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不求不可強求的緣分,不怨不可改變的苦難。
時光一瞬,你風雨兼程。
只為,做一個簡單的人;走一段最簡單的路。
——題記
莫瑤從病床上醒來,頭上還綁着厚厚的繃帶。護士已經取下頭頂的吊瓶轉身離開,留着一盆花兒,才開了一半的。角落裏坐了一個男人,臉色蒼白,看着比自己更像是個病人。
莫瑤猶豫地開口,顯得有些膽怯:“雖然我并不認識你,但我想,我們或許需要談談”。
沈宸沒有覺得這對話來的突然,起身走近,低聲問她:“你想要談些什麽?”
莫瑤低頭,試圖完整而平順地回答這個問題:“首先,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件不幸的事情,那就是我不是我。我的意思并不是我不存在,或者你已經瘋了。而是,我作為一個靈魂,寄居在你現在看見的這具身體裏。雖然我們表面無異,但內在的我已經不是你過去認識的那個人。這一點很重要。其次,我想,你或許有許多問題想要問我,但我現在很累,有些應付不來,你不如先放下這些并不重要的疑問”。
沈宸側身,拿過桌邊的一束天堂鳥,握在手裏默默地看着,擡頭平靜地問:“我想,我能夠理解你的意思。我現在唯一想知道的,只是你的腦子裏,還有沒有這具身體原來的記憶,我的意思是,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因為這對于我,也很重要”。
莫瑤搖了搖頭,回答總是帶了些嚴肅:“我不可能記得上一個人的事情,這是自然的規律,如果每一次我在一個全新的身體裏醒來,都還保留有她原來的記憶,那麽現在,我肯定已經瘋了,而這是不科學的”。
沈宸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睛裏有着暗淡的光,輕聲笑:“那你能告訴我,你從哪裏來?”
莫瑤又搖了搖頭,顯得很是防備:“我當然不能告訴你,你只是一個人類”。
沈宸輕嘆一口氣,坐回了一旁的椅子上,沒有再做提問:“那好,那等你想說的時候,能來找我聊聊嗎”。
莫瑤躺下去,看着窗外停在樹梢枝頭的雀兒,悶聲回答:“我想,這很難,你知道的,你們人類總是很狡詐”。
沈宸無奈地嘆氣:“是啊,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壞人”。
莫瑤還是沒有相信他,事實上,她不太可能會全身心的相信一個人,因為她的病情并不允許她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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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瑤的精神病史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自她出獄之後,這個病就從未在她生命中消失過。它像是一縷看不見的氣息,游離在莫瑤貧乏的世界裏,讓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益消沉、虛弱下去。而每當她經受一次過度的沖擊,她還會像現在這樣,造成一次全新的永久性腦部失憶,并将自己幻化成一個全新的人物。她覺得自己沒有本體,只是一個意識形态,以靈魂的方式,存在于不同女人的身體裏。
但她的本名是莫瑤,或者說,在沒有患病之前,她是莫瑤。
沈宸有時也會麻木地想,如果六年前,那個健康的莫瑤沒有被楊未滿抛棄,莫建生沒有雙規、死于非命,她的繼母沒有帶着弟弟奔赴美國。那麽現在,她是不是可以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她是不是也已經站在了她曾經夢寐以求的舞臺上。
但這個世界永遠沒有如果,就像,無論一個人如何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做着些什麽,他依然會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們有着自己的世界,但永遠無法與人分享。旁人走不進他們的樂;而他們,也走不出自己的苦。
劉茂餘這些年一直負責着莫瑤的病情管理。從莫瑤第一天被送來療養院時,他便是這個小姑娘唯一的主治醫生。對于莫瑤這一次忽然的發病,他有些始料未及,看着沈宸,開口顯得疲倦而擔憂:“雖然我知道你一直将她保護的很好,但這一次發病,她的妄想趨勢似乎又嚴重了很多,陽性症狀也已經慢慢明顯起來。我們現在,已經不得不開始添加氯氮平、氯丙嗪對她進行合并治療,但是你也知道,她之前因為服用舒必利,已經出現過月事推遲的症狀,現在加重藥劑,對于她的身體來說,只能是一個更大的負擔”。
沈宸深吸一口氣,他已經有些習慣這樣的對話,開口說話,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不怕,我們不着急,情況總不會更糟”。
劉茂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你有這樣的心态自然最好”。然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輕聲開口:“今天我過來,其實還想介紹一位新的朋友給你。來,原醫生,這位就是莫瑤的哥哥,沈宸。”
沈宸随劉茂餘的手指望去,看見一個身穿白卦、個頭高瘦的男人正從走廊的陰影裏漸漸走出來。他還很年輕,沒有大多數精神科醫生的疲态。他的五官分明,如刀削般淩厲,只有神情是空洞而沉靜的,所有的情緒被一副無框眼鏡堪堪擋住,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塊兒未能融化在溫水裏的冰淩。
劉茂餘将手輕搭在男人肩膀上,開口低聲介紹:“原醫生是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天才醫生,雖然年輕,但能力很高。我之前有和他通過電話,他說他對莫瑤的病情很敢興趣,想問問,你有沒有意向将莫瑤轉交到他的手下”。
沈宸聽了這話,忽然皺眉厲聲回答:“我不會把莫瑤交給你們去做實驗的”。
劉茂餘連忙搖頭:“不,原醫生并不是那種會随便拿人體做實驗的醫生。您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他的履歷,他很有責任心,也很有經歷,雖然現在還是醫院的新人,但如果莫瑤轉過來,她就暫時會是原醫生唯一的一個病人。這對于莫瑤來說,其實是一次非常好的機會”。
沈宸像是有些動搖,站在原地輕皺眉頭,沒有回話。直到看了眼病房裏的莫瑤,見她忽的将護士拿進去的飯菜一把掃在了地上,眼中閃爍,終于低頭回答了一句:“那,那讓我再考慮一會兒”。
劉醫生點頭同意,沒有再說些什麽,轉身讓原徵跟着沈宸進到了病房裏去。莫瑤有着對生人本性的排斥,但她對原徵卻沒有顯出幾分格外的不喜,這讓沈宸心裏忽的放心了不少,低頭接到單位的電話,與身邊的護工輕聲囑咐幾句,終還是有些不安地離開了。
莫瑤這時正彎曲着雙膝,坐在病房的窗臺邊上,呆呆地看着外面的盎然綠意。此時四月春風已動,到處都是嶄新的芽,只有療養院的窗戶依然被大大的鐵欄封鎖着,像是隔開了裏外的兩個世界,讓那綠不再是綠,讓人,不再像人。
莫瑤的腳丫随意地搭在窗臺的欄杆空隙之間,露出蒼白的趾頭,有些紅,被風吹的。她的雙手微微抓住頭發、一點一點地撕扯着,腳邊放了一把叉子,嘴裏不斷對自己說着話。
原徵越過護士,放輕腳步走上前去,揮手讓其他人離開,蹲下身,将大褂口袋中的一株花兒輕輕拿出來,舉在她的面前,低頭問“你是在想念你的家鄉對不對,我知道你不是人類,對不對”。
莫瑤擡頭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只是如夜般的深黑,一只是帶着光亮的淺棕,就像半邊月亮、半邊太陽。她本能的将身體往回縮了一點兒,留出一段心理安全的距離,低頭緩慢、一字一頓地回答:“你能看出我是一顆樹嗎,你能幫我回到森林裏去嗎”。
原徵走上前,坐在她一米外的地方,将手裏的花兒輕輕放下,輕聲笑笑:“很高興你願意和我說話。不過,你不用着急,因為你現在還沒有真正長大,等你長得足夠大了,你就可以回到森林裏去,做一顆自由自在的樹,沒有人能夠阻止你”。
莫瑤偏頭顯得有些意外,她問:“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回到森林裏去?那些人類不會再來将我殺掉?”
原徵搖頭回答:“不,不會的。至少,我會保護你。你只需要适當的吃一些人類的東西,不能再像剛才那樣,将它們全部都扔在地上,因為你現在的這一具身體是人類的,你需要以她的方式長大,你明白嗎”。
莫瑤當然不會明白,但她卻還是本能地點了點頭,像是對這段對話起碼的尊重。這樣的乖巧讓她看起來難免有些溫順而美好,窗外泛綠的光線打在她的臉上,讓她甚至不再像是一個精神病人。
但原徵知道,這樣的溫順對于一個精神病人而言,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他們談話,他們聊天,他們互相做出匪夷所思的反應,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此建立起了信賴的關系。因為,在這短暫的沉默之後,她依然不會将心事說與人聽。
這是精神病人們為自己豎立起的巨大堡壘,在意識和現實之間,不斷消失,又不斷重現。
所以,就算原徵通過病例知道,莫瑤在過去的兩年裏,依次将自己幻想成了受傷的兔子、殺人犯,以及一個被切開了一半的洋蔥。他也依然不能真正走進她的世界,至少現在,他是不能的。好在這一次,她成為了一棵樹,而他們,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原徵嘗試去牽莫瑤的手,被她輕輕躲開,低頭也不覺得遺憾,開口與她聊起一些有關于樹的話題。猛地擡頭,看見病房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偏頭将莫瑤輕輕擋在了自己的背後。
那身影看見病房裏的人像是有些驚訝,開口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
莫瑤感覺到男人的目光,生出本能的恐懼,探身往原徵背後躲去,皺眉問:“他是不是看出了我不是人類”。
原徵回頭對着她笑,說:“不會的,你現在就是個人類,沒有人會看得出來。你可以乖一些,去那邊的病床上坐着嗎,我想,我需要和這個人說一些話”。
莫瑤擡頭,眼裏有着難以察覺的不安:“那你也不要告訴他”。
原徵點頭,輕聲回答:“當然不會,我還要把你養大,讓你回到森林去。我說過,我不是壞人的”。
莫瑤得到了安心的答案,終于心滿意足地笑了出來。轉身坐回到角落的病床上,佝偻着身體,手裏拿着一塊兒摔在地上的冬瓜碎片,小口、專注地咀嚼起來。這樣小心翼翼、讓人費解的動作,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難免有些匪夷所思,而同時,又有些惹人可憐。
好在楊未滿并沒有看見莫瑤現在的樣子,他這時倚靠在病房的牆外,只是漫無目的地看着周圍來往的人群。
楊未滿是莫瑤的初戀,零六年因為尤曉憐的插足,兩人和平分手,之後他只身前往美國。幾年前從朋友那裏得到莫瑤去世的消息,似乎是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時,他站在醫院陰暗的走廊上,陽光從背後照射過來,留下一道長長的影子,他擡眼看着眼前的原徵,開口似乎有許多話想說,沉默一陣,卻只是輕聲問了一句,像朋友一樣:“莫徵,你什麽時候回國的?你的病好些了嗎?”
原徵輕聲關上房門,開口顯得平靜:“謝謝你的關心,好多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現在可以喊我原徵。我的母親已經再嫁,我現在姓原”。
楊未滿點頭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剛才是在和誰說話?”
原徵低頭,看着腳尖,沉聲回答:“莫瑤,裏面的人是莫瑤”。
楊未滿猛地睜大眼睛,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問到:“莫、莫瑤沒有死?她為什麽會在這兒?”
原徵沉默一瞬,挑起眉毛,顯得有些不悅:“你到底想要問什麽”。
楊未滿握了握手裏的拳頭,擡頭開口,帶着些質疑地口吻:“那個時候,告訴我莫瑤死了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原徵看着地面,輕輕把住自己微微抖動的手,搖頭顯得有些諷刺:“雖然你這樣認為,但很可惜,那并不是我。那段時間,莫瑤已經被送進監獄了,而我人在國外,不可能得到她的消息”。
楊未滿擡頭,像是不敢确認自己聽見了什麽,難以置信地問:“莫瑤,被、被送進過監獄?”
原徵眼睛平視着前方,沉聲回答:“警方那時候認為,我爸是她殺的。”
楊未滿一臉錯愕地站在原地,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身邊的護士來來回回,有的會偏頭看他一眼,有的就只是匆忙路過、低頭走開,直到有人在不遠處喊了他的名字,他才猛地回過神來,擡頭看着眼前的病房,輕聲問:“我,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原徵垂下眼,側身擋住病房的大門,看着對面沒有回答。
楊未滿輕聲央求:“就算是作為朋友的探視,你也知道,我欠了你姐很多”。
原徵扶了扶臉上的眼鏡,打斷他看似深情的道白:“楊未滿,人類最沒用的,就是一顆毫無價值的愧疚心。你改變不了過去,你也決定不了未來。不論莫瑤之前經歷過什麽,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系。你也應該知道,一個離開的人是沒有權利要求留下的人原諒他的”。
說完,他伸手一把握住了楊未滿已經搭在門把上的右手。楊未滿驚訝于原徵的手勁,擡頭看了看他,又被他眼神中的陰郁驚在原地。
在楊未滿的印象中,原徵一直就是那個沉默自閉的孩子。他躲在自己的角落裏,看自己的書,寫自己的話,偶爾在莫瑤的笑聲裏扯扯她的衣角,僅此而已。生活留給這個孩子的童年歡愉不多,似乎每一份幸福都與旁人無關,他除了一個“天才少年”的名號,甚至無法道出一兩個可以讓人銘記的畫面。
楊未滿低頭,沉聲嘆息:“但是我還愛她”。
原徵停下腳步,轉身将房門緊緊關上,輕聲笑了出來——莫瑤是一個瘋子,至少現在的她是。作為一個瘋子,她可能需要雨露,她可能期待陽光,她甚至可能會渴望死亡,但她唯一不需要的,就是那愚蠢而百般無用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