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月松風
松風築并不是個很出名的酒廬,荀無咎本不想來的,所以,當踏入這由兩棵松樹築成的店門時,他的臉色并不好。尤其是當他看到坐在酒廬正中間的江玉樓。
世上總會有那麽兩種人,他們仿佛永遠不能融合在一起,一見面就定要拼個你死我活,不見面的時候還要恨不得對方死。荀無咎、江玉樓就是這樣的人。
當荀無咎被稱為柳湖少俠,在正道中竄起,而江玉樓卻被譽為邪道第一少年高手時,他們的宿命便已注定。尤其是他們用的武器都是刀。兩柄江湖上最厲的刀。而他們都年輕,也都自信。
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在打賭,是荀無咎的柳月刀擊碎了江玉樓的解憂刀,還是江玉樓的解憂刀斬破了荀無咎的柳月刀?他們甚至為此還專門約戰了一次。這次約戰的結果無人知道,但一戰之後,荀無咎沉寂柳湖一年零三個月,而江玉樓回了西昆侖山一次,三日前才重新下山。
荀無咎絕對不想在這裏見到江玉樓,所以,他的手迅速地按在了柳月刀上。
形如柳,出如月,荀無咎刀法的精要,就在一個快字上,尤其是出鞘一刀,恍如夢中驚雷,威不可擋。與江玉樓一戰,柳月快刀數度幾乎将他斬成重傷,江玉樓于西昆侖山上靜思半載,卻依舊沒有取勝良方。但現在,荀無咎冷浸浸的殺氣從刀鞘中逼人而出,江玉樓卻絲毫都不在乎。他特別讓老板搬了張碩大的太師椅,他就半倚着坐在其中。初夏的天氣已經很是炎熱了,但他仍然穿了件長大的狐裘,幾乎将他整個人都裹住了。狐裘的雪白色映着他臉色的蒼白,更顯得他手中握住的瑪瑙玉盞宛如血一般鮮紅着。只是這裝扮太過詭異,松風築裏的酒客都一面看着他一面搖頭,但他卻絲毫都不在乎。江玉樓細長的眼睛半眯着,笑嘻嘻地看着荀無咎:我用這杯酒賭你這一刀砍不下去。
荀無咎冷笑。他練功十年,至少有五年是為江玉樓練的,這一刀又怎能不砍?
破鞘,刀飛。有人說,月是柳的眼睛。這一刀,就以天地萬物為柳,而以身為月。清冷銀輝,細如彎起的笑靥,一閃就到了江玉樓的面前。那一抹亮到人心底的笑意!刀光尚未及體,迸發出的寒光已然粉碎了江玉樓身前的畫案。
難得江玉樓如此托大,荀無咎當然不會放過這一機會,這一刀,他已存了必殺之心!
江玉樓依舊微笑着,狐裘下的蒼白手背,竟然連一絲顫動都沒有,手中穩托的瑪瑙玉杯,更是如磐石一般。只是他的眸子更細,臉上的笑意也更濃。他竟然完全不理會這一刀。
一瞬之間,荀無咎心中閃起了一絲疑惑:他為什麽這麽篤定?先殺了再說!
刀光一折,在半空中略略一停,奔騰而來的內息源源聚湧,将那刀光催送得更為熾亮。月已中天,向着江玉樓襲下。他這一年多的閉關,并不是白費的。
江玉樓已被這銀亮的刀光完全包住,兩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間,此時荀無咎占盡先機,江玉樓又如何破繭而出?但奇怪的是,他的臉色就是一點都不變,似乎連死都不怕。難道他真的要賭麽?刀光更是一緊,已然臨近了他的鬓邊!荀無咎一喜。這麽近的距離,江玉樓已不可能再救自己了。
就在這時,一柄劍忽然從江玉樓的背後刺出。這一劍斜出,緊擦着江玉樓的脖頸掠過,去勢并不是很快,但恰恰點在了荀無咎的刀尖上。
荀無咎全心全意發出的一刀,就仿佛撞在了一堵鐵牆之上,再也難進分寸。
這一劍并不厲,也不狂,更不花哨。它惟一的特點就是實用。刺就是刺,招架就是招架,樸實之極。但正是樸實,卻讓它隐然有難撼之感。那宛如萬物之月眼的奪命一刀,便被這樸實一劍,堪堪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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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無咎的臉色一寒,但一看到這柄劍,他的臉色立即釋然了,柳月刀光華頓失,又回到了鞘中。江玉樓的微笑頓時一松,大笑道:你若是再晚來片刻,我只怕就被小荀宰掉了!
荀無咎比他稍大,兩人又是死敵,但他就是要叫荀無咎小荀,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是想若是殺不了他,那就氣死他好了。
這柄劍輕輕顫動,就宛如一笑,跟着一振,劍光揮灑而出,貼着荀無咎的脖頸刺出。但荀無咎并沒有動,他的神色也絲毫不變,顯見他對這柄劍的主人極為放心,就算殺了他也心甘情願!
嚓的一聲輕響,劍尖穿透了一物,慢慢收了回來。這是一只鞋子,江玉樓伸出兩根手指取了回來,穿在了腳上。他的腳上只有襪子。
荀無咎的臉色變了。這只鞋子飛到了他的背後他尚且不知,那他方才一刀雖然鐵定殺了江玉樓,只怕自己也将死在這只鞋下!
這念頭不禁讓他手心中沁滿了冷汗。這一年多來,江玉樓的光陰顯然也并沒有虛度。
劍歸鞘,從江玉樓身後轉出一人,如果只是看到他這張樸實的臉,那絕對不會想到他竟然會有這麽親和的笑容,讓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将俠肝義膽交與他。他笑道:看你這麽篤定,我還以為你真要受這一刀呢,沒想到卻用臭鞋這種陰招。你是不是打算臭死小荀?
江玉樓慢吞吞地喝了口酒,身子挪了挪,讓自己躺得更舒服:那不是臭鞋,是刀、飛刀、解憂刀。你要記清楚了。我向來只跟人家解釋一遍的,你這只臭石頭卻總是記不住。他雖然罵着,可是臉上的神情卻很高興,因為這個人是他的朋友。身在邪道的他,朋友并不多,恰恰這一位,卻是連性命都可以交托的。
那人又向荀無咎道:我一直很疑惑,當年你是怎麽跟他拼到千招以外的?難道拼誰的鞋子臭麽?
荀無咎也不禁笑了。他被譽為正道少俠中最有前途的一位,向來不茍言笑,但這個人,卻能讓他放下一切拘束禮節,想笑就笑。不但笑,而且還打趣道:能讓你這塊破鐵如此困惑的事情可真不多。
那人苦笑道:一個說是臭石頭,一個說是破鐵,難道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辛鐵石麽?他伸出手去,一把将荀無咎與江玉樓都攬了過來:酒正醇,天正好,你們兩人為什麽一見面就要打個你死我活呢?
荀無咎與江玉樓都是一窒,為什麽他們兩人就一定要鬥到死,就僅因他是正道中少年第一,而江玉樓是邪道中少年第一?
辛鐵石笑道:我今天約你們來,是想求你們一件事。他一揮手,将桌上的酒菜清掃幹淨,将一張白絹擺在了桌上,變戲法一般拿出了筆墨硯臺,拱手道:世人只知道你們兩把刀高絕天下,卻不知道荀無咎善書,江玉樓工畫。我今日就求你們書畫一幅,作為恩師大喜的賀禮。請吧。
荀無咎皺了皺眉,道:讓我跟他書畫合軸?他不同意的事,江玉樓就偏偏贊同。江玉樓大笑道:這又有何不可呢?想必是你怕刀法不如我,書法也不如我吧?他說做就做,深含了一口酒,噗的一聲吐在了白絹上,筆走雲煙,頃刻畫成了一幅九華含秀圖,将筆一抛,冷笑道:柳月刀雖快,快得過解憂聖手麽?他的畫法宗法宋人範寬,以雄峻大氣,突兀縱橫取勝。雖然只是水墨山水,但加了先前的一口美酒,墨色潤開,登時煙騰山壑,霧鎖重城,連綿峻兀,秀壓天下。
荀無咎臉上露出鄭重之意,仔細盯着那氤氲的山岚,良久,眉峰震了震,目中閃過一絲欽然,但口中卻不屑道:不過是古人的幾筆遺意,有什麽好吹噓的?我習書而不習畫,便是不願在故壘中打轉。他拾起筆來,略一凝思,沾滿了飽墨,大筆縱橫,兩個字九華寫完,江玉樓所畫的山水被他塗抹了一半。荀無咎跟着縱筆狂草,添完了靈風二字。
這四個字用兩種寫法,一篆一隸,歪歪斜斜地有些別扭。但趁在江玉樓的畫上,就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岳,将水墨山水中的萬種靈秀,盡皆烘托了出來。這兩人一工于畫,一擅于書,風格都是大開大阖,彼此絕不相同,此時合于一軸,卻極為契合。這大概絕出乎江玉樓荀無咎所料。兩人看着這滿紙雲煙,都禁不住默然。他們這兩柄刀,是否也有不再敵對而是共舞的一天?
辛鐵石皺眉道:我恩師好不容易晚年娶妻,讓你們寫個賀喜的軸子,你們卻弄這麽一灘黑墨,豈不是讓我恩師生氣麽?
江玉樓笑道:你恩師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再娶,也算是為老不修,還要賀什麽喜?自己喜就可以了!
辛鐵石驚道:你豈可如此說我恩師!
江玉樓大笑道:說不定你恩師見了,卻高興的很呢!
荀無咎也難得地露出了笑意:別忘了問問他老人家,究竟是畫好呢,還是書好!來日大喜之日,在下一定登堂拜賀。
兩人像是約好了一般,一南一北,同時跑走了。辛鐵石捧着這幅染翰雲煙的卷軸,突然覺得自己的主意真是糟糕透頂了。但他轉念一想,或許江玉樓說的也對,恩師說不定就喜歡這樣的賀禮呢!這麽一想,他就高興起來,九華,畢竟還是可上的。
這就是辛鐵石,盡管他生得很平凡,武功雖高卻也不是特別高,但卻是獨一無二的辛鐵石。因為只有他,能夠讓江玉樓與荀無咎心甘情願地當他是朋友。你若是在江湖中呆過半日,便明白這是多麽不容易的事。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闊別一年的恩師,辛鐵石不禁泛起了一陣興奮之情。這一年他奔走江湖,尋找失散多年的若華妹子,直至今日才回九華,恩師身體是否還好?他晚年有人照料,辛鐵石實在極為高興。只不知道未來的師娘是哪家俠女,竟讓高絕天下的師父如此青睐?
一想到平時古板威嚴的師父也要穿上紅衣,讓八方來賀的英豪們鬧洞房,辛鐵石就很想笑,他的腳步也就更快了。
九華山也似乎沾染了欲來的喜氣,雲氣暗低,嬌翠欲滴。辛鐵石才踏入山門,六師弟沙月雪就跑過來高聲叫道:二師兄!你回來了!
沙月雪最喜歡也最佩服這位二師兄,辛鐵石也最為喜愛這個淘氣的六師弟。兩人相見,都是極為高興,攜着手走進了大殿。
只聽一個威嚴的聲音道:石兒,你也回來了麽?
辛鐵石猛擡頭,就見師父九華老人站在大殿中間,正微笑看着他。他心中一熱,忍不住搶上跪倒:恩師!
九華老人笑嘻嘻地将他扶了起來,道:我這老不死的一時荒唐,倒讓你們小一輩被別的門派笑話了。
辛鐵石站起,見九華老人滿臉都是笑意,一年不見,師父似乎更年輕了些。他心懷開暢,也笑道:師父能得人照顧,弟子歡喜得緊。別派都是一片賀喜聲,弟子只嫌耳朵不夠,沒有多聽些回來講與師父。
九華老人笑道:我弟子六人,就你最會讨我歡心。本來要你拜見未來師娘的,可是她不太慣九華濕氣,有些不适。好在佳期将至,也不急在這一刻。
辛鐵石笑道:弟子特準備了一點小小禮物,敬賀師父雲鶴雙翺,天月同心。
說着,将那幅書畫拿了出來。他心中還有些忐忑,怕師父不喜歡。但九華老人眼睛才一搭上,兩只長長的壽眉一挑,驚道:老夫也薄收了一些賀禮,但以此畫最為珍貴。
辛鐵石一喜,忙道:師父喜歡就最好了,談不上珍貴。
九華老人伸出長長的手指,沿着那雲煙縱橫的筆意撫摸着,嘆道:這才是江湖人的賀禮啊!你看這副軸子,是不是只看到滿紙雲煙與這四個縱橫之字?是不是覺得它一腔黑墨,只怕會觸了為師的黴頭?
辛鐵石又仔細看了看,實在毫無心得,只好笑道:弟子魯頓,實是沒看出別的什麽來。
九華老人搖頭道:所以你于翰墨之道,始終不能得其三味。此人畫這幅山水,用的雖是筆、是墨,但手法卻依着刀法,而且是江湖上流傳最廣的四門刀法。他手随着那山水脈絡而動,尖長的指甲随着筆畫的折鈎而屈伸,道:你看這片山石,正是一招‘仙鶴迎春';這個亭子,卻是‘梅柳渡江';而這松濤延綿,筆勢橫斜,卻正為‘八荒攬秀'。他點着頭,道:此人從六十四路四門刀法中精挑細選出如此十六招來,每一招都或明或暗含着一個‘春'字,其用心可謂深奇。但這‘九華靈風'四個字,卻就更奇了。
辛鐵石雖于筆墨之道不通,但武功上的見識卻是有的。聽九華老人這麽一說,他仔細看去,果然,那些連縷的墨跡依稀勾勒出了一招招的四門刀法。回想起來,倒真如九華老人所雲,每一招刀法中都嵌了個春字。想不到江玉樓這小子竟然還有這樣的靈心慧手。但荀無咎所寫的四個字又有什麽妙處,辛鐵石又看不出來了。他只有苦笑道:弟子實在沒看出這麽多門道來,還請師父講說。
九華老人道:山水畫得缜密苦心,這四個字卻寫得大開大阖,就如這副軸子不是一人所畫一般,不免讓為師奇怪了。說罷,他倒提起那幅畫來,笑道:你再看看。
辛鐵石凝目看時,忽然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但見那寫得極大的四個字一旦倒過來,跟背面山水組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偎依在一起的喜字。大者仿佛一帶劍俠士,而小者卻如一簪花仕女,正攜手相語着什麽。山水雲煙倒過來之後,卻仍然是一幅極佳的畫軸,只是雲煙全都到了腳下,兩人宛如憑虛而行,望之如神仙中人。這麽一來,滿紙登時盡是洋洋喜氣。
辛鐵石忍不住低聲罵道:這兩個家夥,也不早說,害我在恩師面前失臉!
九華老人笑道:怎麽,這軸子真的是兩個人畫成的麽?
辛鐵石道:畫者為江玉樓,書者為荀無咎。
九華老人眼中光芒一閃:號稱邪道第一少年高手的江玉樓、與正道十三門中第一的荀無咎麽?辛鐵石笑嘻嘻地點了點頭,他的朋友能得恩師的贊賞,他也覺得與有榮焉。
九華老人又仔細地看了軸子一遍,嘆道:人稱此二子文成武備,俊彥一時,看來當真是名不虛傳。你送這副畫給我,用意很好。為師一輩子的心願,就是想要正邪混一,大家再也不需要打來殺去。可惜,吾老矣!
辛鐵石笑道:恩師怎能說老呢?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不如讓弟子代師父老吧!
給他這麽一打诨,九華老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這種事情如何服勞?你去看看你的師弟們吧,月雪方才就在探頭探腦,也在盼着跟你相聚呢!
辛鐵石答應一聲,又陪着師父說了會話,這才辭別出來。九華老人猶自注目着那幅畫卷出神。沙月雪早就等在門口了,一見到他,就一把拉住,叫道:二師兄,咱們九華山上許久沒有什麽喜事,你說這次要怎樣熱鬧一下?
辛鐵石笑道:還用怎麽熱鬧?你把你家中那些仆人們全都叫過來,想要什麽熱鬧沒有?
沙月雪家就在九華山下,乃是當地的豪富,九華老人又曾助其家履過幾次大難,因此,沙翁每年都要親上九華山幾次,每次都要帶滿山的禮物分發。這次九華老人大喜,沙月雪自然不會放過。聽辛鐵石這麽一說,沙月雪更高興了:我早就想這麽做了!可是三師兄四師兄說老是麻煩我們家不好。
辛鐵石笑道:有什麽不好的呢?對了,大師兄出關了沒?
沙月雪搖頭道:還沒有呢。師父說他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不能驚動,讓我們都不要去告訴他。
辛鐵石點了點頭。兩人說說笑笑,走入了後山。三師弟南宮望、四師弟燕西來、五師弟陸北溟正在籌劃婚慶喜事,見到辛鐵石,都是喜出望外,紛紛過來置問。五兄弟一年多未見,真是有說不完的話。他們都是危難中為九華老人所救,接引上山的。九華老人武功幾深不可測,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極高,隐隐然淩駕于少林、武當之上。因此,談到師父的婚慶,五人都主張大為操辦一場。是時江湖有名人士多半都會前來致賀,若是準備不足,給別人看了笑話,那不是丢了九華山的臉麽?所以商量的結果就是沙月雪急速下山,采買物資并雇傭人手,務必保證婚慶大小所需。
談起這位新娘子,未來的師母,幾個師弟卻都說不上來。只因半年前師父帶其上山之後,就一直病體連綿,連房間都未出幾次,所有的事務,都由丫鬟夭桃代辦。辛鐵石嘆了口氣,師父好不容易老來有托,可千萬不要變成累贅才好。
九華老人本不想大為操辦,因此,婚帖只發給了有數的幾個人。哪知婚禮前天,九華山上就絡繹不絕,連湖廣、山東的豪傑們都來了許多,沉寂的九華山開始熱鬧了起來。九華老人早年游俠天下,沾其恩惠之人極多。後來駐錫九華,魔教東入中原之際,鐵衣、星烈二長老殺人無數,便是在九華老人手下剎羽而歸,魔教聲勢為之一沮。後來九華老人極少再行走江湖,但卻無疑是泰山北鬥,懸望天下。他不歸于任何門派,因此,便是每一門派所要極力拉攏的對象,但九華老人極為淡泊,從不求人,所以報恩者有求者都無門而入。難得有此機會,竟然滾雪團一般頃刻傳遍了天下。
九華老人接待到第三十個客人的時候,就已經倦了。傳下話,讓辛鐵石代為接待,自己到內室休息。辛鐵石俠肝義膽,最愛結交朋友,江湖上知聞者也極多,一直忙到第二天的下午,客人才基本到齊。
九華山卻哪裏有這麽多的地方供他們居住?好在這些江湖豪客都是漂泊慣了的,都随身帶着行李,天氣又不冷,随便在山中找個樹蔭石上就可休憩。荀無咎也随着長輩來致賀,卻被辛鐵石接到內室中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微亮,婚禮就已開始。辛鐵石兩個晚上都沒阖眼,但喜氣沖天之下,卻也不覺得困倦。九華老人穿了一襲紅袍,站在大堂之中,向着賓客拱手道:老夫老來行此醜事,實在愧對天下,想不到這麽多朋友來看老夫出醜,實為慚愧。就請各位海涵吧。
來賀的賓客中有位滿頭銀發的老者笑道:九華兄言重了,今日我們前來,都是願兄百年好合,永如今日。
九華老人拱手道:多謝謝钺兄吉言。咱們也不弄這些繁文缛節了,請出賤內來與諸位一見,便算是半了喜事,那些拜堂什麽的,就放過老夫吧。
謝钺笑道:九華兄有命,在下豈敢不從?只是堂可以不拜,這洞房豈能不鬧?
謝钺乃是號稱武林第一世家的藏劍山莊的莊主,江湖聲望甚隆,幾與九華老人齊名。來賀的賓客中,也就只有他可以與九華老人如此談笑。他如此說後,賓客們都紛紛贊同,九華老人微笑不語。
只聽一陣細樂傳來,跟着便是極細的香風。在夭桃的攙扶下,一位頭頂紅巾的盛裝女子緩緩走進了大堂中。大堂張燈結彩,将她映得一片通紅。九華老人不禁迎了上去。
鐘鼓齊鳴,沙月雪找來的喜娘一片的頌贊聲中,九華老人笑嘻嘻地拿起桃木秤杆,将她那紅巾挑起。
辛鐵石由衷地在心裏祝賀師父,他願意用任何代價,來換取師父的快活與幸福。
但他卻永遠都沒有想到,這代價竟然是如此之大。
那紅巾下的臉,竟然是若華,他苦苦在江湖上尋覓的若華。
滿室張燈結彩,卻依舊掩蓋不了她臉上的蒼白,辛鐵石的心忽然變得無比空曠,然後,他看到那蒼白的眸子,照在了他身上。
鐘鼓清音中,大地一片寧靜。滿堂豪俠,卻又有誰注意這茫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