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渡我

岑茉失蹤了。

準确來說,是主動消失了。

她甚至拉黑了姜懷玉的一切聯系方式。姜懷玉去她家裏敲門,也找不到人。

沉默島嶼也變成了吳泉一個人的天地。

是下班時間,窗外是霓虹燈閃爍,彩色的光影映在了磨砂玻璃上。

吳泉漫不經心地收拾着桌椅,輕描淡寫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他也不知道岑茉在哪兒。他不過是三天前的半夜,收到了岑茉的消息,說她想要出去走走。以前在海市,岑茉就常常一個人消失好幾天,吳泉老笑話岑茉,說她是個小妖怪,得時不時補充靈氣。

姜懷玉以為吳泉在敷衍他,當她看見吳泉漸漸沉重的神情,便知道他的的确确是不知曉答案了。

姜懷玉上前搭把手,接着了差點被吳泉弄丢的杯子。

吳泉道謝,拿過杯子,轉身,就在姜懷玉以為對話到此結束後,他帶着磁性的聲音又開始娓娓道來。

“茉茉經常這樣。”吳泉擡手把杯子放在高臺,仰頭擺弄着,他似乎有強迫症,一下又一下調整着杯面,力圖把島嶼的标準都顯露在外面,“從前有個小女孩,在她兩歲的時候,爸爸出軌了,離婚後,媽媽獨自撫養她。母親是個女強人,家教極嚴,對小女孩要求也極高。任何事不是一百分,就屬于失敗。”

姜懷玉意識到他在說什麽,靜靜地聽他講話,看着他悠閑地整理吧臺。

“小女孩最開始也會哭會鬧有很多朋友,可她從來得不到母親的回應。她依戀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為了使這種痛苦消亡,她選擇了不依戀,也舍棄自己的需求。只是為了母親的要求而活。加之因為母親工作原因,小女孩幾乎兩三年換個學校。她一直在活在動蕩不安之中。”

吳泉直視着姜懷玉的眼睛,他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态告誡她。

“茉茉以前看上去高冷,不可接觸,不需要朋友。但當我嘗試後才知道,她不是不需要,她是只想要完全的,可确定的,不離不棄的朋友。”

“她現在好很多了,看上去也平易近人了許多。”

姜懷玉想着岑茉的模樣,她黑黝黝的眼睛盈滿春水,淚痣仿若畫龍點睛的一筆,尖耳出塵不似凡人,臉紅的時候,可愛極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慶幸。”

姜懷玉問:“什麽?”

“她現在立刻選擇逃離,拒絕了契約馴養和羁絆。”吳泉扯了扯嘴角,眼神溫柔悲憫似菩薩,“逃的這麽匆忙又徹底,她一定很喜歡你。”

姜懷玉不做聲,只是指尖摩挲着杯沿。

吳泉拿走她手下的杯子,姜懷玉只覺得一切都空空的。

岑茉逃避的原因,不是害怕同她建立親密關系,而是害怕同她的親密關系無法長久持續,害怕自己深陷其中無可自拔,也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去愛。

背負着“不正常”标簽的她,一個人扛着所有的苦楚卻還不自知。

“我先走了。”姜懷玉倆手插兜,朝吳泉告別。

吳泉點點頭。目送着姜懷玉離開。看她的背影被黑吞沒,溫和地走入了這個注定失眠的夜晚。

吳泉給男朋友打了個電話。

“我下班了。”

“嗯,我到了。”

他擡頭,才發現他的愛人站在路燈下,影子拖得長長。

真好。他希望岑茉也好。

岑茉在終南的無名小鎮呆了三天了,民宿儉樸卻帶着生活的味道。她每天出門散步寫生,躲進森林或田野,卻總是一坐就發呆一整天,畫不出一點東西。她只要呼吸,腦子裏想的就會是姜懷玉。

想姜懷玉的風衣,想她握拳咳嗽清俊模樣,也想她揉弄她頭發時含笑的眼睛。

岑茉看山不是山,而是姜懷玉挺拔的鼻梁和起伏的胸部。岑茉見水不是水,而是姜懷玉溫柔的眼波。

岑茉着了魔。

她坐在草地上,風吹過來,岑茉只覺得她的靈魂同身體一道空落落地下墜着,掉進崖底的深淵,沒有盡頭,只是永恒地墜落着。

她的腦子和身體空了一大部分,而那部分,名叫姜懷玉。

她每天早上起床都會湧起立刻馬上飛奔回終南去擁抱姜懷玉的沖動,可她不能。岑茉的膽怯和自卑把她絞得死死的,讓她無可動彈。只好行屍走肉般躲在這裏。

她是真的喜歡我嗎還是只想談場戀愛。我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女朋友嗎我一點不甜,也不會撒嬌,也辦法給她依靠。我更像個病人。她會陪着我嗎?我們會不會馬上就分手。我是真的喜歡她嗎?姜懷玉把這些問題翻來覆去想了無數次。如果她喜歡鹹豆腐腦,而我只吃甜,該怎麽辦

她依然偷偷關注着姜懷玉的微博,現在一打開,卻收到了好幾個特別關注的提示。

岑茉挨着點開。

淮南之魚:你在哪裏?我想你的甜點,也想你。

岑茉的手指有些顫抖,只覺得呼吸瞬間停止。她繼續往下看。

淮南之魚:乖寶,你治好了我,給我一個島。這一次,我來救你,把海洋還給你。好嗎?

“乖寶”,岑茉心化如同黃油曝曬在陽光下。

她曾說過,姜懷玉的聲音是海洋,溫柔地把她包裹,使她同世界其他島嶼有了聯系。

岑茉終于明白了。

姜懷玉也看透了。

岑茉的淚滴大顆墜落,打濕薄被,暈開一灘印記。

她和姜懷玉,本質上都是萬千世界裏微不可見普通人,但不普通的是,她們身上布滿了世界給予的傷口。姜懷玉父母早亡,肇事者因錢權脫責。岑茉的父母,人在心不在,反而加重傷害。

從第一次,打照面開始對視的那一刻開始,在她們之間就注定上演一場一語雙關的戲碼。結局仍未可知,但宿命已然顯露。她們在破碎中尋找着完整。

“你好。”,可她的眼睛在說,救救我吧。

“今天不營業嗎?”她這樣寫,可不動的雙唇卻在說,我無處可去了。

岑茉哭着哭着終于笑出聲,她把姜懷玉從黑名單裏拉出來,給她發短信。盡管下定了決心,岑茉依舊不敢打電話。因為文字溝通可以給她充分的時間來措辭,也不用擔心誰挂電話。

雖然她只發了幾個字——明天店裏見。

姜懷玉收到短信,嘴角不受控制上揚,眼角卻夾着點淚。

她回,好。

不是最直接的拒絕。萬幸。就算是拒絕,她也可以接受。

沒關系的,她什麽都缺,就是不缺時間。岑茉想逃多久,她就能等多久。

明天見。

姜懷玉反複琢磨着這幾個字,只覺得甜蜜湧起。莫名其妙。

姜懷玉準點到了,推門而入正好看見岑茉端着蛋糕走出來。

“我就知道你會準時來。”

這語氣熟稔極了,聽得姜懷玉心花怒放。但她面上不顯,問,“給我的”

岑茉點頭,示意姜懷玉坐下,然後遞給她一把銀質雕花小刀。

擺在姜懷玉面前的是個翠綠色的蛋糕,小小的長方形模樣,卻層次分明,能看見奶油的嫩白和巧克力的褐色夾雜在綠色之間。香甜又清新的味道萦繞着。

“抹茶?”

岑茉點頭,有些小心翼翼,“前年萬聖節那期,你說過你最愛抹茶。”

姜懷玉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團棉花,蓬松的,在露天草原裏感受着爽朗清新的陽光。又有着要被烤化的趨勢,變成黏糊糊的一團棉花糖,整個人又甜膩膩的了。

蛋糕的表面是褐色和茶色,一條對角線将兩色分割。岑茉示意後,姜懷玉依照這條分割線切開蛋糕,褐色和茶色偏倒,在切面上分別露出了一顆粉色的桃心。

姜懷玉擡頭看岑茉,這家夥又臉紅了,卻難得地直視着她的眼睛,誠懇至極:“驚喜抹茶歌劇院。你嘗嘗。”

姜懷玉聽話的舀了一勺,白巧克力中和了抹茶天然的苦澀,清甜和茶香泛起,桃心部分還帶着草莓和櫻桃的味道。

岑茉深呼吸一口氣,講話。聲音像一開始那樣輕,姜懷玉卻覺得這一次,她抓住了這陣風。

“甜點你吃到了。我的心也帶走了。”岑茉攥緊了拳頭,一字一句,“你還要我嗎?”

我想你的甜點,也想你了。姜懷玉在微博上這樣說。

姜懷玉伸手,拇指蹭掉對面小姑娘自己都沒察覺的眼淚。她把另一半的心形圖案舀起,勺子遞到岑茉的唇邊,開口時眉眼清朗,語調溫柔:“我一直在。”

岑茉昨夜通宵趕回來,練這一個蛋糕,練了好幾次。分明試過好幾次,這一口的味道卻格外不同,帶着戀愛的甜。

姜懷玉索性在店裏打雜,下班後跟着岑茉,把她送回家。

單元樓門口,岑茉的密碼輸了一半,又扭過頭來小聲地說。

“你叫我一下。”

“嗯”姜懷玉疑惑,又替岑茉攏了攏外套,風大。

“叫我一下。”岑茉重複,有點小執着。

“岑茉。”

“不是這個。”岑茉眉毛揪起,有點小着急,又不好意思主動提醒。

“茉茉?”

岑茉還是看着她,眼裏有這一整夜的月光。

“乖寶。”姜懷玉笑着念出這兩個字。

岑茉立刻突襲,拽着姜懷玉的衣角,踮腳去碰了碰她的唇。一觸即離。

她看微博後,就想這麽做了。

姜懷玉愣了愣,看着坦誠又羞赧的姑娘,伸手,略帶薄繭的拇指摩挲着岑茉的唇,俯身,在岑茉以為姜懷玉要吻上來時,她只是吻了岑茉的發旋兒。

“風大,快回家。”

“好。”

岑茉的小臉被風吹得發紅,鼻頭也紅紅的,眼睛亮亮,像天上星星。

“明天見。”

“明天見。”

岑茉輸完密碼推門進入,姜懷玉站在樓下,想等岑茉房間亮燈再走。哪知道岑茉關門就靠在牆邊,她略微擡高了聲音問。

“你走了嗎?”

姜懷玉想笑,幸虧現在沒人過來。

她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敲了敲門。

“明天見。”岑茉又說。

姜懷玉溫柔地附和:“嗯,明天見。”

岑茉只覺得自己的腳黏在了地上,一點也不想動。得虧有人下樓,岑茉立刻兔子一樣跑進電梯。

一進家門岑茉就忍不住了,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給姜懷玉打了電話。

姜懷玉還站在樓下,看着七樓的光。

“喂?寶貝。”

“南姐。”姜懷玉沒去糾正岑茉的稱呼,她要讓她順其自然,要給她最不變動的安全感。

“嗯。”

“我好喜歡你啊。”

姜懷玉伸手,看着月光透過她的指縫在地面上留下流動的陰影,抿唇笑了。轉身,挪動回家的步伐。

“我知道。”

“明天見。”

明天見,是最簡單的承諾。姜懷玉不說天長地久,海誓山盟。

她只想要出現在岑茉的每一個明天裏。

然後陪她度過日升月落。

作者有話要說:  我殺我自己,十八歲的我不會寫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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