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節

劉勃勃又在做夢了,在夢裏他看見妩媚妖豔的無雙。

他看見無雙雪色的肌膚和一雙極豔麗的紅唇。無雙眯着一雙星辰般的眼眸笑咪咪地看着他,說:“你會失去一切,你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會失去。”

瞬息之間,他便出了一身的冷汗,然後他聽見侍兒的驚呼聲。

他從夢中醒來,回憶着夢裏無雙對他說過的話:你會失去一切,你曾經擁有的一切。

他便不由地打了個寒栗,他不能失去一切,他曾經如此辛苦得來的東西,他一樣也不能失去。

“發生了什麽事?”他冷冷地注視着奔進來的侍兒。

“有人殺死了拓跋顏,現在他就在議事廳中。”

失去一切。

他立刻一躍而起,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所有的人都齊集議事廳,東方已經開始放白,他并沒有聽見魏軍有任何騷動。

一個灰衣的年輕人手中提着一顆滴血的人頭,劉勃勃覺得自己見過他,他的名字很古怪,似乎是叫九月。

九月懶洋洋地站着,如同流火。一百年來,流火一直是他心裏的偶像,無論什麽事情,他都會先想一下流火會怎麽做。但這一次,他的心卻有些亂了,若是流火,若楚衣是璎珞,他會怎麽做呢?

他不能确知答案,但沒關系,就這一次吧!放肆這一次,讓我是九月,不再是流火。

沒弈幹看看九月,再看看他手中的頭顱,然後他又看了看九月。

他看見他臉色蒼白的女兒淚眼婆娑地注視着九月,他便忽然有些明白了起來,他想,他恐怕是要辜負他泉下的義兄了。

他很不願意這樣做,他想他死後該如何面對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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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微微一笑,首先打破因震驚而停留在議事廳中的沉寂。“這真是拓跋顏的頭顱嗎?”

九月站頭顱提了起來,燈火便正正地照在那張微微有些變形的臉上。

沒弈幹點了點頭,雖然人死了以後總是和活着時有些不同,但這是他宿敵的頭顱,他再怎麽也不會認錯。

“我猜測,魏軍明天就會退兵了,或者,我們可以趁此時機向魏軍發起進攻,他們大概還不知道主将已死的事情,當他們發現時,必然會自亂陣腳,不戰而敗。”無雙嘆息了一聲,雙手合什:“我佛慈悲,我本不該提出這個方法,實在是殺戮過重,恐怕我的罪過要幾世才能還清了。”

沒弈幹道:“既然公主心懷慈悲,我們不若就勸說他們退兵,以免造下不必要的殺孽。”

無雙眨眨眼,笑道:“全憑高平公作主,只要能退敵就行了。”

她的目光從劉勃勃的臉上掃過,“既然這位年輕人已經帶來了拓跋顏的頭顱,待敵軍退後,我們就要商議楚衣的婚事了。”

高平公一怔,“不必如此着急吧?”

無雙笑道:“當然要快,高平公不是想做失信之人吧?這是以我的名義放出的榜文,兵退後,我就要回長安,我一定要在離開以前看着他們成親,以防夜長夢多。”

高平公苦笑,他本想再拖延一些時日,待無雙走後,再想對策,想不到無雙一定要親處主持楚衣的婚禮。

魏軍在天亮後安安靜靜地撤退了,他們走得很快,城外遍地都是他們留下的垃圾。

饑民們湧出城門,在垃圾上翻找着魏軍留下的食物。雖然這一場戰事最終能夠兵不血刃地解決,但魏軍圍城期間,仍然有許多饑民因饑餓和疾病死去。

官府開始将倒葬在城內的屍體運外城外安葬,大家井井有條地各司其事,不見悲喜,只有一如即往的麻木。

“你可知他們為何不哭泣?”

流火搖了搖頭。

“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經過一百年的戰亂,人命便如水中浮萍,可能夜裏閉上眼,就無法再看見明天的太陽。當悲哀成為一種習慣後,人們自然麻木,死亡已經成為歸宿,不再是畏途。”

流火好奇地看了看無雙,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絲罕見的慈悲的光輝,他心裏不由地一動,許多年前,璎珞的臉上就經常會籠罩着這種光輝。

“唯一解決亂世的方法,也許便如秦皇統一六國一樣,需要一個強大的帝國,剿滅那些紛争的諸侯,重新一統版圖。這樣才能夠消滅戰禍,讓天下重歸太平。”

流火笑道:“這個帝國難道是你們姚秦?”

無雙道:“姚秦如今在北方與魏國分庭抗禮,為何不可是姚秦?”

“如果是這樣,為天下的太平而統一版圖,豈非就成了野心的借口。”

無雙笑笑:“野心也好,慈悲也好,結果都是一樣的。即使不是姚秦,是魏國也好,戰亂已經持續太久了,也該結束了。”

楚衣的婚事在三天後舉行,她仍然不相信自己終于能夠與九月成親。

九月現在也住在高平公府內,然而他卻行蹤無定,雖然三天後就要成親,卻經常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雙想,劉勃勃一定不甘心的,但他還會有什麽辦法來阻止呢?

她心裏卻又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劉勃勃太安靜了,這樣安靜不是一個好的兆頭,他不是那種可以将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的人。

她卻也不知該如何提防,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了這一步,也只得聽天命,盡人事了。

終于到了成親那一日,高平公府中府外大排宴席,城中百姓皆可取食。

無雙坐在主座之上,她雖然年幼,但因為身份高貴的原因,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主婚人。

他們本就是胡夷,雖然學習了一些漢人禮儀,卻也并非嚴格恪守。楚衣經過精心修飾,更顯得臉若芙蓉,腰若弱柳,到場的賓客都紛紛稱贊,公主真是美麗。

九月亦換了大紅的衣裳,漆黑的長發整齊地梳理成發辮。

兩人于喜堂上相見,楚衣臉不由就紅了,她雖是匈奴女子,但性情溫婉,如同是一個漢人女子一般。

無雙笑咪咪地看着兩人,只等禮成,便可功成身退。

忽見劉勃勃走了進來,高聲道:“且慢行禮。”

沒弈幹皺眉道:“勃勃,事已至此,我雖然覺得對你不起,但這件婚事是公主所主持,九月又确立下了戰功。”

劉勃勃淡淡地說:“九月确實立下了戰功,如果他是一個人,公主自然要履行諾言,與他成親,但我卻九月并非是人,他只是山中的妖怪,幻化成了人形。”

沒弈幹大驚:“你說什麽?”

劉勃勃伸手指着九月:“你說,你是否是人?”

九月沉吟不語,他不慣說謊,此時劉勃勃忽然如此問他,他居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劉勃勃笑道:“連這個問題也無法回答嗎?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任誰都能回答是,但你卻答不出來,除非你根本就不是人。”

九月一怔,不由答道:“我确不是人。”

衆賓客都是大驚,不由地紛紛後退,一時之間,九月與楚衣身邊忽然就變得空空蕩蕩。

沒弈幹道:“那麽你直介妖怪。”

楚衣心裏大急,忙回答:“他不是妖怪,他是神仙。”

劉勃勃哈哈大笑:“神仙?你聽說過可以成親的神仙嗎?他其實只是山中的狼妖而已。”

楚衣急道:“你如何知道?”

劉勃勃伸出手,手中托着一個綠玉雕成的饕餮獸:“是這件寶物告訴我的。”

無雙皺起了眉,不由望向沒弈幹,這饕餮獸本已落入沒弈幹的手,為何又被劉勃勃得回。

沒弈幹一見無雙看他,忙道:“楚衣本與劉勃勃有婚約,如今背約他嫁,我将饕餮獸交與劉勃勃也算是一種補償。”

無雙暗嘆,想不到沒弈幹如此信賴劉勃勃,無論自己如何破壞,都不見成效。

楚衣卻管不了許多,她道:“這樣東西又能告訴你什麽,你不要因為我悔婚嫁給別人,就存心破壞。”

劉勃勃仰天長笑:“明明是妖怪,你卻說是神仙,你明明應該是我的妻子,卻心系他人。既然你們不相信我,可讓我照一照他,就知道究竟了。”

楚衣立刻道:“照就照,九月是神仙,又怎麽可能是妖怪?”她生性單純,天真地相信着九月說過的每一句話。

無雙心知不妥,但此時卻又無計可施。

劉勃勃冷笑一聲,将饕餮獸托了起來,他也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然從饕餮獸中發出一道祥光,正正地照在九月身上。

九月被光一照,心裏就有些迷糊。只覺得身體竟不再被自己左右,忽聽得周圍人們紛紛發出驚呼聲。他不由望向楚衣,見楚衣滿面驚駭,眼中皆是無法置信的神情,他心裏便不由地有些悲傷,他确是妖怪,人恨妖怪,懼妖怪,正如同妖恨人,懼人一般。

也許他真不該幹涉這人間界的事情,也不該妄想可以與一個人類的女人在一起。

他忽然仰天長嘯,向着門外狂奔而出,只覺得心中的郁悶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城中百姓驚呼走避,他一直奔到城外的山上,群獸因他的狂嘯而紛紛響應。

他嘯了一通,忽然就洩了氣,垂頭喪氣地坐在山岩之上,只覺寂寞失意,如同百年前流火剛剛沉入睡眠的那一刻。

他想他不會哭泣,連百年前的事情都不曾使他哭泣,更何況只是一個人類的女子。

遠處的樹梢上,流火靜靜地看着他,他同樣感覺到了九月的悲哀,他想,其實九月是真地喜歡那個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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