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清流
這次來赴宴,雲纓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的:盡量和突厥可汗和談。若是談不攏,那就拼命上谏,總之不能讓可汗就這麽把芊芊帶走。
但漸漸地,她發現想和突厥可汗拼命的大有人在。
原本宴席的氛圍很和諧的。雲纓從前沒好好認識幾位當權的大臣。今日一一拜見了。蕭丞相對她還算和顏悅色,詢問了功課如何。鄭丞相喝敬酒則完全是敷衍。敬完了大臣,雲纓又将翰林院一幹同事都敬了一次。
邱浩然,常棣對她是最和藹的。
兵部尚書陸四洲對她沒什麽好臉色。工部尚書柳溯尋對她平平淡淡的。冷寒本來也蔑視雲纓以驸馬身份致仕,一個月之前還上奏了皇帝說:“國家大事如何能交給垂髫小兒!”後來看了雲纓的回奏,這才心服口服。加上雲纓向來待他以老師之禮,便也不為難小輩了。
場上,突厥可汗和皇帝談興正濃。坐在一旁的呼邪小王子忽然提出:看陛下的鄭貴妃光彩照人,可否請鄭貴妃跳舞助興。
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妃子跳舞助興!何其傷風化!
但是那呼邪小王子盯着鄭貴妃,再是一請:“莫非是大陳不給我突厥這個臉面?”又連連嘆息道:“可惜了,可惜了大陳這麽好的人物。”
冷寒既是吏部侍郎,也是朝中出了名的爆脾氣。他心裏“呼!”地一把邪火就要冒出來。雲纓在他身邊,眼看他要發難,若是沖撞了兩國皇帝可不好。夥同周圍的邱浩然和陸四洲拉住他的衣袖,冷寒大力一扯,居然撕開半幅袖子。
接着冷寒站了出來言“啓奏聖上,臣有話要說”。他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凝視那呼耶小王子:“難道有一副好皮囊,就是美人了?聖賢之美在于內而不在于外。我大陳崇尚教化。更是人傑地靈。古之華夏先有周文王,後五百年生孔子,再五百年有司馬遷……
你們突厥連個文字都沒有,這些年白活了。
最後一句話是:“爾乃蠻夷!”
說完了,滿場噤聲。
但這突厥小皇子一鳴驚人,反駁道:“舜為東夷之人,周文王為西夷之人。他們不光做了華夏的君主,還都是自古稱頌的聖君。既然你們漢人的聖祖都是戎狄人,為何稱我們為蠻夷?豈不是……哼,辱沒了自己的先祖?!”
底下鴉雀無言。
冷寒一張臉憋的通紅,但昭和年間的狀元名頭不是蓋的。頃刻反駁道:“孔子說:克明德慎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當今大陳尊孔重儒,所以才稱為禮儀之邦。而突厥不尚文字,不讀詩書,不尊聖人,才稱為蠻夷!”
雲纓不禁心裏暗叫罵得好!就要這麽罵!冷大人我看好你!
但那突厥小王子冷笑着反問:“質問客人,這就是所謂的禮儀之邦的待客之道?!”
這一下沒人敢說了——都知道“主随客便”。你一上來就罵了人家,的确不符合“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古訓。
于是皇帝出來安撫兩邊,先說冷寒對突厥可汗出言不遜,拉出去打幾十大板。然後說突厥後繼有人,寬容大量雲雲。
雲纓喝下一杯酒,思忖方才那一幕——這小王子鑽研漢人文化,就是想吞并大陳吧!不怕敵人戰術多高明,最怕敵人對你了如指掌。突厥可汗垂垂老矣,尚且能接受議和……若是她,早晚會殺掉這個小王子,以絕後患。
宴席過了一半。臺上的歌舞換了三臺。靖王起身滿斟一杯酒來敬她。口中喊她:“雲小驸馬。”
雲纓沒忘記這厮計劃暗殺自己,只表面不動聲色地喝下這酒,然後回敬一杯:“靖王,微臣先幹為敬了。”
“小驸馬爺好酒量。”靖王放下酒杯,盯着場中的突厥可汗和呼邪小王子目不轉睛。雲纓順着他的眼光看去,突厥可汗高大威猛,面目猙獰。呼邪小王子十五六歲的年紀,倒是如漢人一般白嫩幹淨。想到海葉戰事,朝廷節節戰敗,她不禁搖頭道:“可汗果然是一代枭雄,統治了突厥四部十餘年。現在,又後繼有人……”
靖王冷冷蔑視道:“得天下不會治理有什麽用!父皇也真是的。跟這種蠻夷求和,還給歲幣,簡直有辱我大陳皇家尊嚴。”
雲纓莞爾一笑。問道:“若是靖王殿下遇到海葉叛亂,會怎麽做?”
靖王躊躇滿志道:“讓我舅舅官拜大将軍,帶兵前去平叛。必定能事半功倍。可惜蕭丞相不相信舅舅的才能!”
“哦?鄭丞相還會帶兵?”她略微好奇,問道:“怎麽沒聽人說過?”
靖王睥睨她一眼,只是這表面的和氣還是要做的:“我舅舅在上元之亂時官拜大将軍,率領三十萬大軍參與清君側。”
她吃了一驚:“三十萬大軍在握?!”
靖王忿忿不平道:“後來父皇繼位,三十萬大軍分為京城健銳營、火器營、神機營,仆射營,豐臺營的守衛。至今只有西南一隅的骠騎營受舅舅的管轄。”
她不明白了:“另外幾處軍營是誰大權在握?”
靖王反問她:“你知道京城守衛官最高統帥是誰?”
她不知不覺和靖王談了起來,順着他的話回答道:“九門提督魏成。”
“還有兩個人,豐臺大營的是何谡,其餘都是鄭君琰和魏成的人手。”陳朝榮輕呷一口酒,聲音冷到了骨子裏:“鄭君琰麾下十萬,魏成麾下五萬,何谡麾下十萬。分作四大營駐紮在東西南三面守護京城。還有父皇的五千親兵,也在鄭君琰手中。”
她問道:“那麽北方為什麽不設防?”
“北方是突厥人。”陳朝榮已經有些醉意。他本想來找她興師問罪,不知不覺忘記了彼此的恩怨。還壓低了聲音道:“那群蠻夷人妄圖侵吞山海關。父皇聽信蕭丞相的話只守不攻。現在人家以為我大陳是縮頭烏龜!要是我……”
剩下的話不能說,卻日日在心頭盤桓——父皇只願當個縮頭烏龜,舅舅輔佐自己又限制自己的野心。就是母親也不能了解自己的心思……
同是龍子皇孫,他,陳朝榮憑什麽只有為人臣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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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結束之後,雲纓選擇和蕭陌一道回去。蕭陌踏上大理石的白色臺階,一步步登上玉帶橋的最高處。招招手讓她過去。雲纓心知他有要事要交代,便也倚着欄杆,遠眺遠方景色——五色煙花倒影,搖動了巍巍禦渠碧波浩淼。
奏折掉包的事情,雲纓相信是蕭陌在背後推波助瀾。畢竟鹬蚌相争漁翁得利。這漁翁只可能是太子。對于蕭陌的刁難。她不得不堤防。
“蕭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她率先開了口:“既然我已經表明了立場,您為何不收我入您麾下?”這般與太子一派暧昧不明的關系。她有時候也會懊惱的。今晚,她要問個明白。若是攀不上太子,那就再尋出路算了。
“你有你能做的事情。”蕭陌回答道:“自從中宮仙去之後,鄭貴妃暫為掌管鳳印。如今太子年長,靖王還未封出去。有大臣提議陛下:收回鄭貴妃的鳳印,暫由長公主保管。”
涼風一吹,雲纓稍微清醒了些,繼續問道:“然後呢?”
蕭陌直接道:“太子殿下有意扶持公主,卻不方便出面。倘若你能幫公主奪得鳳印。我便保公主一生無憂,你也可以脫身。”
“何以為證?”她醉了,但是還曉得,有些人的話就和屁一樣值錢。
“你沒有其他選擇。”
蕭陌倒是看得清楚,的确,沒有其他的辦法!
她低頭,俯瞰橋底下流光溢彩的倒影。片刻有了決斷:“我答應你。不過你要給我一些時間。近期陛下不想後宮易主。”
那塊白玉如意已經代表了帝王的心意:嫁掉二公主,許給鄭家榮華。
蕭陌顯然曉得她的擔憂,應道:“随你。不妨等個幾年。”
微風将少年如瀑黑發吹起婉轉成一個悠揚的弧度。這般看去,雲纓不得不承認蕭陌很美。鬼使神差道:“你笑起來很好看,不妨多笑笑。”
過了良久,蕭陌才答:“謝謝。”
她擺了擺手:“不用謝。”便轉身而去。
笠日酒醒,已經日上三竿。外間有太監來傳訊讓她進宮面聖。
該來的,總是躲不掉。
雲纓稍微梳洗打扮一番,換上侯爵的朝服,垂香囊,挂玉佩。踏出了桃花塢。只見細碎的陽光灑下來,伴随着一路的思緒飄蕩。快到深秋,落葉飄搖,遵循着亘古以來不變的枯萎。舉目所及,金色和紅色的華彩,織錦了整方天地。
她在乾清門前交代了魚符,領了牌子,才進了宮。
若不是那抹烏發玄衣的身影太惹眼了,也許還能哼上一首歌兒——
“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