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端倪

肅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由內而外的灼燒發痛,仿佛回到了認主的那一日,自己和其他影衛跪在演武場上,任由炎炎烈日炙烤,靜靜等待命運的來臨。

“丘兒,十七乃是本屆綜合實力排名第一的影衛,最後一個名額就選他吧。”當年,莊主把自己指給了挑選随侍影衛的二少爺。

“哼,如果我大哥還在的話,你一定會被他先選去,你的存在,就是提醒我,我得到的只是大哥剩下的東西。”洛尋丘玩味的看着肩頭帶血、剛剛完成任務回來複命的自己,他伸手搭上自己的肩頭,用力按了下去,傷口崩裂,鮮血湧出,劇痛襲來,肅羽咬牙忍耐,眼前陣陣發黑,心卻一片木然,身為影衛,除了忠心護主,他不該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可那份深埋心底的遺憾,為何還是隐隐泛起了漣漪。

“所以,我讨厭你。”洛尋丘眼中帶着鄙棄道。

“我是絕對不會收下曾經認過尋丘為主的人的,明白了嗎?”洛尋風盯着他道,眼眸深不可測。

“我讨厭你。”

“我絕不會收下你。”

“我讨厭你。”

“我絕不會收下你。”

洛尋丘和洛尋風兩人的面孔在他腦海中交替浮現,兩人的話語、神情漸漸混在一起。

“我讨厭你。”洛尋風鄙棄的看着他道。

不!不要讨厭我!肅羽在心中喊道,那種鈍痛遠超刀劍的創傷。

他蹙眉,卻感到帶着薄繭的手指拂過他的眉間。

他掙紮,卻感到有溫暖的手握住了他攥緊的拳頭。

“!!!”肅羽猛地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那副眉眼和噩夢重疊,眉頭緊蹙、滿是煩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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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漸漸回攏,他發現自己回到了上官家偏院,正躺在床上,額角突突直跳,渾身骨頭像被撞散了架一般到處隐隐作痛。

一時間,罪惡感、羞恥感和惶恐感齊齊湧上心頭,他眨顫着眼睫,不敢與洛尋風對視,聲音幹澀的問道,“少爺,您沒事了嗎?”

“嗯。”洛尋眉頭不展,悄悄将剛收回的手背到身後。

肅羽的反應被他盡收眼底,果然……青年正默默忍受着屈辱的感覺。

昨晚一夜瘋狂,待自己回過神來,一切已不可挽回。

一貫堅忍的青年,躺在草地之上,緊閉雙眼,已經失去了意識,他渾身冷汗,肌肉仍在無意識的抽搐,遍布全身的青紫斑駁,訴說着他所遭遇的粗暴無度的對待。

洛尋風用手猛地錘了錘自己的腦袋,懊惱、心疼、愧疚之情擠滿了胸口,他慌忙将青年抱起,用外袍裹住,帶他回到了上官家偏院。

青年失去了往日的警惕,直到洛尋風幫他清理好身體,都沒有醒來,他緊抿的雙唇中洩露出隐隐的嗚咽,似在說着“不,不要”。洛尋風心頭一沉再沉,心想,這樣的遭遇,恐怕給青年心裏帶來的陰影甚至要勝過身體的痛苦。

…………

青年醒了過來,開口問完自己是否沒事,便将嘴唇抿成一線,眼神一再閃避。

洛尋風負手握拳,思考着合适的話語。

未待他開口,就見青年眸色黯然、咬住自己已經破損的下唇,猛地撐起身子就要坐起。

“別亂動!”洛尋風趕忙伸手扶住他。

肅羽頓時僵住,身上的被子滑落,他發現自己穿着幹淨的中衣,且後知後覺的感到,昏迷前滿身汗水的粘膩感不複存在,是少爺……幫自己清理了身體,少爺還是對自己那麽好……

“想幹什麽?要喝水嗎?”洛尋風兩手有些無處安放。

“少爺,肅羽罪該萬死,請您狠狠責罰!”青年臉色發白,頭幾乎要垂到胸口。

“啊?為什麽……要請罰?”洛尋風一時無法理解青年的話語。

“我違抗了少爺的命令,對少爺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肅羽顫聲道。

洛尋風擡手覆額。

肅羽偷瞄洛尋風的表情,少爺似乎又莫名煩躁了起來,青年緊張着等待着他的發落。

洛尋風站起身來,在屋裏來回跺了兩步,終于忍不住道,“為什麽你會覺得是你對我做了什麽,而不是我對你做了什麽?”他有些激動的擡起手又放下,“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麽讓你滾?”

“因為……少爺讨厭我……”肅羽只覺五髒六腑都有些移位。

洛尋風嘆了口氣,來到床頭坐下,與青年的目光平視,“并不是,我是……不想稀裏糊塗的要了你,畢竟這種事情,折辱你了……”他說着說着,眸中的愧疚疼惜之情幾乎就要溢出。

短短幾句話,在肅羽心中掀起巨大波瀾,少爺這是沒有怪他,而且還在向他解釋?自己何德何能,讓少爺如此為自己着想……

“肅羽……沒覺得折辱。”青年低聲道。

洛尋風聽聞後,眸光微微閃爍,“那昨晚,你……?”

“保護少爺,本就是肅羽職責所在。”

“……”洛尋風淺笑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你昨晚是這麽想的嗎?”

“是,只要能幫到少爺,肅羽心甘情願。”青年耳根有些發燙,然而,他卻看到洛尋風眼中有一層光彩悄然剝落,他心中頓時一慌,趕忙道,“肅羽自知所作所為讓少爺心生厭惡,請您重罰!少爺若今後不想再見到肅羽,肅羽便隐身相随、再不現身……”

只求,還能讓我追随于您……

“呵……”洛尋風猛地站起,揮袖道,“好個心甘情願,你哪裏會惹我厭惡?你不是一貫恪盡職守嗎?盡職到受了委屈從來不哭不鬧,盡職到連身體都能奉獻,你這麽好,我哪裏還有理由罰你?!”

洛尋風譏諷的語氣成功讓肅羽驚慌無措起來,自己還是惹少爺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然而具體原因,卻讓他有些把握不住。

他本能的翻身而起,就要下跪請罰,卻被洛尋風一把揪住衣襟按回了床上。

身體的酸痛加上床鋪的撞擊,讓他痛得渾身一滞。洛尋風緊盯着他,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穿/透。

“給我老老實實躺着休息,不許亂動。”洛尋風咬牙切齒的道,說完狠狠幫肅羽掖好被角,轉身就走。

“少爺!”肅羽大驚,想也沒想,伸手便拉住了洛尋風的手。

“幹什麽?”洛尋風回身挑眉。

“肅羽知錯,求您……不要走。”青年如怕被抛棄的小獸,想要抓緊洛尋風,又不敢真的用力。

“你知錯?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看着青年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洛尋風心中終是不忍,他擡手揉了揉眉心,回握住肅羽的手,再度把他扶回床上,“我只是去給你買藥,你發燒了知道嗎?”

青年驚惶的表情漸漸平複,終于踟蹰着點了點頭。

…………

洛尋風推門出屋,這是個天色陰沉的早晨,厚厚的烏雲遮住天空,山雨欲來,空氣沉悶得讓人郁結,就像洛尋風心中的那股無名火,悶在胸口,無從發洩。

稍微打聽了一下,洛尋風在寨中找到了一家賣藥的小鋪。

“老板,給我抓幾副退燒的藥,再拿一些化瘀止血、清涼止痛的外敷藥給我。”洛尋風沖鋪子裏的老板道。

“好嘞,公子要貴點的,還是便宜點的藥啊?”

“都拿最貴的。”

付了錢、拿好藥,洛尋風轉身準備離開,他忽然瞥見小鋪一側,牆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面寫着大字——“本店特賣,當歸桃花酒,口感清甜,活血養生”。

…………

洛尋風拿着藥回到住處,剛進院子,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他看到院中架子上,昨天洗的衣服還在随風飄蕩,他把藥包往懷裏一揣,走上前把那些衣服一攏,從架子上收了下來。

懷裏最上面的一件正是昨天最後挂上的那件黑色的夜行衣,洛尋風随意一瞥,發現那件衣服的肩膀上幹幹淨淨,昨日沒有洗掉的污點,經過一天一夜的晾曬,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把衣服舉到眼前又仔細看了看,覺得着實奇怪。

洛尋風抱着衣服還未進屋,就聽到屋裏傳來交談的聲音。

“肅羽哥哥,你們昨天後來去了哪裏?我都沒找到你們。”是阿睿的聲音。

“找我們幹嘛?”肅羽問。

“我不是……怕你有事嘛。”阿睿道。

“……已經沒事了。”

“真的嗎?”

“假的!”随着一聲大喝,屋門被“砰”的一聲推開。

洛尋風沖進屋裏,就見肅羽果然下了床,一身黑衣,站得挺拔如常,正在客廳裏同阿睿講話,若不是他臉上難掩的憔悴疲憊,旁人根本不會想到他正默默忍受着身體的不适。

“你個臭小子,還敢來找肅羽,你昨天想給他喝的是什麽?”洛尋風把懷裏的一堆衣服往桌上一抛,揮手就要去打阿睿。

阿睿吓的大叫起來,滿屋子慌亂躲閃,洛尋風一肚子無名火正無處可發,卸了一身功夫,單純用着蠻勁去追阿睿,踢倒一串凳子。

“不是我不是我,肅羽哥哥救我!”阿睿大叫。

肅羽縱身擋在洛尋風面前,“少爺,您冷靜點兒。”

“你閃開!”洛尋風皺眉。

阿睿趁這個空隙一下鑽到了桌子底下,“風洛尋,你混蛋!肅羽哥哥……嗚嗚……”

聽到阿睿的哭罵,洛尋風眼中怒火漸漸熄滅,他收起拳頭,抱臂看向桌下,問,“給你個解釋的機會,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睿猶豫着鑽出桌子,躲到肅羽身後,把昨天端木述的診斷向洛尋風複述了一遍,肅羽從旁進行了佐證。

“一切真的只是個意外,要是知道會這樣,我死也不會讓你喝那碗酒,或者和你比吃竹蟲,現在肅羽哥哥……嗚……”阿睿說到這裏,看了眼肅羽,嘴巴又向下一撇。

“……”

“……”

洛尋風看向肅羽,後者倉忙低頭,避開目光交錯,氣氛變得尴尬而微妙。

“好了,我知道了。”洛尋風蹙眉對阿睿道,“這件事你不要到處宣揚,如果被我知道你亂說話,小心我把你揍個鼻青臉腫。”

“我才不會亂說呢。我阿姐和端木哥哥更不會亂說。而且……端木哥哥昨晚不慎墜崖了。”少年神情變得憂愁擔心。

“什麽?!”洛尋風和肅羽均感到吃驚。

阿睿攥住衣擺,“我聽阿姐說,端木哥哥昨晚看我跑出來追你們,他不放心所以跟着追了出來,但是我們沒有遇到。今天一早,有寨民在離白仙閣不遠的山崖下發現了他,他好像是從高處跌下,情況有些嚴重,到現在還昏迷不醒。”

“怎麽會這樣的?找人給他醫治了嗎?”

“端木哥哥就是寨裏最好的大夫,所以……不過阿姐一早就趕去看過他了,阿姐也會醫術,一定可以救醒端木哥哥的!”

“端木長老墜崖,可能不是個意外。”這時,肅羽忽從一旁道。

“肅羽哥哥,你為什麽這麽說?”阿睿問。

“我昨天晚上和少爺……在一起的時候,隐隐聽到有人交談,說什麽‘沒想到那個人這麽狠,被人看到和我們會面,就直接把人推了下去’,其中一人還問另一人,‘老爺,明天的事你覺得靠譜嗎’,那個時間,說的可能正是端木長老墜崖的事情。”

“可有看到交談的人?”洛尋風問。

“肅羽沒有看到……”青年為難的看了洛尋風一眼。

“……”洛尋風眸中再次閃過愧疚。

“不過,我認得那個被稱作‘老爺’的人的聲音,”肅羽道,“是柴坤!”

“又是柴坤!”阿睿攥拳,“他還不死心,還想和姐姐作對,他一定是想除掉一個長老,就可以延遲被逼退位的命運,實在是太卑鄙了!”

“恐怕不止如此,”洛尋風道,“聽他們的對話,昨晚下手的另有其人,此人很可能和柴坤勾結,想在今天做些什麽。”

“糟了!他們一定是想在姐姐占蔔時搗亂!”阿睿叫了起來,“占蔔在巳時開始,馬上就要到時間了,寨子裏大部分人現在都應該正在趕去後山了!”

洛尋風捏起下巴分析道,“柴坤不願意被聖女分割權力,所以他想做的,就是讓你姐姐屈從于他,或者把你姐姐趕下臺。現在他被幾大長老拿到把柄,形勢更為不利,急需一個能夠翻身的理由,或者拉攏到有利的同盟。”

“司農長老一向剛正不阿,肯定不會被拉攏,端木哥哥又被他們給害了,現在只剩下司事長老有利用的可能。”阿睿道,“司事長老是個古板的婆婆,之前對寨裏女子外嫁的新規,說過幾次反對的話,我記得當時紫鳶的姐姐丹鳳找了外面的男子,是個俊俏的讀書人,聽說家裏是書香門第,很是體面,他為了追求丹鳳姐姐,還把丹鳳的“鳳”字紋在了手臂上,他們最後通過了赤瞳的考驗,大家都覺他們可幸福了,偏偏司事長老從沒祝福過他們。這樣想來,柴坤肯定是和司事長老聯合了!我們快去戳穿他們吧!”

“什麽?你說丹鳳的夫家是體面的書香門第,還把她的名字紋在了自己身上?”洛尋風腦中忽然閃過靈光,一些看似并不重要、卻帶着違和的事情開始拼湊成線。

“是啊,他來到寨子的時候,聽說我們這邊的年輕人有時會把愛人的名字紋在身上,所以也這麽做了,當時丹鳳姐姐可感動了,他們通過考驗以後,丹鳳姐姐帶了好大一筆嫁妝下山。”

阿睿說完,本想得到洛尋風和肅羽贊許的回應,卻發現兩人表情顯得有些嚴肅。

“肅羽哥哥,有什麽問題嗎?”阿睿奇怪道。

“阿睿,我朝視紋身為江湖匪氣,讀書人家更是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說丹鳳的丈夫家裏是書香門第,根本不可能輕易在身上紋身。”肅羽對他解釋道,洛尋風在一旁微微點頭。

“那也許是因為他太愛丹鳳姐姐了吧,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通過赤瞳的考驗啊!”阿睿道,“而且,丹鳳姐姐三個月前才回來過寨子,說自己過得很幸福。”

“此事暫且不說,但是除了司事長老,紫鳶也值得懷疑。”洛尋風道。

“啊?怎麽會?紫鳶姐姐可是阿姐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啊!”阿睿道。

“我想到了一種可能,當年丹鳳和她丈夫通過赤瞳考驗,也許是得到了前任聖女的指點,這個指點和駕馭赤瞳的技巧有關。如果,紫鳶從丹鳳那裏得到了這個秘訣,再和柴坤聯手呢?柴坤有一晚帶人去後山挑釁你姐姐,而紫鳶在那天順理成章的住進了白仙閣,此事可能是她和柴坤故意設計,借此方便自己靠近你姐姐做些什麽手腳,在今日占蔔時制造混亂,當着衆人的面奪取赤瞳的控制權,便可一舉取代你姐姐的位子。”

“不可能!不可能!”阿睿撓着頭發道,“紫鳶姐姐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而且,聖女都是天選的,根本沒有駕馭赤瞳的技巧!你為什麽要懷疑紫鳶姐姐?”

“因為……一些事情讓我還想到一種可能……”洛尋風微微蹙眉,在阿睿否認聖女有駕馭赤瞳的特殊技巧時,他仔細的盯着少年,卻只看到少年一臉的毫無城府。

“什麽可能?”阿睿問。

洛尋風眼眸微轉,“算了,那個可能太過離奇,不說也罷。目前值得懷疑的,就是司事長老和紫鳶,你還能想到什麽人嗎?”

阿睿苦思片刻,緩緩搖頭。

肅羽這時在一旁道,“少爺,我們還是先趕去後山,防備柴坤和他手下、還有可能的同夥搗亂吧。”

“對啊,風大哥、肅羽大哥,你們一定要幫幫我姐姐,幫幫出雲寨!”

“嗯,不管柴坤勾結的人到底是誰,我們就去見招拆招。”洛尋風點頭,他對肅羽道,“你身體不适,就留在這裏,我和阿睿現在趕去後山。”

“不行,肅羽要跟着少爺!”青年立刻反對。

洛尋風皺眉看着他。

“少爺,我真的沒事!”

又是那種倔強懇切的表情,恨不得剖心剖肺拿給自己。洛尋風看着青年,深知即使不讓他跟來,他也定會隐身相随。

嘆了口氣,洛尋風道,“罷了,你一起來吧。”

“是,少爺!”青年眼中流露出欣喜和堅定。

“那我們快走吧!”阿睿焦急的沖出了屋子。

肅羽緊随洛尋風出屋,身前之人忽然扭回頭來,小聲道,“萬事由我出頭,切記不要勉強自己,此番事了,我會好好處理你我之間的事情。”

“……”肅羽微怔,一時未解洛尋風最後一句的意思,待他回過神來,洛尋風已經走出幾步之遙,他趕忙收起心神,提步趕了上去。

屋外,黑雲壓頂,雨勢漸起。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之前有兩個空章,本來就沒內容哈,所以沒有跳章~

捉了個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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