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無生命的斷手,說不出話來。忽然間,心底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她用力掙紮着脫身出來,狂奔。

才奔出幾步,腳踝驀然一緊,又被拉住,她臉朝下跌到了雪中。

還沒爬起身,只看到那只手在雪地上“走”了過來,冰冷的修長手指輕敲她凍得通紅的臉頰,那笙仿佛聽到心底傳來一聲冷笑。

“嗑啦啦……”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那面冰壁也已經承受不住上方積雪的壓力,從下而上整片斷裂開來,萬千積雪和碎冰劈頭蓋臉向着她淹了下來!

永遠虛無的所在。永遠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所有一切都當不起一個“有”字,而存在的只是“無”。無形無質,無臭無影。

然而,那一片空無之中卻是包蘊着無數的“有”。細細看去,缥缥缈缈,宛如煙霧的凝聚、蒸汽的升騰,虛幻浮動着的事物就全顯示出來了。

縱橫交織的阡陌街巷、樓閣城牆,纖毫畢現,仿佛海市蜃樓。

只是,這個虛無的幻境“城市”裏,沒有一個活着的人。

在那樣奇異的所在,一切虛無之中,青玉雕刻的覆蓮基座上,繁複的咒語刻滿神龛。神龛內,寶瓶托起的仰缽上,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忽然開啓了嘴唇,說話——

“各位,我的右手能動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塔頂上的殿裏,仿佛也能感覺到極遠處大陸東邊盡頭吹來的雪山冷風。觀星臺上,氣氛是肅殺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每一個人的心裏。

自從空桑人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覆滅後,由外來的冰族建立起新的滄流帝國,支配這個大陸已經有一百餘年,統治深深紮入了這片新的大地,新民族的統治慢慢穩定,新的秩序建立起來——一切都在鐵的秩序下安然運行。

然而今晚,掌握滄流帝國的最高權柄的長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藍白塔最高層的觀星臺上!這是一百年來極為罕見的局面。所以那些經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長老露面的侍從和女官們,才會感到震驚和莫名的寒意。

——算起來,就是二十年前鲛人暴動造反、占領葉城後直逼伽藍聖城的時候,都沒有看到過元老院的“十巫”這樣聚集過吧?難道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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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位黑袍長老以觀星臺為中心,呈圓形分散靜靜坐在那裏,高天上的夜風吹起他們蒼白的須發,然而每一個長老都不動聲色地阖上了眼睛。

素衣少女手指間夾着算籌,目不交睫地看着觀星臺上的玑衡,蒼白的臉色是凝重的,算籌不停地起落。然而,在将近三更的時候,天狼星終于還是從窺管中消失了——玑衡窺管、居然已經再也不能容納它運行的軌跡!

“天狼脫控,亂離必起!”素衣少女的眼睛離開了窺管,冷然宣布。

十襲黑袍中,驀然起了微微的震動。十位長老同時睜開了眼睛,許久,其中一位最年輕的長老開口了:“請問聖女,天狼由何方脫出流程?”

“正東。”素衣少女漠然回答,蒼白的瓜子臉上毫無表情。

“正東方……”問話的年輕“長老”沉吟了一下,望向東邊天的盡頭,神情莫測,“是從天闕那邊過來的麽?”

“巫彭,你看如何?趕快派兵滅了禍患罷。”旁邊一位目光陰枭的白發婆婆放下了手裏一直轉着的腕珠,森然問,“二十年前鲛人造反,你提兵殺盡叛黨、血染鏡湖,三十二歲就進入了元老院——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屬了。”

雖然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然而面前被稱為“巫彭”的長老、卻依舊保持着三十多歲的面貌,清隽的臉上有溫和的表情,完全不像曾立下狂瀾倒挽的戰功的名将。

“巫姑,此次不同。”依舊是笑笑,巫彭擡頭看着東方的夜空,“連對手是誰都未曾确認,如何戰?難不成把天闕過來的人都殺光?——要知道那邊的澤之國、是高舜昭總督的領地,不宜妄動兵戈。”

“那些大澤的蠻子,怕他什麽?”巫姑桀桀笑了起來,“說是屬國,高舜昭還不是咱們委任的?滄流帝國中,除了我們冰族,其他都不過是卑賤的蝼蟻而已!”

“蝼蟻咬人,畢竟也會痛。”男子微微而笑,然而始終詞鋒收斂,“既然這樣,按照元老院規矩,請巫鹹主持,十位長老分別表态就是了。”

“好。”坐在東首那名須發皆白的老者喉嚨裏發出渾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開口,“循舊制:支持深入澤之國、殺盡天闕東來之人的,長蓍草;反對動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長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緩緩舉起,各自拈了一根耆草。

——滄流帝國不設帝位,這個大陸上無數的命運,一直以來、就決定在白塔頂上十位長老手中的蓍草上。

十根蓍草剛集在一起,還沒有理出長短,忽然間觀星臺後的神殿裏,傳出了低沉的長吟聲,門戶無聲無息地由內而外一扇扇緩緩開啓,神殿深處、有依稀的光芒。

衆位長老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紛紛将盤膝的姿勢變換為長跪。

“智者傳谕!”素衣少女一直漠然的臉色終于變了,她在觀星臺上攬衣跪下,認真傾聽着神殿裏傳來低沉的長吟,分辨着旁人難以聽懂的指示。

十巫齊齊從黑袍中擡起了臉,全部轉身,向着黑洞洞打開的聖殿的門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谕:禍患由東而來、逼近天闕。東方之天已傾坍,五封印已破其一!諸卿請守住其餘四方封印,并立時派兵殺盡天闕之東來者!切切。”

聖女一字一字地複述門內人難以聽懂的口谕,聲音冷漠。

“謹遵智者教誨!”十襲黑袍匍匐在地上,齊齊回複,聲音恭謹非常。

神殿裏的聲音沉寂了,重門無聲無息地一層層阖起。一直到最外面大殿的殿門也阖上,外面匍匐着的人才敢擡起頭來。十位長老不做聲地相互看了一眼,忽然間凝重肅殺的氣氛就在這一群最接近帝國權力中樞的人中彌漫開來。

沉默中,又一陣雪峰上的冷風吹來,那些長長短短的蓍草飛了漫天。

“唔……原本也就是要動刀兵的麽?”擡起眼掃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彭鬥篷下的臉上有苦笑的意味,“七長三短啊……不知道另兩根是誰投出的。”

低低的自語未畢,風卷了過來,那些決定大陸命運的蓍草倏忽消失在夜空裏。

——原來草畢竟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廟中那聲音一樣、真正地左右滄流帝國、雲荒大陸的命運?

三、魔之手

“哎呀!”剛剛醒來的那笙,看着底下十丈高的冰柱脫口驚呼,身子一顫便要坐起來。然而冰上光滑無比,她剛一挪動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從高高的冰柱頂端直栽下去。

“啪”地一聲,她被提住腳踝倒着拉了上來。

“這是哪裏?”東巴少女腦中只記起最後滔天雪浪将自己淹沒的剎那,蒼白着臉,心裏想着,緊緊抓住身側某物、讓身體在這高高的冰柱上保持平衡。腳下是一場大風暴過後面目全非的雪山,而她居然逃出了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穩穩坐在一根十丈高的冰柱的頂端——那樣的高度讓她看下去只覺得頭暈目眩。

“是慕士塔格雪山半坡。”忽然,有個聲音回答。

“誰?”震驚于自己未曾開口的心底思想居然被人知道,那笙驀然回首四顧。然而空蕩蕩的雪山上空茫一片,天空是灰暗的,連那些四處游弋的僵屍都不見了,她坐在高高的冰柱上,更加緊張起來,“是誰?是誰在說話!”

“是我。”忽然有人回答,還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招呼。

那笙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就看到自己緊緊拉着一只蒼白的斷手,坐在冰柱頂上。

“呀!——”她火燒一般放開了手,驀然記起了雪崩前所有的一切。看到那只活動着的斷手,她眼神浮出極度恐懼的表情,猛然踉跄着後退。

“小心!”那個聲音疾呼。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笙不顧一切地退開,身子一歪、立刻從方圓不過三尺的冰柱頂上再次一頭栽了下去。

風呼嘯着從耳畔掠過,她在墜落的剎那才驚覺自己在接近死亡。地上尖利的冰棱如同利劍般迎面刺來,生的本能讓她脫口驚呼:“救——命!”

“啪”,她忽然覺得腳踝上一緊,身體下落的速度忽然在瞬間減低,然後一只手伸了過來、抱住她的腰,将她輕輕放到了雪地上。

生死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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