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節

大火星西漸之後,到了夜裏,天氣就轉涼了。

無雙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絲衣,手裏拿着一把團扇,黑發随意地披散着,微風徐來,衣袂輕舞間,恍若谪仙。

“公主為何自幼就出家呢?”楚衣問。

“因為厭倦。”

“厭倦?”

“你不覺得這人生可厭嗎?”

楚衣想了想,“有時是可厭的。”她忽然想到九月,只要有了九月就不同了。

九月會看到榜文嗎?她有些擔心,若是他看不到榜文該如何是好?

“他一定會看見的。”無雙一看楚衣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你不用那麽擔心,他一定會去殺了拓跋顏,然後娶你為妻。”

“可是,”楚衣沉吟着:“他哥哥不是不許他管人間界的事情嗎?”

“若是他真地愛你,他一定會違背流火的話。”

楚衣想,他會嗎?她可不象無雙那麽有信心,這些年來,她從未感覺到九月的心意,使她甚至不敢在九月面前坦露自己的心事,他會嗎?

“若是他不會,我也要想到辦法,逼他去做。”無雙若有所思地看着夜空,星星都升起來了,天階夜色其涼如水,牽牛與織女星永遠分隔在銀漢兩側。

這世上的事情也許真是命運使然,但我卻仍然不願輕易屈從,即便是無論如何努力都會失敗,可是我仍然會努力到底,因為我不相信,我只不過是命運手中的棋子。我不屑于只做照本宣科的優伶,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算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

九月偶然會想起他的父母。

他在四歲以前的時候,是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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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想人類是一些殘忍且忘恩負義的生物,他們經常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殺死別的生物,乃至自相殘殺。

父親與母親皆是北方的狼族,他不知他們殺過多少人,然而在他的記憶裏,他們永遠是如此慈愛,只是相濡以沫地愛護着他。

四歲時,他偶然見到一個迷路的女孩。這女孩只有七八歲的年紀,長得乖巧可愛。女孩獨自坐在山間哭泣,因為無法找到回家的路。

他帶女孩離開幽林。因為只是一個小女孩的原因,他不曾想過傷害她,或者是提防她。

但女孩回到村裏後,便帶來了大群的獵人。他們在山林間設下無法防備的陷阱,每天牽着獵狗滿山的尋找。

父母帶着他盡力躲避,然而終于還是避無可避,落入了獵人的陷阱中。

四歲,做為一條狼已經很老了,可是作為一個妖怪,還只是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兒。

他被獵人們倒挂起來,因為他長着一身美麗的皮毛,獵人們仔細地磨着刀,要将這身皮毛活生生地剝下來。不遠處,是他父母的屍體,他呆呆地看着他們,知道這都是自己一念之仁的後果。

若是你遇到了人,就吃掉他們,否則,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殺死你。

他想起母親以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可是他仍然違背了。

當獵人拿着刀向他走來時,他想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卻并不覺得害怕,似乎生命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等到結束的那一天。或者只是因為他還太小,才不會害怕。

然後他覺得他看到了風。

原來風是有顏色的。

風從山林中掠過,靜悄悄地全無聲息,獵戶們的刀紛紛落了下來,亦是落地無聲。

那白色的風,從他身邊一掠而過,他的繩索便解開了,他一下子落在地上,他有些茫然,風清而幽,瞬息萬變,難窮來處。

風止之處,一個白衣少年懶洋洋地倚坐在樹梢,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九月,九月想,是他救了他嗎?他擡着頭看他,覺得白衣少年就象是林間的風。

獵戶們失聲驚呼:“是妖怪吧!快逃。”

是妖怪嗎?難道是風的精靈?

他走到父母身邊,俯下身舔着父母身上的血跡。腥腥甜甜的血落入口中,他想他應該痛恨那些人類吧?

但他并沒有痛恨的感覺,他擡起頭向着天空嚎叫,野獸們驚起,四散而逃,狼本是這山間的主人。

“想要生存下去,就使自己變強,不要恨任何人,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流火淡淡地說。

他低下了頭,是本族中的人嗎?怎麽感覺不到狼的氣息。

自此後,他便成了流火的弟弟,他覺得流火很悲傷,他想他悲傷的原因是因為那個女人璎珞吧!

天空中有紫影閃過,每當紫羽收起翅膀後,她立刻就變成了一個普通女人。

九月想,其實她也很悲傷吧!因為流火和璎珞。

他看見紫羽手中有些裉色的絹冊,一條幹枯的小白花從絹冊中落了出來。

“這是無雙叫我帶給你的,她說楚衣已經不再需要這些花了。”

“為什麽?”

“你應該知道,城主已經貼出榜文,只要有人能夠殺死拓跋顏,楚衣就會與他成親。”

“可是沒有人有能力在萬軍之中取上将首級。”

紫羽看了他一眼:“要是有人有這種能力呢?”

九月笑笑:“除非是哥哥,我和你。”

“我是女人,不會為了與楚衣成親而去做這種事情。”

“哥哥和我也不會。”

“為什麽你不會?”

“我不會幹涉人間界的事情。”

紫羽笑笑:“也許劉勃勃也可以。”

“他?他只是一個凡人。”

“可是他已經得到了饕餮獸。”

九月皺了皺眉:“就算他得到饕餮獸又如何?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你與我都知道,劉勃勃并非常人,也許他真地能夠操縱饕餮獸,也未可知。”

九月默然,半晌才道:“就算他能夠殺死拓跋顏,也與我無關。”

“所以無雙叫我将這個絹冊帶給你。”

九月眯起眼睛,他審視着紫羽:“你為什麽會聽從無雙的話,你不是恨她嗎?”

“我恨她?”

“若非是她,哥哥也不會沉睡一百年。”

紫羽笑笑:“只有她能夠找到摩合羅。”

九月淡然道:“不要再用摩合羅做借口,你雖然不是人類,卻學會了他們的口是心非。當人無法對自己解釋的時候,就會找一些借口,将真實的自己隐藏在後面。”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一直在隐藏自己?”

“我?”九月笑道:“我為何要隐藏自己?”

“你完全不在乎楚衣嗎?如果她真地嫁了人,你不會覺得後悔嗎?”

九月怔了怔,他并不能确知自己對楚衣的情感。

不要讓自己後悔,就象是流火和璎珞,如果她還活着,是否會後悔自己曾做出的選擇。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後悔,我才再次找到無雙,生命很長,也很短,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也許會一生孤獨,寂寞地獨自終老,但我仍然堅持這樣做,因為我不想再後悔。

夜已深。

露水打濕了衣袖,風送寒意,直入心脾。

楚衣坐在花間,一兩點流熒自她鬓邊飛過,映得她的容貌更加蒼白如雪。她感覺到心如死灰般地寂然。

九月便站在不遠處的假山之上,他遠遠地看着楚衣,只覺得楚衣原來比九歲的時候要美了許多了。

他想,楚衣對他來說,真地那麽重要嗎?他怔怔地看着他,看見那一兩點流熒落在不遠地水池中。他但也不由地升起了一絲悲哀,他想到父親和母親,在他們死前,是否曾經痛恨過這些可恨的人類。

“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以為看見了那個女孩的轉世。一百年前,她坐在林間哭泣的樣子與你如出一辄。我本應該痛恨你,卻不知為了什麽原因,反而将你帶出了山林。”

九月說話的姿态奇異地出離塵世,“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孩,我的父母不會死,我也不會跟着哥哥。哥哥說妖怪不可以幹涉人間界的事情,族裏的人一直嚴格地遵守。”

楚衣悲傷地低下頭:“無論是誰殺了拓跋顏,我都得與他成親,可是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九月輕嘆:“是誰有那麽重要嗎?”

“其實生命都沒有什麽重要的,現在對于我來說,那個人是你,已經是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事情。”

九月默然,他靜靜地注視着楚衣,他想如果她的悲傷是否會有個盡頭,如果一直這樣悲傷下去,她會悲傷成什麽樣子?

他便有些心痛,他還是不想讓她如此悲傷。

“如果真是那麽重要,那我就去殺了他。”

九月離開的姿态如同是一只灰色的大鳥,他在風中飛行,隐隐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将到達盡頭。

不遠處的樹枝上,流火懶洋洋地倚靠着,他看着九月,就象是看着多年前的自己。不祥之兆如同夜晚的烏雲,慢慢地籠罩于整個天空,從九月答應楚衣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就已經注定了他可悲的命運。

幹涉人間界的事情也許并非是一個主要的原因,當妖怪的心開始軟化時,就注定了妖怪的滅亡。而這一切都來源于那一絲全不必要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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