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殺人
天街小雨潤如酥。
尋龍鎮上四進四出的大宅子只有陸縣太爺家這麽一座。庭院中有九曲流水一條,來往的仆人皆穿戴不凡。這光景,正是應了“鐘鳴鼎食”四字。
陸海樓早起在書房讀書,抄完了《莊子》中關于涸澤之魚的一段,擱下筆擡頭看到窗前的蘭花正吐出鵝黃的香蕊。若不是妹妹陸海煙的突然到訪。接下來他該謄抄《禮記》了。省考的項目中有禮經科,他少不得在這上面下功夫。
“哥哥,陪我去踏青好不好?”
“我沒那個閑工夫。”陸海樓頭也不擡。
陸海煙不依不饒道:“哥哥,你看看人家嘛。你看我的衣服,這可是江州最好的織繡紡出品的。是宮中貴人才能穿的樣式。”
妹妹是真的美麗。陸海樓只敷衍擡頭看了一眼,便得出這個結論。想必整個尋龍縣城,除了自家的婢女芊芊之外。找不出第二個如此風采的少女了。但少女的明眸善睐,在他看來不如一本書來的值得玩味。
“哥哥。你理睬一下人家嘛!”陸海煙紅了眼眶。
于是他說:“妹妹口口聲聲宮中宮中的,是不是想參加明年的選秀了?”
陸海煙瞪了他一眼,責怪哥哥不解風情。又想,自己這般美貌的女子,就是入了宮廷,也會獨占鳌頭。轉而看到哥哥玉樹臨風的容貌,嬌嬌滴滴一笑:“我才不要進宮當什麽妃子。我只要陪在哥哥身邊。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你!”
“雲纓也比不上?”陸海樓打趣道。他知曉妹妹曾對雲纓有過一番心思。只是這一年漸漸轉移到他身上來花心思了。
“雲纓。”陸海煙氣不打一起來:“他就是個小色鬼。不看人家的衣服。而且,而且想看人家不穿……”忽然想起什麽,兩彎似煙非煙柳葉眉蹙起,她捂住了心口,正色道:“哥哥,你更喜歡我還是雲纓?”
提及雲纓,陸海樓總是很淺很淺的微笑,不假思索道:“我更喜歡雲纓那性子。她天性單純,做事認真,人也聰明得很。”
陸海樓繼續習字不再看她。
陸海煙出神地望着哥哥俊朗的側臉,挺拔如楊的身姿,還有下筆時文隽的神态。難怪是許多深閨少女的夢中人。
恨,她好恨——為什麽這樣的哥哥,不是她的所有物呢!
忽然想到什麽,轉身走回房間。喚來了芊芊。二話不說甩了芊芊十來個巴掌。
“賤人!”陸海煙惡狠狠地踩上芊芊的手:“你是個賤人,雲纓也是個賤人!雲纓怎麽不早點去死,她死了該有多好!”
前幾日,分明是雲纓偷拿了牒文,卻被這個小婢女包庇了。不能讓雲纓當衆出醜,不能讓哥哥看到雲纓的下流和卑鄙,她真的好不甘心!
“小姐!”卑微的婢女忽然擡起了頭:“你責罰我可以,但你不要罵雲少爺!雲少爺是個好人,也是大公子三公子的好朋友!”
沒想到一向低眉順眼的婢女會反抗。陸海煙更惡毒地踢上她的胸膛:“什麽少爺不少爺!我都聽趙姨娘說了,爹爹想讓哥哥娶她!她瞞得好深啊,哼哼。在我眼皮底下玩了暗渡陳倉,我倒是看看雲纓能得意到幾時!”
陸海煙又狠狠教訓了芊芊一頓,等趙姨娘趕到的時候。芊芊已經傷痕累累。看到趙姨娘的薄面上,陸海煙才放過芊芊一馬。趙姨娘是爹的偏房,因為膝下無子。所以一直靠讨好小姐公子為生。這個芊芊美貌過人。以後無論是送給三弟弟做通房,還是讓爹納一個美貌的小妾。總之還是有點用處的。但是她絕不放過雲纓。
翌日去踏青,她就看到了雲纓。
雲纓本是看在陸家的面子上才來的。只是一看到陸海煙,直覺告訴她今日的陸妹妹很不一般。舍棄了繁複的衣飾,着淡麗的褥裙。發髻上不見金步搖,雪柳兒。只用一只鳳紋的銀釵挽住如瀑的黑發。不得不說,眼前一亮,驚為天人。
雲纓一直記着芊芊當日為她解圍的恩情。特地帶了一盒脂硯齋出品的玫瑰露送給她。但尋了半天不見芊芊,只好問陸海煙芊芊在哪裏。陸海煙只敷衍她說:“那丫頭先去小虞山了,待會兒你可以和我一起乘車去找她。”
雲纓不明白:“小虞山?那可是城外。今年刮了什麽風,你要去那裏踏青?”
“你別多問!”陸海煙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
雲纓便不再問。
這麽個陸二小姐,以後若是做了她的小姑子。那真是一場雞飛狗跳。
她知道,陸海煙不喜歡她。打從陸海樓的牒文被偷事件之後,甚至,兩人是能避開就避開見面。
但是出游小虞山的計劃也很詭異。比如現在,陸海煙居然單獨與她在一起。步伐飛快,将身後一幹跟随而來的官府家眷都遠遠抛在身後。
雲纓有些不安,但她也擔心芊芊的安全,只好往前走。
到了一段斷垣殘壁前。強烈的不祥預感湧上心頭。她打量了下四周:山上不知何時起了大霧,霧中彌漫着罂粟花妖冶的香氣。而陸海煙點燃了一只火折子,說再翻一座山就到了。但雲纓看過父親桌上的剿匪圖,前面的落雁山頭是一個山賊據點。
她問:“要去什麽地方,得走這麽遠?”
“啊……”陸海煙笑了笑:“林子深了,這景致才會更好。你說是不是?”
“你騙我。”雲纓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任憑陸海煙怎麽催,她都不走了。看陸海煙催得厲害,又忍不住問她:“你想幹什麽就說吧——前面是山賊的老窩。然後呢?你想當一回女俠,和我兩個孤軍深入,剿滅山賊?”
陸海煙晃了晃火折子,笑意令人看不真切:“不,霧氣這麽大。反正做什麽也沒人看到吧。”
香味撩人,令人昏昏欲睡。
雲纓才察覺到四肢無力,就只聽到“啪嗒!”一聲。火折子落在地上。陸海煙從背後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聲音兇狠得仿佛從地獄中飄出來的:“雲纓,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過去的十年裏你僞裝的真好啊,先是騙了我,然後還搶走了哥哥……”
在這空曠的荒野,充滿怨恨的話語尖銳刺耳。
陸海煙手上的力氣如此之大,似乎要把她的靈魂生生扼殺在軀體中。雲纓奮力掙紮,但是迷香的藥性太大了,全身力氣被抽去。簡直無法抓住卡在脖子上的手。一分一秒過去,她已經完全窒息,只憑着最後一股心力支撐着不暈過去。
為什麽!
為什麽陸海煙要殺她?!
耳畔響起的聲音詭異極了:“雲纓,你知道嗎?本來我還覺得,你是個和哥哥一樣優秀的男人。結果呢?你居然是個女孩,你一直在騙我!你騙了我還不夠,爹爹還要哥哥娶你。笑話!你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和我搶哥哥,你就下地獄去吧!”
雲纓拼命擠出一句話:“陸海樓他是你親哥哥……”
“什麽親哥哥?!我是個抱養來的孩子!”陸海煙加重了手上的力氣:“聽到了吧?我是個野種!就因為這樣,爹爹不讓我和哥哥親近!”
原來……如此。
耳邊全是少女發狂而放肆的笑聲,她卻沒有了力氣抵抗。
正當腦海因為極度缺氧而陷入昏迷之際,忽然脖子上的桎梏松開了。然後一片溫熱的液體流到她的脖子裏。
是血。
陸海煙的血。
雲纓努力睜開眼睛,看到芊芊不知何時站在罂粟花後。她的半邊臉頰紅腫。手上拿着一根揀來的大木棒。
但陸海煙受了芊芊的一棍子還沒有倒下去,她憤怒地看着身後的不速之客。芊芊在顫抖,雙目呆滞地看着她們。接着,陸海煙松開了她,雲纓順勢倒了下去,頭磕到了一塊石頭。頓時鑽心的疼。不由自主地,她摸出了懷中的匕首。
這把匕首,是她娘留給她的遺物。平日裏都貼身帶着。
睜開眼睛,看到陸海煙正憤怒地掐着芊芊,而芊芊的臉頰漲的通紅。陸海煙還在不斷地用力。雲纓心頭一急,努力站了起來。用盡了全身力氣,向前走了幾步,将匕首斜刺進了陸海煙的胳膊。頓時,陸海煙慘叫一聲,回身推開了她。
一擊之後,雲纓已經沒有了力氣挪動。
她那一刺,并不是想要了陸海煙的命,只想讓她無法動彈。哪料到,她的反抗激起了陸海煙的狂怒,陸海煙向自己沖了過來,試圖奪下她的匕首。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雲纓死死握住匕首不松手。但目光越過陸海煙的背後——芊芊已經站了起來,似乎是想過來幫忙。但她一個踉跄,跌了過來。正好推了陸海煙一把,更趕巧的是:二人緊握住的匕首正好對準了陸海煙的心口。
這麽一下,不偏不倚,匕首刺入了陸海煙的胸口。陸海煙慘叫一聲,接着沒了聲息。
兩個女孩抱緊成一團,她們眼睜睜看着陸海煙咽氣。
“我,我們殺了人!”芊芊喃喃低語,緊緊抱住雲纓猶如溺水的人最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是不是要死了?雲纓,你說我,我們會不會被送進死牢?!”
“我,我不知道。”
雲纓明白,這下闖了大禍了。死亡?不,死亡還不是最可怕的。她會連累父親被撤職,家中被抄。殺人二字,此刻深深壓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