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可雲州的下雨天實在是太惱人了些。

莫瑤很是不情不願的起了床,穿上衣服跟在原徵後面,一聲不響地下了樓,坐在車裏,看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緊鎖的眉頭,總覺得委屈極了。

原徵輕笑一聲,偏頭看她,細聲安慰道:“你不要不高興了,睡得太久,總歸對身體不好”。

莫瑤抿了抿嘴唇,軟糯着聲音,低頭回答:“可我是一棵樹呀,我的生命這麽長,不好好睡覺,怎麽打發時間呢,它那麽長,真的,它太長了”。

原徵想了想,擡手揮了揮拳頭,告訴她:“但你現在是人。莫瑤,你要記住,你現在是一個人。而人都是脆弱的,因為時間對于他們來說其實很短暫,喏,就像我們拇指這樣,只有這麽小的一丁點兒”。

莫瑤像是聽懂了他的意思,又像是沒有,搖頭平靜地回答:“不,你們的脆弱和時光的長短是沒有關系的。你們人類之所以覺得時光短暫,是因為你們總有太多事情要做,總有太多自私的想法藏在腦子裏,你們總是要的太多了”。

原徵閉上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比誰都清楚,莫瑤是一個精神病人,至少從種種跡象來看她是的,但作為一個正常人,他此刻卻無比熱忱的想要認同她這一句話。

他想,人活着,或許本身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來,莫瑤,我們到了”。原徵決定不再反駁,将車子停在鏽跡斑斑的大門前,打開車門,撐了傘出去,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紙條,擡頭再三确認了水泥牆上老舊的門牌,回頭打開車子後門,看着裏面莫瑤輕聲喊了一句。

莫瑤有些害怕的不斷往後縮着,嘴裏喊着不明所以的話:“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那些人,會把我吃掉的”。

原徵聽見她的話,站在車外嘆了一口氣,輕輕關上車門,轉身踏着濕漉的地面,推開面前沉重的鐵門,往院裏走了過去。

院子雜亂無章,入了門是一方石做的圓桌,上面落了些泥土,被雨水一沖,露出大理石的材質,發出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

原徵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蕭瑟無比的院子,心中忽的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與親昵,就像曾經某個回憶中的片段錯落而至,在他腦中不斷回蕩。早上古虞說,他小時候來過這裏,這其實讓他有些意外,因為他根本沒有在腦中找到任何有關于它的記憶。那些過去的片段像是被人刻意地拿走,沒有留下哪怕一絲的痕跡。

好在院子依然還在,莫瑤也還在。

院牆下的花圃這會兒被一地枯黃的葉子覆蓋着,原本應該是鮮花盛開的園子,如今只剩下少數殘敗的花兒還開着,幾個剛冒出頭的花骨朵兒在雨裏搖搖欲墜,顯得伶仃。

一把透明的傘從天而降,忽的蓋在了那幾朵花骨朵兒的頂上,幫它們擋住了天空中不斷飄落的雨絲。原徵擡頭,看着面前不知何時下了車,一臉平淡的莫瑤,有些驚訝,張了張嘴,輕聲問了一句:“你為什麽進來了,你不害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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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瑤有些疑惑地擡起頭。雨水從她的頭發淌落在臉頰上,帶了些水氣朦胧,映得眼下那顆淚痣鮮明極了,她說:“我為什麽要害怕,這兒是外婆的家,這兒是我的家”。就像剛才那個害怕、畏懼的女人并不是她。

原徵恍惚地走上前,想将她拉進傘裏,伸手卻沒能抓住她的手。莫瑤像是沒有看見他的動作,徑自邁着步子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地躲進了院子裏那棵最高最大的樹下。

那樹有些年歲了,尤其是在看過這麽多春華秋實之後,摧枯拉朽地活在滿園枯萎之中,難免顯得孤獨。粗壯的枝幹上綁着一個小小的秋千,莫瑤微笑着走過去,像是找到了好玩兒的樂子,起身跳進那秋千的木板裏,雙腳微微蹬起,嘴裏輕聲而随意地哼起了歌。

那歌像是孩子的童謠,又像是聲聲低訴的呼喚,從遠處的雨聲裏傳來,緩慢而熟悉地飄蕩着——“雲落地,風吹泥,弟弟坐在搖籃裏;燕聲起,人伶仃,春去花不離。”

原徵感到自己的胸口忽然生起一股劇大的疼痛,猛地将傘丢開,深蹲了下去,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幾大口氣,直到感覺那疼痛漸漸遠去,他才又擡起頭來,看向了不遠處的那棵大樹。

樹還在,只是那裏沒有了莫瑤的痕跡。

一只滿是皺紋的手輕輕附上他的肩膀,原徵擡頭一看,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個半老頭子。老頭七十多歲的模樣,還很精神,将手裏的傘微微往原徵那邊靠了靠,看着他問了句:“年輕人,你這是怎麽?”

原徵站起來,搖頭表示感謝:“我沒什麽事兒,就是老毛病犯了,有些不舒服,緩緩就好”。

老頭子聽他這樣說,放心地點了點頭,開口有些疑惑地問:“你來這劉家老宅做什麽,是來找人的嗎?”

原徵偏頭想了想,輕聲回答:“算是吧。大爺,您知道這劉家老宅現在是誰在打理嗎?”

那老人家看了他一眼,又在這院子裏看了看,嘆口氣道:“這劉家早就沒人了,哪兒還有什麽人打理吶”。

“沒有人了?一個人都沒有了嗎?”

“是啊,都死了,三代人都死這裏頭了”。

“三代人?”

老頭子“嗯”了一聲,點點頭問:“年輕人,你是慧君什麽人吶?”

原徵記得“劉慧君”似乎是莫瑤外婆的名字,沉默一晌,輕聲回答:“我是她外孫女兒的男朋友,這次過來,只是想來她以前住過的地方看看,我有些想她”。

老人家聽了這話,張着嘴巴“啊”了好一會兒,眼睛裏有着難掩的同情與悲憫,拍了拍原徵的肩膀,輕聲感嘆到:“也是個癡情的孩子,可惜命運弄人吶”。

原徵沒意思地笑了笑,開口問:“那老人家您能和我說說劉家之前出的事兒嗎?”

老人家“哎”了一聲,回答得有些勉強:“其實劉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和慧君雖然小時候上過一個學堂,但五幾年的時候,我就跟着父母出了國,兩家失了聯系,再回來的時候,她人已經不在了。她的女兒,你應該聽過,就是你女友的母親。九幾年的時候,聽說不小心從二樓摔下去死了,雖說是個意外,但外頭人說着總帶了些猜疑,覺得是家裏招了什麽髒東西”。

原徵點頭表示理解,開口問:“那最後一個死的,就是莫瑤?”

“莫瑤?”

“就是劉慧君的外孫女,我的女朋友”。

“哦是啊,好像是去年年初吧,就在我們一家人回國的前幾個月,那小姑娘聽說也回了這裏養了好一陣的病,可惜沒挨過去,走的時候才二十多歲,聽說長得可招人喜歡了”。

原徵皺着眉頭看手心,擡頭看了看院外的車子,見那裏莫瑤正靠在窗邊熟睡着,終于安心了一些,開口覺得聲音苦澀,問了句:“那這個地方就一直這麽空着嗎,以前他家裏的那些親戚呢?”

“誰知道呢,我們搬回來之後,就沒怎麽見有人到這裏來過,只有大半夜的,偶爾會聽見一兩聲狗叫,據說是她們家以前喂過的野狗。都是好人吶,平日裏花花草草的沒少受過她們的恩惠,就是誰讓命運弄人呢”。

原徵撿起地上的雨傘,開口随意應付了幾句,轉身送老爺子離開。再回到院裏時,雨已經小了許多,邁步往屋子走去,站在門口,呆滞地望着那寬木大門好一會兒。

大門雕着花兒,顯得精致而老舊。把手的外頭套着個镂空金鎖,發着亮,頂頭被一張小小的宣紙封着。

原徵解開封紙,看着門上的金鎖,心下覺的熟悉,鬼使神差地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鑰匙,将它與金鎖的鎖芯輕輕比對了一瞬,試探着插了進去。

嚴絲合縫。

這樣的巧合讓原徵不得不詫異萬分,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手裏的鑰匙像是忽的有了溫度,燙得他一陣灼熱,一時不知該放下,還是就此丢棄。他甚至在這一刻,突然想起了母親曾經跟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這世上,有門,即有鎖。而每一把注定要被打開的鎖,等待的,或許都不是一把鑰匙,而是一個離開已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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