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救贖
烏鎮公墓。
夏花絢爛,繁華錦繡,潔白的百合積澱着戀戀相思,訴說着三代人倫。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你們還好嗎?”蘇绮瑤将頭埋靠在男人肩頭,渾身彌漫着一層淡淡的哀傷,“聽說天堂沒有饑餓,沒有寒冷,沒有紛争,那裏是一片世外桃源,你們一定過得很好吧……瑤瑤也過得很好,有疼我的娘家,寵我的婆家,還有小猴子,對了,你們還記得小猴子麽?就是他,今年我帶他一起來看你們了……你們不要怪小猴子,其實他不是不想回來,他很忙很忙,忙得甚至……”
甚至怎麽樣?顧不上她?丢下她三年不聞不問?
所謂報喜不報憂,蘇妮子及時打住,卻被男人摟進胸膛小聲的調戲:“對,我很忙,非常忙,忙着賺錢養家,忙着跟你生寶寶……”
閉嘴你個流氓!蘇妮子堵他嘴,小臉粉撲撲的:“不準……不準說這種話。”尤其是當着她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面說這麽羞臊的話,她會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男人不由好笑,伸舌頭舔了下嘴邊的柔嫩手心:“不傷心了?”
蘇绮瑤驚得手一哆嗦忙放開:“我沒……沒傷心,就是有些感懷。”
沒傷心便好。
裴天曜收斂了痞氣,正色朝左右墓碑瞅了瞅,暗自慶幸秦玉藍過高的眼光,那女人看不上烏鎮這塊“窮鄉僻壤”的地方,将蘇昊與阿烨葬在嘉興的一塊風水寶地,否則……
圓謊,遷墳,大動幹戈,有得折騰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棘手的麻煩:秦玉藍跟瑤瑤争的那筆遺産,該如何解決?
他最怕的就是,将來有一天她們兩個不得不對簿公堂,因為這極有可能将之前的所有努力一朝打破,功敗垂成。
拜別了親人,途中裴天曜似乎一直心不在焉的。
“裴大哥,你怎麽了?”蘇绮瑤擔憂的問,“這幾天你一直走神發呆,是不是沒睡好?”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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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不是,瞧瞧,你的熊貓眼都出來了。”她從包包裏掏出小鏡子照給他看,笑嘻嘻的取笑道。
那是因為我要“哄”你入睡。裴天曜一把按下鏡子,意味深長的瞟她一眼,試探着問:“瑤瑤,最近有做夢嗎?”
“有啊。”
“夢到什麽?”
“爺爺奶奶,還有……”她突然蹙了眉,“我好像還夢見了媽媽和爸爸,他們……”
“他們怎麽了?”某男驚顫着小心肝急急追問。
蘇绮瑤挫敗的哎嘆一聲:“不記得了。”
不記得才好!
咕咚——心裏高懸的石頭終于落地,裴天曜聰明的轉移了話題:“走,去劃船。”
既然來了烏鎮,怎能不劃船呢?
利益驅使下,商業提供的游船最多可供六個人同乘,人均二十元的消費便可體驗一把江南水鄉的雅致情趣,若要單獨乘坐,價格自然要相對貴些。
敗家子非要跟老婆令租一艘船,疼得老婆心頭直滴血:“嘤嘤嘤,裴大哥,咱省着點兒花吧。”她早前貸款買了輛車,後來又被家裏那厮不靠譜的窮光蛋敗了幾筆,眼下回老家,從吃喝玩樂到穿衣住行,樣樣都得花錢,紅票票就跟那流水似的一張張往外扔,再過不久她真就淪落到一貧如洗的境地了。
說不定下個月的房租都成問題,哀怨ing
怎料裴大哥全然不顧,甚至惡劣的提點說:“怕什麽,爸媽不是給過你零花錢?”經他們出手的零花錢可不是論千論萬計的,起步價幾十萬不等,上不封頂。以蘇妮子在家的受寵程度,不難想象,從小到大這麽多年積攢下來,其零花錢絕對堪稱一筆天文數字。
除此之外,她的養父養父也會時不時給些零花錢。
可以說,蘇绮瑤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婆,也是唐家最富有的媳婦兒。
可惜這個富婆不但心眼小,而且愛鑽牛角尖。
只見她低着腦袋,不安的絞弄手指,沉默不語。
小時候的她既敏感又內斂,只認裴天曜一個自己人。她從來不敢收“別人”的東西,都是裴天曜“逼”她收的,盡管收了她也不敢亂動。就這麽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長大以後也不曾動用那筆零花錢,迄今為止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的資産究竟有多少。
良久,蘇绮瑤才小聲的反駁:“那不是我的錢。”
分得到清楚,哼哼。
裴天曜霸道的拽過一搜烏篷船,跳上去,朝岸上老婆命令道:“上來。”
“我們還是跟別人一起……”好吧,她上。因她在他眼底看到了堅決不容更改的意志。
“诶诶诶,我說你們怎麽能随便上?還沒給錢呢。”眼尖的老板在岸上沖他們吆喝,高分貝引起一陣騷亂。
“對不起,對不起,請問多少?”
“二百。”
噗——
蘇绮瑤一口血憋胸膛,強咬牙,忍了。
丢人!裴天曜見自家老婆一副挖心肝的窮酸相就是沒好氣,陰陽怪氣的說:“放心,有我呢,以後我養活你。”
“你?”她強烈懷疑。
“恩。”他極其肯定。
雖然不是第一次劃船,但心情依然雀躍不已。
船槳搖啊搖,小舟晃啊晃,很有那麽幾分雅致的味道,可惜……
他們一直原地打轉。
“我說,英明神武的裴三少,您倒是劃啊。”蘇绮瑤支着把小花傘,優哉游哉坐船頭說着風涼話,笑得幸災樂禍,“怎麽?堂堂裴三少連艘船都劃不動?”
悲催ing
此時,英明神武的裴三少真真可謂窘迫不安,被兩根船槳作踐得手忙腳亂,英俊有型的額頭急出一層汗珠,不過小船仍是止步不前、寸步難行。
最後他賭氣,幹脆撂挑子不幹了:“有本事你來。”
“我來就我來。”蘇绮瑤沖他擺擺手,超級嫌棄。
要麽說江南姑娘不是蓋的,蘇妮子出馬,一個頂倆,随随便便搖晃幾下船槳,就見小船以看得見的速度行駛開來,慢悠悠踏上了征途。
“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裴天曜贊賞道。
“哼,叫你還敢說我笨。”
“不敢不敢,我家老婆素質蘭心,聰慧絕頂……”
你才絕頂,你全家都絕頂。
兩岸人來人往,穿梭不斷。有的靜坐茶館,冥想人生;有的看落日、看小橋、看河水;有的和知己朋友自由自在的聊天、下棋、打牌;有的漫步在朦胧煙雨中,不緊不慢過着平實的日子……
艙內有提供納涼用的芭蕉扇,裴天曜取了一把給老婆扇風祛熱,如願以償獲得佳人感激的笑顏。
“熱嗎?”
“不熱。”
“累嗎?”
“不累。”
……
小鎮分為東栅與西栅,西栅相對熱鬧些。景區最內是略顯喧嚣的各色吧,晚上才會迎來高/潮,有助興表演,有特色美食,甚至不乏披薩、薯條、雞翅等快餐,四五十元一份,很實惠。
景區中段則較為安靜,步步蓮花,還有黃磊開設的似水年華毗鄰河岸,更為清幽私密。五六人圍一桌,點了紅酒小食,聊天閑談的;也有在一側岸邊點了蠟燭,二人世界的。
遠處石橋挂着五色彩燈,被昏黃的落日一攏,十分有意境。
擡頭,仰望天空,清澈無暇,澄碧如洗。
“瑤瑤。”裴天曜突然輕喚一聲,悸動不已。
“恩?”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嗎?”他問,內心充滿着期待與興奮。
聞言,蘇绮瑤不禁笑眯了兩彎月牙:“記得,我記得你說過,這裏的天空很藍,很美……”
……
曾經的裴天曜,是不敢擡頭看天的,陰郁的帷幕,晦澀的壓抑,冰冷的麻木。
自十歲親生父母含冤慘死,他就不曾仰望過天空。
之後他憑仗超乎常人的經商天賦被唐氏夫婦收養,并在他們的幫助下,歷經四年籌謀終于親手“手刃”了仇人。
可站在父母孤零零的墳前,他依舊無法釋懷。
他的天空,只剩一片陰冷和灰暗。
“天曜,去江南水鄉走走,散散心,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獲。”當年養父的一個随口提議,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确實,裴天曜确實遇到了意外的收獲,收獲了上帝賜予他的珍寶——蘇绮瑤,那年她才六歲,還是個粉雕玉砌的小娃娃。
她是他的救贖。
散心去哪兒?裴天曜一直拿不定主意。
養父說:“江南古鎮都一個樣,随便去一個就好。”
然後地圖上他随随便便一點,點中了烏鎮。
時至今日,不,應該說直到生命的終結,他都在慶幸當年自己的這個決定。
有人說烏鎮最吸引人的,在朝夕之間,想感受它最美的一面,一定要住上幾晚。
十四歲少年,我行我素,孤身踏進了這座小鎮。
粉牆黛瓦、小橋流水、苔綠青石板。江南,積聚着自古以來的風情和雅致,自有着不必言說的潋滟與古典綿長,讓人心生蕩漾,為之沉溺,亦為之陶醉。
清秋,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随舟飄蕩,閉目養神,悄然傾聽江南的旋律,品味水鄉的音韻,卻不知何時,這樣的自己早已成為別人眼中一道靓麗的風景。
“大哥哥,你醒醒。”
稚氣酥甜的童音灌入雙耳,如清澈溪泉淌入心扉,似帶着一股神奇魔力,瞬間沖刷掉積壓心底的層層陰霾,只剩豁然與開朗。
“你醒醒啊,醒醒啊,大哥哥。”又是一聲甜美的呼喚。
少年的眼睫動了動,終是拒絕睜開。他在怕,害怕睜眼看到的天空,注定逃不過慘淡晦黯的厄運。
“大哥哥,瑤瑤剛剛有畫你哦,大哥哥起來看看嘛。”
“起來嘛,起來看一眼嘛。”
“大哥哥快快起來,太陽快要落山喽,晚上才可以睡覺,現在不可以哦。”
“奶奶說不聽話的孩子會被大灰狼吃掉呦……”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
許是女孩的聲音太過甜美醉人,讓少年不禁升起一絲好奇與期待;
許是江南水鄉的韻味太過寧靜悠遠,叫他暫時抛開那些沉痛負荷。
少年微動了眼睑,入目,夕邊霞彩朱丹,東方碧水如清,絲絲白雲點綴下有着一張嬰兒肥的小臉,紅彤可愛,圓潤讨喜,正瞪着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熱切而好奇的盯着他看。
“咦?你的眼睛好漂亮,瑤瑤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眼睛。”
少年一怔,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一雙異于常人的琥珀色眸子,但遠遠談不上“漂亮”二字。
“大哥哥你來看。”女孩迫不及待的拉起少年的大手拽他下船,跑到畫架前,興奮着獻寶似的炫耀,“這個就是你哦,瑤瑤畫的,好看嗎?”
好看嗎?
不。
信手塗鴉的畫卷,幼稚可笑的工筆,輕重不一的着色,甚至連畫中唯一的主角也辨不出男女,看不穿年紀。
但就這麽一幅劣之又劣的殘次品,深深震撼了他的靈魂。
剎那間,他的心溫柔地疼了起來,夾雜着縷縷感動,與絲絲甜蜜。
從來不知道,這樣一個殘佞破敗的我,會是你眼中美麗的風景,筆下的着墨重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