖啦,禦醫有什麽好怕的……”
我還沒說完,就被他帶到書前,聽他又囑咐一句:“你且放心去吧,莫要回頭……”
說罷将我往前一推,我便如從雲頭上一腳跌落下來,飛流直下急速墜落,耳畔是駭人的風聲,我大呼:“救命啊……”
我可是只瓶子啊,墜了這許久還沒着地,我豈不是要被摔成碎渣渣,縱使仙官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沒奈何了啊。
待我當啷一聲落地,竟沒碎成個天女散花,我躺在地上死了半天,最後睜開眼睛,竟也沒死。
我一骨碌爬起來,憤憤然四下找尋出路,太過分了,我要三天不理他。
四周薄霧似輕紗,我摸索了半天,終于摸到一扇冰冷的門扉。
我輕輕推了推那門,耳畔突然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音:“昨日之日不可留,有人卻偏要留,人生四苦裏,誰又沒嘗過愛別離之苦,罷了罷了,且看你對他能有幾分執念吧。”
那聲音不辯方向,忽的響起,将我吓得厲害,我慌不擇路推門而逃。
誰知那聲音追着我繼續說道:“入此門,忘前塵,你可想好了。”
我小聲嘟哝:“廢話,還等着你繼續吓我不成。”
吱呀一聲,我推門而入,見一間靜室,一爐淡香。
我忽然停下腳步,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對勁……
我好似突然忘了點什麽……
我是只瓶子……
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