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即停
姜懷玉醒的時候時針正指向七,她套了件薄外套就往陽臺走。外婆的家在水壩閘附近,所以她的窗外就是河流,遠處就是青山。大抵是因為盆地地形,水汽散不開,所以霧多,現下姜懷玉的眼前就是薄而輕,缥缈的一層水霧。
不知怎的,她就想起昨天那家店的店主,又思及那雙初見她時驚訝又極力遏制自我恐慌的,黑黝黝又霧蒙蒙的,貓一樣撩人的眼。
嗯,焦糖布丁仿佛剛剛入口,順滑而下,喚醒了心中甜蜜的波瀾。
姜懷玉張開手五指撩過頭發,又兩臂前展伸了個懶腰,略微擡起下颚,極為舒适地嘆出聲來。她近日來心頭積郁的陰霾在這水汽中被盡數驅散。
“魚魚,下來吃早飯了哈!”
是她的外婆,一個退休老教師,那時候還沒普及普通話,老人便講了一輩子的方言。
老人把碗筷都擺好,熱騰騰的豆漿已盛進碗裏,金黃的油條冒着香氣。老人的皺褶都因為孫女的到來而輕快了許多,但仍有愁容糾纏着她。
“來吃吧,吃安逸了再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外婆絮絮叨叨,手顫動如同枯樹抖落秋葉,“不說話就不說話嘛,想要啥就給我發微信哈。”
姜懷玉笑着點頭,她的外婆啊,可是個新潮老人。
大家都在包容她的任性。
吃完飯,姜懷玉堅持要洗碗,神情篤定不容拒絕。她知道外婆有早起約人爬山的習慣,因而半推半摟地帶着老人往門外走。
江仲英還是有些擔心這孩子,姜家那邊都把事情告訴她了,她也知道了為何這個主持人的苗子再也不願開口講話,想到這,她那因為年邁而缺失了水分的眼睛又濕潤起來,江仲英嘆氣,又無法勸說,只希望魚魚可以早日解脫。
也怪她,怪她們這輩,沒給兒孫拼出個好的身份。
姜懷玉又怎麽會不知道外婆的情緒?她正對着外婆,把老人攬進懷抱,又輕拍着外婆的背,以示撫慰。上一次該是她被擁抱,那時外婆還沖她唱着搖籃曲,而現下姜懷玉抱着江仲英,只覺得輕飄飄得如同在擁抱一張白紙。
目送着外婆離開,姜懷玉發現,曾經三尺講臺上的踩着坡跟鞋咚咚咚的嚴厲女老師,如今扶牆走路,都已發不出聲音。
老年啊,姜懷玉看着外婆的銀發,感嘆。
姜懷玉到店的時候,才九點不到。“沉默島嶼”周圍的店鋪都亮燈了,只有她的目的地被黑暗籠罩。姜懷玉走近,看門口的小黑板寫着,十一點開始營業。
無處可去了。
姜懷玉癟癟嘴,幹脆開始閑逛,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孩童奔跑,或在河邊的楊柳下瞧老人們博弈。老城區的路還是石板的,進了新城區就變成了水泥地,斑駁的牆壁變成了雪白,恍如隔世,像是穿越了時空。
十一點,姜懷玉準時推門而入。
可惜等待她的不是那片霧,而是一個衣着潮流帶着眼鏡的男人的問話。
“歡迎光臨,想喝點什麽?”
姜懷玉沒搭理他,左顧右盼,也沒在店裏發現其他人。
“哈哈,您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吳泉一邊整理手工咖啡的沖泡工具,一邊試圖和這個客人聊天。
姜懷玉不說話,只是看,她發現了一扇白色小門,如同芭比的秘密之門。姜懷玉好奇地朝吳泉投去疑惑的目光。
吳泉在心裏嘀咕這家夥不愛說話高冷得要命,面上卻還是帶着笑:“裏面是烘焙處,不讓進的。”
姜懷玉終于明白了,霧該是躲在這裏了。
她到吧臺,在手機上打字。
「Cappino」
幾乎是習慣性講英文了,姜懷玉看着手機屏幕上的字母皺眉。删掉後重新打了一排。
「卡布奇諾,中杯。」
吳泉這才明白這位客人的特殊性,但他态度沒有任何改變。
“還需要點什麽?”
姜懷玉看着菜單。
「一份馬德琳。」
“一共65。”
瑪德琳現烤現做,價格自然貴點。
姜懷玉喜歡吳泉的态度,自從她成為“啞巴”以後,見過太多同情特殊又或高高在上的眼神,他們似乎在窺私她的過去,企圖從她身上挖掘出悲慘故事,并且借此來發洩自己分泌過剩的憐憫,再把她當作談資講給別人聽,襯得自我格外道德高尚。
姜懷玉坐在昨天的位置,聽見男人喊了一句:“寶貝,一份馬德琳。”
她心裏突然不悅。
霧散開了,遠山露出了本來的面目,再也沒有青綠,只是光禿禿的一片。
一對恩愛情侶?姜懷玉挑眉,翻起從書架上随意抽的一本書,打開才知道是《追憶似水年華》。她剛明白自己性取向那段時間,就看過這本書了。
“好,馬上。”
講話的聲音很淡,也很輕,不留痕跡。恰似風的私語。
姜懷玉職業病犯了,想這種聲音太适合深夜電臺,容易勾起人心底的秘密。又覺得這姑娘講話聲太小,中氣不足似的,白白浪費了一個好嗓子。
姜懷玉翻書的動作頓了頓,眼神黯淡,那片黑色的海洋又重新醞釀起風暴,好嗓子?或許廢了也好,免得招來禍害。
然後她捧着書,一頁沒動,轉而看着岑茉端着精致地小盆推門出來。岑茉沒發現她,只顧着把剛準備好的馬德琳交給吳泉。吳泉負責一道送過去。
“有客人啦”岑茉問,喜悅在她的眼底閃爍。
吳泉努努嘴,示意。
岑茉偷偷瞟過去,正好和姜懷玉對視。
女人和女人的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對車燈相碰一樣,敏感的天性使得她倆從中都預感到了有相撞翻車跌進懸崖的危險,姜懷玉神情自若,她從不畏懼深淵,岑茉卻率先移開了眼睛,手都攢成了拳,心跳一聲大過一聲。
姜懷玉想,這個裝啞巴的小騙子。她卻忘了,她自己是最大的騙徒。
岑茉已經陷入了頭腦風暴,我該不該去和她打個招呼?她還記得我嗎?她為什麽要看着我?是在期待我向前嗎?如果我不去她會不開心嗎?我去了但她又不認識我該多麽尴尬啊。
吳泉把一切看在眼底,拿起電話講:“喂?老公?幹嘛,我上班呢?啊?”吳泉扭頭,指了指電話又指了指姜懷玉所在的位置。拍了拍岑茉的肩便往吧臺外走。
欸
岑茉慌張地看吳泉又看姜懷玉,見她老神在在,拿着書翻看。
姜懷玉其實心裏開心極了,得,不是一對。
但她也不知道她為啥開心,姜懷玉在岑茉過來之前故意拿出一副漫不經心的作态。
岑茉做了一萬遍心理準備,模拟了一切對話的可能性。拿出“正常人”的樣子,端着餐盤走過去,她把東西放過去時,那模樣可真是小心翼翼極了。
岑茉打算轉身就走,卻被扯住了衣角,遞過來的手機屏幕上的字掉進她眼底。
「下次可以和我講話,不用寫的。」
岑茉臉紅,點點頭逃竄進吧臺。
紙巾一擦手,已全然被汗浸透。
她有很多疏解情緒的辦法,聽歌是其中一項。帶上耳機,岑茉在自己的世界裏平複心情。
姜懷玉往卡布奇諾裏撒糖,又攪拌了些許,将奶和咖啡融合。抿了口才直接上手拿蛋糕,剛剛從烤箱中取出不久的瑪德琳,還有些燙手。有着貝殼紋路的表面閃着溫暖的金黃色光輝,抹茶與白巧克力撒了些許,此時輕咬下去,蓬松的蛋糕夾雜着暖融融的蒸氣撲入口中,甜蜜與苦澀糾纏着,姜懷玉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她手裏的書正翻着那一頁,普魯特寫到:“突然,往事浮現在我的眼前。這味道,就是馬德萊娜小蛋糕的味道,那是在貢布雷時,在禮拜天上午,我到萊奧妮姑媽的房間裏去請安時,她就把蛋糕浸泡在茶水或椴花茶裏給我吃...它們的形狀——包括扇貝狀小蛋糕的形狀,它豐腴,性感,但褶皺卻顯得嚴肅,虔誠...”
食物是太有治愈力的存在了。
姜懷玉忍不住看岑茉,她娴靜地戴着耳機的側臉,鼻尖小巧可愛,她又看她的手,想知道那上面是否有神奇的魔法?
吳泉這時候回來了,取下了岑茉的耳機,改為用音箱。他倆讨論着午飯問題,姜懷玉卻被她所聽到的歌聲給震驚到了。
是她的歌,準确來說是她在節目裏翻唱的歌曲。她以前業餘時間是個電臺主播,冰淇淋FM“淮南之魚”的主播。
這首歌顯然是從節目中截取的。
姜懷玉失神地抿了口咖啡,苦澀極了,她想再放幾包糖。
接連幾首,都是她唱的歌。
姜懷玉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吧臺。
「可以換別人唱的歌嗎?」
吳泉和岑茉都有些驚訝,岑茉甚至瞪大了眼睛。姜懷玉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但依舊堅持。
「能換嗎?」
岑茉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或許出于對偶像的維護吧,她小聲地問,更像是反駁:“不好聽嗎?”吳泉看着自己的閨蜜,她少有這種時刻。
姜懷玉的黑眸被眼睑遮了一半,嘆了口氣。她只是不想再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不想聽。」
岑茉太羨慕這種自信地理直氣壯地表達自我想法的人了,她或許一輩子也做不到了。
岑茉耷拉着腦袋,短發遮了半邊臉,姜懷玉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但能夠聽出來她立刻換了別的音樂。
在姜懷玉轉身離開的後,岑茉輕輕地,像只害羞的倉鼠般問吳泉:“好聽嗎?”
她現在需要得到肯定,而她知道吳泉會的。
聽出她語氣裏的倉皇無措,吳泉輕輕揉亂她的頭發,真摯地說:“很好聽。”
岑茉喜悅了起來,“對啊,像大海噢。我好喜歡啊。”
她的聲音太軟了,又輕,閩南口音讓她的語氣詞聽上去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鳥。姜懷玉猜她認為現在是她和吳泉的雙人對話時間,所以岑茉現在放開了很多:“我還給她寫過信呢!”
姜懷玉一邊偷聽一邊想起過去。從北市帶回來的小盒子裏存放了好多張陌生人的來信。她從不回信,但會在節目裏做出間接性的回複。
她收到過一個有社交恐懼症姑娘的信,好幾封,她實在感動,鑽研了許久做了一期相關節目。
——等等。
她想到岑茉的一切表現,心中泛起猜想。
離開時姜懷玉在吧臺抽了白紙,又拿了只筆,寫到。
「牆上的畫有名字嗎?」
姜懷玉寫完,把筆和紙一道推在岑茉面前。岑茉怯怯地看了姜懷玉一眼,她不是讓她以後講話嗎?現在又來寫字。岑茉心裏有些氣,又想到她剛才否定了她的偶像,更是怒火中燒,卻不敢發火,只是哼哼兩聲,慫蛋般地寫了「沒有」兩個字。
她畫東西,全靠感覺。因為這是她除開烘焙的唯一表達方式了。
兩個字也足夠了,姜懷玉離開。
回到家,姜懷玉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也終于從信的落款得知了店主的名字——岑茉。
姜懷玉在心裏反複念讀,岑茉,岑茉,取名字的人似乎把“沉默”兩個字都賦予她。
姜懷玉把信重讀了一次,再想到這兩日所見到的岑茉,感受到口腔和胃部還留有她所創造的美味,姜懷玉忍不住嘆了口氣。
了解岑茉的過去後,姜懷玉便覺得她所食的甜點像是基督聖餐。客人們蠶食着從岑茉身上剝離出來的快樂,以此撫慰自己,卻無人顧及岑茉的苦難。
衆生皆苦,可岑茉卻能苦中作樂。她比誰都溫柔且堅韌。
拿着信紙坐了許久,姜懷玉終于動了,她點開微博,切換到一個許久不用的賬號。
城區的另一邊,憑空一聲尖叫。岑茉蹬開被子騰身坐起,又立刻倒下拉扯被子蓋住自己的臉開始左右滾動翻騰。
在只有她的世界裏,她便全然解脫了自己,卸下所有防備,随心所欲。
她給吳泉發消息。
岑茉茉不說話:她更新微博了!!
岑茉的臉紅彤彤了一片。
靈感大王:老娘看到了,這下開心了吧?
岑茉抱着被子嗯嗯嗯幾聲,又把剛才的截圖拿出來再看了一次。
淮南之魚:回到了終南。
真好啊,岑茉想,她沒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