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陸氏
隔日是個風輕雲淡的好日子。雲纓拾綴了書本去蒹葭書院上學。
蒹葭書院坐落在尋龍縣西南邊的小虞山山腳下,是本地第一大私人書院。門媚上挂着一個黑底白字的匾額,上書“桃李滿天下”五個大字。
白胡子的何先生背着手走了進來。學生們立馬安靜了下來。開課之前,何先生先帶領學生們拜了大聖至成先師孔老夫子。
拜到一半,有個人慌慌張張跑到書院裏。趁着先生低頭的當兒,從門後挪到後排隊伍的空檔之中。左右的少年對望一眼,皆是無奈地撇了撇嘴,堪堪讓出一個人的空位給他。
“雲纓?!”
“先生。”她擠出一個笑:“家裏遠,家裏遠。”
何夫子不為所動:“遠什麽遠?請假五天,你可把功課看好了?!來,我問你:民悅則取之,民不悅則不取。出自何處?”
她支支吾吾道:“出自《孟子》:齊人伐燕,勝之。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
“人生三戒?”
“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中得。”
“齊桓公伐楚是僖公幾年?其中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這諸侯之師指的是哪幾國的軍隊?”
“僖公四年。諸侯之師是魯、宋、陳、衛……還有,還有。”她努力回想還有哪幾個,卻硬是想不起來了。何夫子環顧了四周,所有學生都低下頭去。只有陸海樓面色如常。便示意陸海樓起來回答。只聽他不緊不慢道:“還有鄭、許、曹三國。”
下課之後,學生們三五成群地出去了。雲纓因小病初愈,只待在座位上看書。正神游天外,書被人一把卷走了。擡眼,對上陸海堂嬉笑的一張臉。不禁來氣道:“你做什麽?”
陸海堂甚是無辜道:“你請假五日,少不得芊芊擔心你。什麽時候去我家見她一面?”
她随口答道:“改日吧,最近沒空,我爹看我看得緊。”
陸海堂湊近了她,語氣暧昧得緊:“雲纓,你小子可是桃花運十足。你打算什麽時候把芊芊娶回去呀,好讓我和哥哥喝你的喜酒!”
雲纓拍案而起,指着陸海堂一張笑臉。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芊芊是陸家的丫鬟。陸雲兩家是當地的望族,她自從記事起就與陸家的兩兄弟一起玩耍,也與一幹陸家的小厮丫鬟混得很熟。其中與芊芊最是要好。
想來,也是自己不懂事。曾捉了人家的風筝,還調戲了人家的婢女,說了“你嫁給我,我就把風筝還給你。”這種昏話。才會落人口實。別人看他們兩個要好,就有風言風語說:雲纓小小年紀就沾花惹草,勾引了陸府最美貌的丫鬟。
“懶得理你!”她跺跺腳,轉身眼不見心淨。有同窗來傳話道:“雲纓,下課後到書齋去。夫子有事找你!”
咯噔!她心裏一跳。夫子找她必定不是什麽好事。一堂課上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課,本着挨罵的決心去向了書齋。只是推開房門時,靜悄悄的。層層疊疊的書本仿佛宣告着她的前途黑暗:夫子不會要自己謄抄所有的書籍吧!
“雲纓!”
卻看到陸海樓走了過來。真是個相貌堂堂的少年。與陸海堂那黝黑粗犷的面孔一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始終想不明白兩人怎麽成了兄弟。
她笑道:“不會是你假借夫子的命令讓我來這裏吧!你膽子不小哇。什麽時候假借夫子的命令,讓我們早點放學就好了!”
“我找你有正事說。”陸海樓拍開她的爪子。凝聲道:“我父親和你父親商量了一件事。不小心被我聽到了。現在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雲纓第一反應是陸海樓要去參加鄉試了。不由得低下頭,問道:“是不是你要出去考試了?”又小心翼翼問道:“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陸海樓心下好笑,溫柔道:“舍不得我了?怎麽平日沒見你對我這般好。不過,我說的還真不是這回事。”
她驚悚:“那幹嘛問我意見?難道……要讓芊芊嫁給我?!”
陸海樓瞪了她一眼,彈了彈她的額頭。觸手所及,涼如玉石,細膩如脂,又施施然收回手。咳嗽一聲:“就算我爹不知道你是個女孩子,難道連你自己的父親都不知曉自己養的是男是女!”
“爹他巴不得我是個男孩子。他常常說,我是個男孩子就可以繼承家業了。”雲纓不服氣,爹他什麽時候,又把自己當女孩子養了!
陸海樓頓了頓,道:“爹說,人生三大事: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平步青雲。既然我要去考取功名,不如将第二件事提前辦了。我們兩個從小指腹為婚,我爹想擇日去你家下聘禮……其實這事不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哦。”她簡簡單單發出了一個音節,卻是愣在原地。陸海樓是她的青梅竹馬。自從懂事開始,兩人就一起玩耍,形影不離。五歲上頭,陸海樓臨摹二王小楷,學沒骨花卉畫法。她就臨摹他的字,學着他的畫。
結果進了學堂讀書之後,夫子發現他們兩個的字畫一模一樣。
然而,這好姻緣來的實在太措手不及,忘記此時該回應什麽。唯一有點明白的是,恐怕爹爹忽然間談及婚事,怕是與自己來葵水有關。這表明她是個有生育能力的,真正的女人了。但生育與成親二事,她則完全不知道內涵為何。
“雲纓?”陸海樓連續喚了三聲,雲纓才會回過神來。她實話實說:“陸哥哥,能不能容我多……多思考一下人生。”
陸海樓冷笑一聲:“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爹他們真是愛多管閑事。你還這麽小,什麽都不懂。怎麽能擔當主婦之職。”他抽出書架上層的一本《女誡》遞給她。冷冷淡淡的嗓音響起:“先拿去好好琢磨。”
陸海樓生氣了。雲纓曉得,且不明白這氣從何而來。她乖乖把《女戒》塞進書包,回了家就開始思考人生。
倘若不是因為命格,她該是個普通的女孩,那麽嫁給陸海樓無所謂。眼下,卻因為生辰的關系,只能當做男兒來養。
她的出生命格,是非常罕見的“孤雁南飛”。
若是擱在兩百年前,民間出現了這種生辰的孩子,是要被絞殺的。這和一個傳聞有關:兩百年前,大陳的前朝大楚被三個佞臣所瓜分。年僅十二歲的小皇帝楚昭清被處死。臨死之前,楚昭清指天發誓,說楚家皇室,哪怕有一女尚存,将來也要複國雪恨。
楚昭清的命格是“孤雁南飛”。傳聞這命格陰陽相沖,若是男孩,大多夭折。若是女孩,一生颠沛流離。大陳開國之後,第一任皇帝非常忌憚這個亡國之君的命格,于是下令凡是有孤雁南飛命相的孩子,一律絞殺。
不過兩百多年過去了,沒有人再拿“孤雁南飛”說事。再說了,如今大陳不複開國時清平的政治面貌,官場上貪污*盛行。假如不小心生出了孤雁南飛的孩子,賄賂一下戶部的官員,改個八字也就完了。
不過她從來不忌憚這個命格:這是她娘給她生命的時辰,是大喜的日子。為什麽要避諱?而她,三觀端正,人畜無害。怎麽想,都和那個箴言八竿子打不着。
但她爹不這樣想,還請了道士來給她算命。說是:“小姑娘生的倒黴呀,倒黴呀。”“只有女扮男裝到了十六歲上,才能平安度過劫難”等等……這更扯。眼下她都要嫁人了,劫難大概就是葵水來了實在不太好受。
但是來葵水這種事都能談得上人生不稱意的事情之一,那麽就代表她前十四年生活。還算是幸福的。
還有一件不稱意的事情,還是和陸家有關:前幾天,她私自藏了陸海樓名牒。害的陸海煙和自己結下了梁子。歸根到底,是她不好。不過陸海煙也忒愛斤斤計較了。就憑兩家的關系,也不該鬧成如此僵的場面。
但這事兒這該怎麽和好呢?
還在猶豫,什麽時候去道個歉。結果這日,陸家小厮送來請帖:說是陸海煙請縣衙官員的家屬前去踏青。
雲纓曉得陸海煙的脾氣。說是踏青,無非是她陸海煙一個人的換裝展覽罷了。她還深深記得,去年驚蟄時節,陸海煙穿着一件紫紅的,前襟半敞的衣裳前去郊游。陸海煙是發育得真好,發育得直把一幹少年少女看呆了眼。
就在那時,陸海煙問了她一句:“雲纓,你覺得我這件衣服好不好看?”
那個嬌羞無限,風情萬種。
雲纓承認她是嫉妒陸海煙的。同是女孩子,她不得穿好看的衣裳,不得撒嬌。連怕疼了喊一聲,都有人說她是個娘娘腔。
于是說了一句話,導致了之後一年陸海煙都對她仇視不已。也讓她占據了“尋龍第一風流少年”的魁首。
因為她說的是:“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就這一句話,陸海煙從此以後開始讨厭她。而且處處為難她,刁難她。
雲纓嘆了一口氣,覺得明天的日子,大概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