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外頭的雨已經漸漸小了,天卻還是一如以往的陰沉着,照得屋子裏那些滿是灰塵的家具也帶了一股子濕韻的味道。
原徵将還在滴着水的雨傘放在門外,獨自走進屋裏,低頭在門墊上擦了擦腳底,皮鞋踏地的聲音,帶着木地板清脆的質感,在偌大的屋子裏回蕩了幾個圈兒。
客廳的偏牆上放了一張全家福,照片上零零尋尋站了一大家子人,下面是一瓶枯萎了的天堂鳥,旁邊擺着一幅墨色大字,上書“鶴歸”。
原徵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用紙巾擦了擦身下的灰塵,擡頭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時心中思緒萬千。忽的,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低頭打開,發現是劉茂餘打來的。
“原醫生啊,你現在人在哪裏?”
“在雲州,莫瑤的外婆這裏,找我有什麽事嗎”。
劉茂餘那頭回答的有些為難:“莫瑤的哥哥沈宸出差回來了,他聽說了你把莫瑤帶走的事情,很生氣。他,他說你是個騙子”。
原徵沒意思地“啧”了一聲,回他:“我們之前的确沒有見過面。沒事,你讓他打電話給我,我會自己把這件事說清楚”。
劉茂餘“诶”地答應了一聲,開口又問:“那,你在小瑤外婆那裏查到什麽東西沒有,準備什麽時候回來啊?”
原徵把身體往沙發裏靠了一靠,随意地回答:“還沒有。”而後想了想,又問了一句:“哦對了,您還記得,當年把莫瑤送到醫院裏去的人,都有誰嗎?”
劉茂餘愣了一會兒,支吾着回答:“有,有個女的吧,看着和她差不多大”。
“那沈宸呢?”
“哦,哦對,沈宸也在,只是他那時旁邊還跟了個女人,他們應該是認識的”。
“那個女的,是不是叫古虞?”
“古,古什麽?我不太能記得名字了,當時情況有些亂”。
原徵看着手裏的電話,感到一陣莫名的煩悶,索性挂了電話,将雙肘輕放在膝上,勾起身子,低頭看着地面,獨自思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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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會向劉茂餘問起古虞的事情,是因為早上兩人在車裏的談話,讓原徵或多或少起了疑慮。如果說對于古虞,他是個所知無幾的陌生人,說不上了解,那莫瑤對于他而言,就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馬了。
他知道莫瑤從小的性子溫和,不要說是殺人,就是要她死心塌地的去恨一個人,那也是不容易的。此時古虞忽的站出來,聲稱尤曉憐已經死了,還是被莫瑤殺害的,着實有些讓人覺得可笑。況且,她既然已經認定尤曉憐是被莫瑤劫持,那當時她收到尤曉憐的求救電話後,又為什麽沒有做出任何相應的措施,反而是對好友見死不救,直到這時原徵找來了雲州,她才将事情說出呢。最為關鍵的是,她似乎比誰都要更加堅信的認為,莫瑤已經死了,就好像她實實在在的,看見了她死去時的模樣。
起初在門口遇見的那個老頭子,臨走時說過,莫瑤曾在一年前回到雲州養過病,也就是說,莫瑤出獄之後曾被人接到雲州住過一段時間,并且那個人不會是沈宸,因為三個月前沈宸才正式從部隊轉業,不可能在一年前就守在了莫瑤的身邊。那那時陪在她身邊的人又是誰呢?想來想去,最有可能的人,只有她的這個遠房表姐,古虞。
但既然莫瑤那時身邊的人是古虞,她又為什麽會突然說出莫瑤在劉家老宅殺害了尤曉憐的話來,她這樣做的目的到底又是什麽。
原徵因為這些錯綜複雜的念想呆坐在原地許久,前思後想不破,只得站起來圍着客廳又轉了一圈。低頭拿起桌上枯幾束萎的天堂鳥,輕輕放在手裏看出了神。
天堂鳥不是多稀有的花兒,看起來也不起眼,有些人甚至覺得它長得略微有一點兒醜。但在莫瑤患病之後,它卻幾乎成為了她唯一傾訴的對象。劉茂餘說,莫瑤的病症最嚴重的時候,甚至能看着這樣一束天堂鳥不吃不喝地沉默一整天,只是偶爾笑笑,就權當是在溝通了。
“咚”。
原徵猛地被客廳響起的鐘聲喚醒,低頭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不知哪些是原本就在的,哪些是被他剛剛掰落的。随那些花瓣兒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客廳的樓梯前。木質的樓梯往上旋轉而去,像是看不到頭。原徵踩着嘎吱作響的階梯走上去,打開了二樓最外面的卧室門,望向屋裏,微微怔忡。
房間是空的,屋子中央只放了一張大床,旁邊立着一架老式鋼琴,上面是一段雕花的木頭,帶着輕微的檀香,原徵記得,那是以前莫建生養在廟裏的那塊兒白檀。
原徵小時候身體不好,也不好說話,得了自閉的毛病。家裏人那時怕他被什麽髒東西纏上,就在寺廟裏頭養了這麽塊兒木頭,常年被寺廟的香火熏陶,拿回來說是辟邪消災的意思,其實也不過是個求個心安。後來原徵的病症輕了,莫瑤又喜歡這個東西,他就幹脆送給了她。
沒想到這塊木頭會在這裏出現。原徵往屋裏走去,打開琴板,按下琴鍵,沒有聽見任何聲響,不禁有些遺憾。回身坐在一旁的大床上,緩緩倒身下去看着屋頂沉默了。
天花板上有淡黃色的勾絲,水晶燈微微發着亮,伴着窗外聲聲落下的細語,催眠得很。
原徵也真的睡了下去,再醒來的時候,莫瑤已經靠在他懷裏了,擡頭笑着喊他:“小徵”。
原徵像是還沒有緩過神來,恍惚的将她緊緊擁入了懷裏,手微微顫抖着。莫瑤被他抱的有些疼了,有些委屈地喊着:“小徵,你弄疼我了”。
原徵有些抱歉地松開手,看着她輕聲問:“莫瑤,你為什麽喜歡天堂鳥”。
莫瑤偏了偏腦袋,靠近他的懷裏,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天堂鳥的另一個名字是什麽嗎?”
“是什麽?”
“是鶴望蘭”。
“鶴望蘭?”
“嗯。它的意思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永遠都不要忘記,你愛的人在等着你”。
原徵沉默了一瞬,開口淡淡地問:“那你是等我嗎?”
“對,我在等你”。
原徵聽見這句話,忽的低下了頭去,用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想讓莫瑤看見自己此時狼狽的樣子。雖然他比誰都清楚,眼前的這個莫瑤是假的,是夢中的,真正的莫瑤已經不記得自己,但他還是不願意放手,就像是汲取那臆想中的最後一點兒歡愉,就和十五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
十一歲仍被自閉困擾的原徵曾在一次春節的旅途中被拐走,那時,是十四歲的莫瑤,帶着他徒步走過了三座大山,走得腳趾頭都出了血,走得小腿被滿山的荊棘劃出了無數的口子,回到了他們的家裏。
她那時問他:“你怎麽知道我要來,你為什麽不偷偷離開”。
他低頭回答:“我知道,你能找到我的,我在等你”。
而如今,他卻沒能像她一樣找到對方。他在她最害怕、最無助的時候跟着母親離去,在她忘記了所有之後姍姍來遲。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有多久,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找回那個曾經的莫瑤,但他別無選擇。因為除了莫瑤,他不知道還有誰在等他。他的想法總是很多,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他說不出口,別人也不會懂。所以他幹脆沉默,幹脆只對一個人說,幹脆只讓一個人做他的耳朵。
“小徵,你為什麽哭了?”
原徵聽見莫瑤的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哭了,擡頭輕笑着告訴她:“我沒有哭,莫瑤,我愛你”。
莫瑤像是愣了一愣,随後也跟着燦爛地笑了出來,親昵的用頭拱了拱他的臉頰,微微彎起的眼角看起來美麗極了。原徵将她摟進懷裏,嘴唇沿着她的額頭一路向下,劃過她嬌俏的鼻尖,她顫栗的脖頸。
他想,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都能活在夢裏,該是多幸福啊。
但人總不能真的活在夢裏。
活着的人不能,死了的也不能。
所以再次被鐘聲喚醒的時候,莫瑤已經不見了。天微微的有些黑。原徵動了動身子,發現身邊依靠在自己懷裏的女人,猛地起身将她推開了很遠,輕聲質問:“你怎麽在這裏?”
文昕像是在熟睡中被喊醒,摔倒在床下,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生氣,靜靜地站起來,低頭回答:“我想你了”。
原徵坐起來,皺起的眉頭顯得很是厭惡,起身便要離開,被文昕從背後大聲喊住,她說:“你就算不想見我,但我們的孩子你難道也不想見一見嗎?”
原徵猛地回頭,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問到:“我,我們的孩子?我和你怎麽可能有孩子?”
文昕擡頭,看着他的眼睛,慘然地笑了出來,她說:“我們為什麽不可能有孩子,就算你把我當成了莫瑤,但我們的孩子永遠也不會消失,這就是事實”。
窗外一陣響雷打下,照在她的臉上,顯得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