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過招

這一日,剛下過一場小雨。

天空微微放晴,院中花草濕漉漉的,屋檐時而滴落幾滴水滴。

洛尋風從午睡中醒來,聽到窗外隐隐傳來利刃破空、衣袂翻動的聲音。

院子裏,肅羽一身黑衣,頭發高束,手持短匕,身形翻飛,正在練武。

他練的功夫偏奇巧狠厲、以攻為守,招式詭谲多變,短匕在他手中如猛禽利爪,匕刃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銀光,身形過處,卷起一陣花葉水滴,如風卷流雲,雁過長空。

他練的很是專注,直到洛尋風的一聲輕咳傳來,他才猛地收住招式,看向屋門處,幾片落花飛葉這時也繞着他慢慢飄落到地下。

“少爺?!”肅羽驚道。

只見洛尋風正抱臂靠在門邊朝他這裏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他頭發半披半散,腳上穿着拖屐,中衣外随意套着外袍,衣帶沒有系緊,衣襟随微風擺蕩,他一副俊朗身形,看起來竟有些魏晉不羁之風。

肅羽本已盡力放輕聲音,但見自己将洛尋風吵醒,頓時自責不已,單膝一曲,便要下跪請罪。

洛尋風卻看似漫不經心的道了句,“敢跪你就試試。”

“……”肅羽生生止住動作,低頭道,“肅羽該死,吵醒少爺清夢,請少爺責罰。”

洛尋風沒有回他,信步走到院中,從籬笆中抽出一根半長的細木枝,随手挽了兩個劍花,對正在打掃院子的肅羽道,“肅羽,來陪我過兩招。”

花葉起舞,雀鳥驚飛。

一黑一藍兩道身影在洛尋風家的院子裏過招拆招。

兩人均以細木枝代劍,黑衣招式敏捷陰柔,藍衣招式磅礴穩健。肅羽一開始只想着給洛尋風喂招,但在被洛尋風用樹枝警告性的點了他手上幾次麻穴後,他便也放開了本事。橫劈豎刺,旋身縱躍,你來我往,轉眼間兩人已過了數招。肅羽之前不是沒有看過洛家劍法,但越打下去,越覺得洛尋風向他展示了太多精妙招式的拆解之法,簡直對他毫不設防,他當然不會偷學,但卻不知是洛尋風有意試探還是已然完全信任于他,兩個念頭相扯,讓他一時竟分了心思,被洛尋風一招挑飛了手中的木枝。

“哈,你輸了。”洛尋風停下手來,語氣有些興奮。剛剛的對招酣暢淋漓,他胸口本就沒有系好的衣襟徹底散開,一片胸膛露了出來,上面覆着薄汗。

肅羽也在微微喘息,他雙唇微開,唇上有了血色,幾縷碎發汗濕在額角,臉頰染上紅暈,讓他那木然的表情多了幾分生動,一滴汗珠正順着他臉畔滑向他線條清晰的下颚,再慢慢滴落,洛尋風的視線順着那滴汗珠的軌跡,盯着他的臉一時沒有挪開目光。

肅羽趕忙低頭,看洛尋風的樣子,只是單純享受着過招的樂趣,倒是自己太過多想了,肅羽不由暗暗責怪自己,嘴上道,“少爺武功了得,肅羽自愧不如。”

“呵,”洛尋風一邊低頭去整理衣服,一邊道,“哪有什麽了得,我近年來也是疏于練習,以後我若在家,每日便找時間我們過招練幾下。”

“肅羽遵命。”肅羽走上前去幫洛尋風,他的手伸向洛尋風的衣帶,與洛尋風指尖相碰,他驚的猛一擡頭,卻與洛尋風差點鼻尖相碰,兩人實在離得太近,近到能夠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草木的清香混雜着彼此的氣息,萦繞在鼻尖,讓人呼吸停滞。

“風大哥,你在家嗎?”一個清脆的女聲從院外遠遠傳了過來。

肅羽猛地向後一退,洛尋風反射性的伸手在他腰上一摟,感到肅羽渾身頓時僵住,他随即放開了手。

兩人朝院外一看,來的是萍兒,她身邊還牽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與其說是小男孩,不如說是只花臉猴子,因為男孩身上臉上都糊了不少泥土。

“萍兒,你怎麽來了?”洛尋風拉好衣襟,示意肅羽去給人開門。

萍兒進門道,“我剛腌了些小菜,拿來給你們嘗嘗。”自從肅羽開始照顧洛尋風的飲食,洛尋風找萍兒做飯的次數便少了許多,但萍兒還是隔三差五會給他們送些小菜點心過來。

她的目光從肅羽臉上移到洛尋風臉上,再從洛尋風臉上移回肅羽臉上,忍不住道,“肅羽大哥,你的臉好紅啊。”

“……”肅羽眉峰一跳,把頭偏向一邊。

“咳,”洛尋風在一旁清了下嗓子,對肅羽道,“快把萍兒送的東西拿進廚房,再拿兩只兔子作為還禮。”

“是。”肅羽接過萍兒手中的籃子,轉身快步離開。

“這個小孩是誰?”洛尋風指着花臉男孩問,男孩虎頭虎腦,就是眼神東瞄西瞄、缺乏聚焦。

“哦,這是徐木匠的兒子小天,”萍兒一邊拽着想要亂跑的男孩,一邊道,“他天生有些……癡傻,剛才我看他在路上被幾個孩子欺負,就把他順路帶過來了,待會把他送回家。”

肅羽從廚房裏出來時,見洛尋風和萍兒已坐在院中小桌前聊天,那個小男孩則在院子裏胡亂跑着。

洛尋風見他出來,舉着手裏的一個東西問他,“肅羽,你會修木偶嗎?”

原來,小天被人欺負時,他随身的一個玩具木偶人被弄壞了。肅羽走上前去接過木偶,仔細看了看,那木偶約莫有五六寸長,是個簡易小人,頭是一個圓球,沒有五官,身體是一根圓柱,四肢是四根細長的圓柱,木偶的頭頸四肢都做了活動關節,讓它可以被擺弄成不同姿勢,只是小人現在的左腿和右手卻從中間斷開,變得殘缺不全。

他掰弄了兩下木偶的關節,對洛尋風點了點頭。

陽光從雲層後出來,照在院子裏,給肅羽的發頂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肅羽坐在院中木凳上,低頭雕刻着手裏的木頭,木頭是從柴房找出來的,雕刻的刀則是他随身的匕首,他修長的手指靈活有力,鋒利的匕首在他手中就如一個聽話的好友,木屑如雪片般自刀鋒過處紛紛滑落。

為了防止小天搗亂,萍兒已經把他拉到了身邊,她和洛尋風的談笑聲斷斷續續傳進肅羽的耳朵裏。

肅羽悄悄擡起頭,見洛尋風、萍兒、小天在不遠處的桌子旁圍坐着,萍兒給洛尋風倒了杯茶,少女眉眼中那種發自心底的光彩怎麽也遮掩不住。

肅羽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發脹,多年前他曾經幻想過,如果他可以成為洛尋風的随侍影衛,他會用一生護洛尋風周全,看他意氣風發,看他接任莊主,看他娶妻生子,只要自己的命還在,洛尋風珍視的,都是他會保護的。然而,七年前,卻發生了那樣的變故,他不是沒有聽說江湖上繪聲繪色的謠言,卻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曾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洛尋風了,只能……把年少時的執念深埋在心底,為鑄戎山莊盡忠直至殒命,卻沒想到,命運之神待他如此不薄,所以他應該感激一切,即使萍兒姑娘最終未必能和少爺走到一起,但他也應該感激眼前看到的這一幕。

可是,明明應該欣慰的心情,卻夾雜了酸澀的感覺。不應有的、不該有的,肅羽晃了晃頭,手下一個用力,啪嗒一聲,竟把快要削好的木棍一下削斷了。

“……”

偏在這時,洛尋風那邊似乎是說了一個笑話,萍兒的笑聲揚起,肅羽擡頭看去,本來用力握着匕首的手,卻忽然放松了下來。

洛尋風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目光繞過正捂嘴在笑的萍兒,直直看向肅羽這裏,表情似笑非笑。與肅羽目光相撞後,他不動聲色的轉回頭去,重新看向萍兒,接着與她聊天。

肅羽的心亂跳起來,心頭酸脹的感覺一下炸開,變成一股暖意一直燒上他的臉頰,他不敢再朝洛尋風那邊看去,收回心思繼續削起木頭。

這天下午,在小天的哭鬧爛纏之下,肅羽不僅幫他修好了原來的木偶人,還給他又做了一個類似的木偶人配成一對。

小天高興的拿着兩個木偶,左拽拽右拽拽,在院子裏跑了一圈。

洛尋風看向肅羽,在青年嘴角看到一個不甚明顯的弧度。

這時,小天忽然撲向肅羽,張開手臂就想抱住他的大腿,肅羽右手一伸,搭上他的腦袋,他便只能揮舞着雙手原地踏步,卻怎麽也無法上前。

“……”萍兒上前來拽開小天,道,“快謝謝肅羽大哥呀。”

“不謝。”肅羽道。他轉頭看向洛尋風,發現洛尋風直勾勾的盯着小天手裏的木偶,嘴角微微撇了撇。

小天卻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又跑了開來,拿着兩個木頭人撞來撞去。

“小天——小天——”這時,村路上傳來呼喊之聲,原來是徐木匠見兒子一下午未歸,出來找人了。

“徐叔叔,小天在這裏——”萍兒對着外面喊了起來。

“哎呀,俺家小天今天真是麻煩你們照顧了。”徐木匠進了院子,聽完來龍去脈,把小天拉到身邊,對院裏三人道。他摸了下兒子的頭,又說,“小天,快謝謝萍兒姐姐和肅羽哥哥,也謝謝,呃……”他看了眼洛尋風下巴上的胡渣,尋思了下道——“風叔叔。”

“……”

“……”

“……”

空氣瞬間安靜,偏小天操着不清不楚的口齒道,“謝……哥哥、風叔叔……風叔叔……”

“好了,不用謝了。”洛尋風開口打斷,對肅羽道,“你送徐木匠他們出門吧。”

“是,少爺。”肅羽偷偷瞄了洛尋風一眼,見他臉色有些發黑。

“呃……風大哥,我也該回去了,出來一下午,我爹該找我了。”萍兒也對洛尋風擺了擺手告別。

肅羽送幾人出門,就聽徐木匠絮絮叨叨的說,“萍兒,也就你願意帶着俺們小天玩,小天沒事也總愛往你家跑。對了,你爹最近還在賭嗎?聽說前兩天還有追債的人到你家去,沒事吧?”

“啊,沒事。”萍兒低下頭去,臉上的光彩似乎随着走出洛尋風家院子,漸漸退去,眉宇間的愁苦又再次浮現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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