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光

隔日,便是九九重陽節。難得過個節,雲纓終于不用吃三“皛”飯了。因為今日她做東,在武陵縣城內最大的君臨酒樓裏請客。

昨日,設計勸退了村民之後,她便遵守諾言,陪同容婉兒去地牢接那位烏公子。結果一看這位烏公子,頓時移不開眼睛——雖然是昏暗潮濕,肮髒的大牢。但是這少年公子翩翩白衣,文雅清秀。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烏公子大名烏信他。

奇怪的名字,不過跟自己沒關系。

小二先上了幾道冷盤——是鹽水鴨,椒麻雞,糖醋海蜇,涼拌豆腐。

還是烏信他先開了口,內容卻很詭異:“雲大人與再下的一位先人很是相像……請問令尊祖籍何處?”

“烏公子不必客氣。我叫雲纓,家父雲守城,皆為尋龍縣人士。公子的祖先與再下相像,不過是巧合罷了。”她語氣一轉,一本正經道:“今日請二位來。是為了詢問關于武陵的災情的。你們知無不言,本大人一定上呈天聽。”

烏信他道:“如此便好了。”

臨走前,蕭陌囑咐她:一定要和當地百姓促膝詳談。

接下來的議題轉向了關于災民。雲纓問什麽,烏信他全部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僅是今年,以往武陵的吏治,賦稅,田畝,此人都了如指掌。雲纓一邊聽着,一邊奇怪:這烏信他見多識廣,氣質不凡。到底是何方神仙?

不過,她和烏信他談論了許久,得出的是同一個結論:武陵縣往年的賦稅存在很大的貪污。賦稅,和人口根本對不上。但奇怪的是:武陵上表給朝廷的賬面,的确做的是紋絲不露。一點兒錯處都沒有,這到底是怎麽辦到的呢?

容婉兒忽然開了口,道:“真沒想到,外面的朝廷居然如此*黑暗。想我們那裏……”

“婉兒,別鬧。”雖是一句責備,但滿是寵溺。

天下的朝廷不就一個麽?莫非他們不是大陳的人?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雲纓只抱拳笑道:“兩位為武陵百姓做了這麽多好事。我替陛下謝謝二位。”

“道謝不敢當。只是,這武陵的災情之嚴重。希望大人早日上報朝廷。還有……”烏信他冷冷一笑:“武大人的手段不錯。”

她頗為尴尬地一笑:“這是當然的。”

烏信他帶領流民鬧事的原因,她昨晚已經查清楚了——綠水村臨近尋芳甸。尋芳甸的幾戶農家的男丁被強征去當兵了。女眷便去官府求官老爺放了家人。鬧了半天,衙役将帶頭的幾位大娘關了起來。這一來,尋芳甸的百姓就不幹了。

有人想到臨近的綠水村住着一位懂詩文的烏公子。便請他主持公道。烏信他得知此事後,就帶着一紙訴狀來到縣衙。結果是:太守放了那些被囚禁的婦女,倒是把他抓起來了。理由:文章極好,口若懸河,是個人才。

烏信他說,何方圓勸說他走後門出仕。言外之意,讓他去帝都投奔靖王。只要日後“茍富貴,勿相忘。”而容婉兒為了救心上人,就把她的腰牌給偷走了。本來想用這東西威脅她交出烏信他。結果被鄭君琰給教訓了一頓。

雲纓也是比較無語。圍魏救趙,也不是這麽個法子。

告別了二人,她信步走到街道上。饑餓,災荒,貪污,賦稅,百姓,人口,米糧,朝政……飛絮般的掠過腦海。浩繁龐大的數據,過往的地方記錄,還有明顯貪污的何方圓,武長坤二人。以及,不對勁的人口數量……

恍然間,如閃電劃破了夜空。她曉得武陵的問題出自何處了。頓時,連血液裏面都散發着寒氣。環顧四周,似乎人人都鬼鬼祟祟的。不由得加快腳步趕路。一開始是疾走,最後不由得跑了起來。好似背後有豺狼虎豹在追殺。

可怕的,永遠的是人心的貪婪。

一口氣從客棧跑到了縣衙大門,卻踟蹰起來,不敢進去了。光天化日之下,這四扇門裏孳生着什麽?是害蟲,比蝗蟲還貪婪的害蟲。因為他們啃食的,是無數條人命。還陪着笑,扮着戲。

爹。你說為我取名為纓,是希望我如滄浪之水一般,以正氣蕩滌世間污穢。但是人心的醜陋,我該怎麽去面對呢?

媽的。不管了!是福是禍,躲不過的。不如坦率去面對。

擡腳進了門。眼風從泥金的匾額上,掃到門後的一叢文竹前。玄色蟒袍的男子,正背着手站在那裏。他忽然望了過來,對她溫柔地笑着。陽光灑在俊美的面容上,增添了幾許舒朗。背後青青文竹,柔柔招搖。仿佛蒹葭倚玉樹。

心,顫巍巍動了一下。

她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鄭君琰招手讓她過去。她便乖乖過去。

今日赴烏信他的宴席,她沒跟他說。不過,他還是派了人跟随。方才她狂奔停下來之後,便看到身後的朱雀,青龍二人。鄭君琰又俯身問她,和烏先生談的如何。她簡要說了些。生怕他聽出端倪,都是避重就輕。他一邊聽,一邊問。目光總是不離自己。如此明顯的柔情,遲鈍如她,此刻也明白了:他真的對自己很不一般。

這個人。好像真的喜歡自己……也許,不是自戀。

比如昨日,她生吞了蝗蟲。是鄭君琰一路拉她到了後花園,一聲聲催她“吐出來。”拜托!她根本沒吃好不好?但他還不信。先遞給她水,漱完口,又硬塞進她嘴裏不知道什麽藥丸,之後也沒出現拉肚子之類的不良反應。

對待一個陌生人,會這般好麽。

不過要搞清楚的是:如今自己是個男兒身份啊……

報告完畢,她決定好好想想這個問題——一個男人喜歡上女扮男裝的自己。這個男人是鄭家的人,這該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到了夜晚。

燈光撲朔,吸引了一些小蟲子圍着它打轉。她活動一下早已發麻的雙腿,要問她現在最想要什麽。一定是一盞不會熄滅的牛油燈。

和烏信他談過之後,她便明白了武陵的禍端在哪裏。明日,給朝廷的第一封折子就要送出去。鄭君琰這厮是不會寫的。為了讓皇帝滿意,這巡查一周下來的林林總總,全部是她代筆記錄。完事了,信函上還要簽署“鄭君琰”的大名。

想想就想用筆杆子敲這厮的腦袋。

結果伏案寫作了三個時辰,豆大的燈火還是“啪嗒!”熄滅了。

早些時候抓的螢火蟲,怕關了太久了會餓死,隔日就放生了。她不想再去抓,只好厚着臉皮穿上大衣,一路摸摸索索到了鄭君琰他住的院子門口。

忽然一把長劍擱在脖子上。她側首一看,是一名蒙着面的錦衣侍衛。接着,青龍,朱雀二人從院子裏了出來。

“這位是雲巡按。羅統領,不用戒備。”青龍說了一句。那侍衛就放下了劍。雲纓道了聲謝,又問他叫什麽。

那羅統領回她:“下官是禦林軍副統領羅龍飛。見過雲大人。這麽晚了,找大人有何貴幹?需不需要去通報?”

她趕忙拱手作揖:“原來是羅統領,真是久聞大名。你們接着站崗。我只是跟大人借一盞燈。待會兒便走。”

羅文龍這個名字,她還真是知道的。湯恩和曾經和她說過:大內第一高手的名號,常年游走在鄭君琰和羅文龍兩個人之間。不過,如此人物為什麽忽然來到了武陵呢?她越來越覺得,鄭君琰的武陵之行,潛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己,還是別跟他摻和得好。

但想到這裏,她才發覺眼下面臨一個天大的悖論:不錯,理智上她真的不想和鄭君琰摻和。但是誰來告訴她:為什麽燈油沒了。她第一個想到是和鄭君琰借個光呢?難道這偌大的縣衙裏面,除了他這裏,連一盞燈都找不到了嗎?

她囧了:也許她只是想去他的房間而已!但……這是什麽奇怪的念頭啊!得趕緊打住啊!難道以後缺啥要啥都跑去找鄭君琰嗎?!鄭君琰又不是她娘,更不是她爹。她憑什麽依賴他到如此地步。她也不是他的親妹子!

但是一切都晚了。她只恨為什麽鄭君琰到現在還沒睡。沒睡就算了,為什麽他還聽到了她在外面的說話聲。還披着衣服跑了出來接她。接她就算了。他還将她手上的奏折本子給搶走了。丢下一句:“雲纓,今晚來我房間看書。”

要說她這個人,沒別的優點,就是膽子夠大。不就是一個屋子麽。怕啥!

反正鄭君琰又不知道她是女的。

但是進了屋子不久,鄭君琰就湊到她的身邊。在她猝不及防的當下,抓住了她寫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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