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雙魚
姜懷玉覺得岑茉該是個巫女,給她下了一劑最強力的蠱,讓她連着好幾天都準時去沉默島嶼報道。
岑茉看着姜懷玉,在她回望過來之前趕緊埋頭,暗自嘀咕,第十天了。
吳泉今天一直沒來,岑茉一個人呆在吧臺。
姜懷玉觀察着她。
岑茉看上去比信中所說的成長了不少,能和陌生的客人正常交談。但她又明白,這種看色正常的交談是建立在固有對話模型上的,岑茉看似從容不迫地說出的每一句話,大概都曾對着鏡子練習過無數次。一旦有人打破固有模型,岑茉将被打回原樣。
姜懷玉攪拌着面前的咖啡,她能夠品嘗出岑茉與吳泉制作的咖啡的不同。她的睫毛是顫巍巍的蝶,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飛過那狹長的懸崖。姜懷玉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她比誰都清楚成長必須發生在突破之中,但她并不忍心看見岑茉這朵花,被暴雨所淋濕擊潰。她沒由來地害怕岑茉眼底的淚痣泛起水漬的光,也害怕岑茉會一蹶不振。
她閉上眼,一口喝掉大半的咖啡,苦澀充盈了她的世界。
姜懷玉仿佛能夠清晰的聽見岑茉以她那小小的,仿若私語的聲音在念讀着那一封封信。快兩年了,連紙張都泛黃。
“南姐,今天我終于和別人聊天了!嗯,我們之間進行了,大概,應該,可能還算得上開心的聊天吧!她是我最喜歡去的咖啡廳的店長。她太溫柔了,當然啦,南姐一定也是個溫柔的女孩子。”
南姐,是姜懷玉的粉絲對她的愛稱。
“南姐,我知道自己的不正常,但我無法控制。就像有外星人劫持了我的腦袋,逼着我變成一個膽小鬼。我也想自信地和人講話,我也想認可自己,但我做不到。你知道嗎?我每天活在對別人的羨慕和對自己的厭棄中,她們才像是人,精彩至極,而我大概是張紙片,幹癟沒勁。我決定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裏,給自己一座島,從此不去打擾別人。”
“南姐,為什麽人要存在呢?我被生下來并不該是為了完成父母的願望的吧,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嗎?媽媽今天又說她因為愛我而付出了許多,講我真是個不孝女,倒了八輩子黴生下我這樣一個孩子。她付出了什麽嗎?我突然好恨她,我太壞了,我想傷害我的母親。我該存在嗎?我真的被愛着嗎?我無法确定了。”
“南姐,我想為自己活一次,一天,不,一秒鐘都好。這一秒鐘,我可以存在,可以被愛,也可以接納自我。”
“啪嗒——”
比姜懷玉反應還快的,是岑茉。她拿着藍灰色格子抹布走過來,有些着急和擔心:“你還好嗎”
姜懷玉自己也有些羞赧,瞟了眼打翻的杯子,又看桌面上的小水窪,嘆氣,仰頭望着岑茉,又是對視。
姜懷玉打字,速度極快。
「抱歉,我太不小心了。給我好嗎」姜懷玉指了指抹布,給她看了後又打,「是我造成的問題,我來解決吧。」
岑茉驚嘆地啊了一聲,往後退兩步,尴尬意味凝結在臉上,然後後知後覺地把抹布遞給姜懷玉。
岑茉自上而下地看着姜懷玉的側臉,那左側的頭發被姜懷玉卡在了耳後,于是耳朵圓滑的輪廓便展現了出來,不像她的,是不正常的尖耳。岑茉伸手把頭發往前攏了攏,将耳朵遮的嚴實。她繼續觀察,姜懷玉解開了襯衫領口的扣子,露出的鎖骨像是一條河,岑茉幾乎想要化身為魚,然後進水打個盹了。
<太不小心了。>岑茉把姜懷玉說的話碾碎,反複琢磨。她一直有這個習慣,以求從只言片語中獲得最大的信息揣摩別人的狀态,而她好給出最能使她人快樂的回答——盡管通常以失敗告終。<給我好嗎?>一個疑問句。岑茉以自己的語氣念出,又試圖模仿姜懷玉的語氣。紳士的請求,還帶着足夠誠摯的歉意。<是我造成的問題,我來解決吧。>哈,多麽自信啊?她怎麽能夠認為自己可以解決呢?岑茉想,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解決任何問題。
她和姜懷玉,太不一樣。
明明,明明姜懷玉才是個啞巴呀!為什麽她反倒是對話中的被動者。
岑茉被無力和欣羨包裹着。
「OK」
姜懷玉見岑茉沒反應,又晃了晃手機。
“啊!辛苦你了!”說出這句話的岑茉簡直想扇自己耳光,這太像什麽女仆臺詞了。
姜懷玉差點笑出聲。
咖啡廳的燈帶着點暖黃,光打在姜懷玉的側臉上,把她的陰影勾勒的恰到好處。
“寶貝!在聊什麽!”是吳泉,他推門而入。
岑茉臉一下紅了,被當着幾個客人的面叫寶貝,她瞪了眼吳泉。
吳泉嘿嘿笑出聲。
“今晚的酒我都買好了,包你過生喝到嗨。”
岑茉其實不嗜酒,但當她想要釋放自我情緒的時候,酒是她最好的朋友。起初她無措緊張的時候也愛喝酒,後來遇見甜點,她便有了新的選擇。
岑茉有些開心,眼睛裏都淬着光,她幾乎要跳起來:“好啊!喝夠!”
姜懷玉意識到,岑茉今天過生。
她摁亮手機屏幕,3月7號。
雙魚座。
吳泉沖姜懷玉講話:“喝酒,你來嗎?”
岑茉心瞬間回到嗓子眼,她又想要姜懷玉拒絕,又怕她拒絕。姜懷玉拒絕就太好了,這樣她比較放得開。可是打心眼裏,她又想和姜懷玉接觸,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麽呢!
吳泉看着姜懷玉黑亮黑亮的眼睛,補了一句:“從我們開業就天天照顧我們生意,不請你喝酒不行啊。”
姜懷玉不說話,也沒法說話。只是點頭,問時間地點。
晚上七點,就在咖啡廳。
姜懷玉看着面前兩個抱團哭泣的人,扶額嘆息。
蛋糕被瓜分了一大半,現在歪歪扭扭地癱倒着。酒瓶子擺了一地,姜懷玉手裏還握着一直沒送出去的禮物。
“姜懷玉,我給你說。嗝——”吳泉抹了把眼淚,又用食指着姜懷玉,扯嗝的時候幾乎快翻白眼,“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這人特拽!”
岑茉抱着沙發上的枕頭,聽到這話一下丢了眼淚開始傻笑,露出了小虎牙,左邊的梨渦裏灌了蜜:“她才不拽呢!她特別好!”岑茉又望着姜懷玉,渴求從她那裏得到回複,“對吧,你特好。”
姜懷玉也想笑,總覺得自己現在特別自戀。她好想給她講話,說,對,我特好。但她忍住了,只是在手機上打字。
吳泉罵罵咧咧兩句,接了個電話,走一邊去了。
岑茉眼底還有閃閃淚光,坐在椅上像個不倒翁一晃又一晃。
“左邊~”岑茉拖長尾音,像個小孩一樣講話,活潑極了,身子往左邊倒去。姜懷玉趕緊上前,用手把她擋住,要知道左邊再倒就是地面了。
這個動作鼓舞了岑茉玩樂的熱情。
“右邊~”姜懷玉自己都沒發現,她眼底的縱容,和嘴角的笑意該有多濃郁。岑茉倒在姜懷玉的手掌上,姜懷玉的手靠在牆上。
“猜猜我去哪邊!”這時候的岑茉真的像個精靈了,臉紅紅,嘴角翹起,眼咕嚕滴溜着,鮮活極了。
姜懷玉弓着背,這個姿勢像是把岑茉圈在了自己的懷裏。
她的發梢碰到了岑茉的臉頰,岑茉笑嘻嘻地說癢。姜懷玉更壞,故意搖着頭,帶着頭發在岑茉臉上晃來晃去,那小家夥就跟跳舞一樣扭動着。
姜懷玉的眸光越來越深邃。
她喜歡岑茉的笑。
“別鬧我!”岑茉氣呼呼,裝兇,“我去哪邊!”
她還在執着不倒翁游戲。
姜懷玉鬼使神差,開口:“前邊。”
她很久不說話了,再開口時如同嗓子裏放了一萬把刀,刀刀刺痛她,也把她的聲音割得粉碎,難聽如同磨砂。
岑茉醉了,根本沒反應這啞巴怎麽開口講話了。
只顧着咧嘴笑,然後甜甜地說:“猜對啦!”抱着枕頭身子往前倒,姜懷玉把她接了個滿懷。整個人快坐在桌子上。
岑茉沒了動靜,姜懷玉才發現她盯着她,像失了魂。
過了一會兒,可能有一秒吧,或者更多,姜懷玉也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岑茉吻了上來。酒氣裹挾着甜點得味道,沖擊着屬于她的整個世界。
“獎勵你!”
姜懷玉覺得自己喝醉了,她也跟着回了一句:“好,獎勵我。”
像個複讀機。
姜懷玉感受到一股目光,扭頭,才發現吳泉一手拿着手機旋轉着,一手抱臂。
他都看見了。
他都聽見了。
姜懷玉莫名的不安,她覺得自己像個偷竊的小賊,盜走了最美味的甜點。
現在她被抓了個現行,她大概只有認罪了。姜懷玉這一刻終于懂了自己的心思,她瞟了一眼還在傻乎乎玩枕頭的岑茉,想,我為了你成為了俘虜,可以善待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