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由南到北,改變的不只是方向。

岑茉第一次到北方來,好奇地張望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在春天也裹着長而擋風的衣服,神色匆匆。但也有像她一樣的人,帶着迷惘和新奇的眼神。霧霾很大,岑茉根本看不到天,仿佛厚厚的塑料鋪在了頭頂。

姜懷玉推着行李箱,岑茉趕緊小跑過去幫她分擔。

倆人打車回到了姜懷玉爺爺家,老人住在四合院裏,下午四點,不在家。姜懷玉給岑茉說,八成是去巷子裏遛鳥了。四合院不算大,但承載了姜懷玉近乎一生的記憶。從她父母出事後,她便來這生活了。

岑茉瞥見牆壁上用粉筆畫的身高線,又擡頭瞅了眼正準備進屋的姜懷玉,悄悄地往牆上靠,擡手默默比劃了兩下。

嗯,她比十四歲的姜懷玉高。

岑茉偷笑。姜懷玉現在可比她高了快一個頭,北方的水土真真是“拔苗助長”。

姜懷玉收拾好屋子,見岑茉半天沒進來,推開木制小窗戶輕喚了一聲:“岑茉!”

啊!

岑茉朝姜懷玉跑過去,“來啦!”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拖得又長又慢。院子裏的樹綠了好些,姜懷玉生出恍然如夢的錯覺。仿佛一生就會在這慵懶的陽光下如此過去。

“喜歡嗎”姜懷玉問岑茉,半斂眼睑的模樣溫和如同月光。

這個屋子裏,放滿了各種老唱片。

白虹和周旋擺了一排,岑茉踮腳去看,她喜歡唱片上泛黃的海報。姜懷玉笑着從背後環住她,在她之前伸手取下一張唱片。

“想聽聽嗎?”岑茉在她懷裏點頭,小雞啄米似的。

“都是我們家老爺子的。”姜懷玉講,放開岑茉,把黑膠唱片從盒子裏取出,又放在唱片機上。東西很老了,色澤暗淡,但依舊可以完好的使用。

同電子設備放出的音樂不同,唱片機轉動起來,好似把時光重返,會有個身着旗袍的女人,卷發盤起,額前幾縷碎發随着身子晃蕩。兩腮點櫻,唇若玫瑰,眼尾上翹的弧度能勾到人心窩。她就手執輕扇啊,站在話筒前,吱吱呀呀的唱,帶着戲曲的腔調,引出的韻味好似深巷烈酒。

岑茉聽着歌詞。

“心上的人兒有笑的臉龐 /他曾在深秋給我春光 /心上的人兒有多少寶藏 /他能在黑夜給我太陽 /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 /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 /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 ”

周旋的聲音脆而濃郁,唱出一生縱情,也唱出了深愛不悔。

岑茉看着站在老唱片機旁的姜懷玉,看她目光悠長又悠長,投向窗外,同樹影相接。

她想,她不會讓任何人吹熄姜懷玉胸中的太陽。

如果一個人同默認的污穢的社會規則相鬥帶着史詩般的悲劇性,那麽兩個人并肩,便顯得不那麽孤單。

姜老爺子也恰好回來,岑茉跟着姜懷玉走出去,又乖巧地喊了聲爺爺。

老爺子知道自家孫女要帶個朋友回來,卻沒想到這朋友會如此無害。

姜懷玉從小到大的朋友都豪邁極了,這小院裏的老樹可是見證了無數次的打架。

老爺子樂呵,把鳥籠挂在樹上,“想吃啥?”

姜懷玉看岑茉,岑茉沉默。

姜懷玉随即開口,“吃面吧。我出去買點鹵味。”

老爺子擺擺手讓他去,自個進廚房,又把岑茉留下來。

“丫頭,來,打個下手。”

所以岑茉現在站在水池邊洗菜,看上去雲淡風輕,實則緊張得要命。

老爺子什麽話也沒說,煮水,下面,調味,一套功夫下來流暢極了。

岑茉搶在老爺子前面端走面盆,“爺爺,我來吧。”

老爺子笑呵呵,說好。

他又說:“謝謝。”

姜老子不瞎,知道自家的倔驢願意講話還願意回來,得有這姑娘一份功勞。所以他誠摯地說謝謝,岑茉倒是不好意思了,她就做了端盤子的小事。

姜懷玉回來的也恰當,還帶了一小袋棗花酥回來。岑茉喜歡甜點,也讓她嘗嘗北方的味道。

軟綿綿又脆酥酥。

姜懷玉看岑茉吃的滿足,自己也笑了。

老爺子想吃,伸手過來,卻被姜懷玉輕輕打手。她無可奈何地沖老爺子嘆息:“這你不能吃。”

糖尿病都快幾十年了,還吃。

老爺子氣的吹了口胡須,轉而挑面,眼卻盯着岑茉手上的糕點。

岑茉和姜懷玉對視一眼,慢悠悠側過身子,躲過了老爺子的視線。

老人其實一點也不生氣,他就喜歡被姜懷玉管着,當個老小孩,卻偏偏做出生氣模樣,姜懷玉也狠心,一點也不給他分。

吃完飯老爺子還想騰個房間出來給岑茉,被姜懷玉拒絕了。

“沒事,她就睡我那。”

老爺子瞪她,就她那破床,一個人翻個身都快掉,還睡兩個。

其實姜懷玉的床不小,擠擠也夠了。

“爺爺別擔心。”岑茉趕緊出馬,心想,千萬別給她單獨一個房間,不然她得氣死。

老爺子哪知道他面前倆姑娘心裏有鬼,看她們黏糊糊不想分開,道了句女娃就是膩,自個出門散步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岑茉躺在裏面,姜懷玉躺在外側。

害怕晚上冷,兩個人各自蓋了床棉被。

“好冷噢。”岑茉講,偷偷踢開了被子。

姜懷玉放下手機,看着岑茉那靈光的眼睛,就知道有鬼。

“北方太冷了!”岑茉控訴,腳丫子暴露在空氣中,無章法地晃悠着。

姜懷玉嘆口氣,把自己被子掀開,“來吧。”

岑茉像個泥鳅似得一下縮進去了,冷冰冰的小腳故意碰着姜懷玉。

“你有沒有一點當我心上人的自覺啊?”都一起躺床上了,還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姜懷玉覺得好笑,一臉那我就勉為其難滿足你的樣子,撩開岑茉的睡衣往裏鑽。由于她剛剛是拿着手機在被子外玩,姜懷玉的手也跟個冰塊似的。岑茉嘻嘻哈哈地笑,又扭着身子躲。她被冰的發出一聲叫。

她倆都還沒說話呢,門外邊老爺子中氣十足地問:“怎麽了!”

岑茉吓得不敢說話,姜懷玉倒笑開了。

“沒事,有蟲。”姜懷玉說,她又湊到岑茉耳邊講悄悄話,“知道我為什麽沒有自覺了嗎?”

岑茉又羞又惱,埋頭就往被子裏鑽。

姜懷玉哈哈大笑,也和她一起鑽,然後在黑暗裏吻住了岑茉的雙唇。

視覺被剝奪,剩下的感觸似乎要敏感得多。

柔軟的觸覺,溫和的世界。

還有一聲大過一聲的喘息與心跳。

岑茉抱住姜懷玉的腰,“我想早點回去。”

姜懷玉笑意不減,說好。

“明天采訪完,我們就回去。”

啊?這麽急的嗎?

但姜懷玉的采訪持續了不止一天,她順着那個受害者的線索順藤摸瓜,還挖出了許多東西,貪污受賄也被她了解到。

岑茉也沒閑着,聯系父親找了個律師。老實講,岑茉對于父親沒有印象。也沒有情感,她對當年的出軌也毫無印象。但她感謝父親,在當年支持了她的選擇,還為她提供了良好的物質。或者說,她感謝岑父的愧疚,也利用着岑父的愧疚。雖然岑茉并不認為岑父或關爾有什麽欠她的,但她不會拒絕也不會浪費資源。岑茉偶爾覺得自己過于冷漠了。

但她生長在那樣畸形的家庭中,她無可選擇。

有了岑父的插手,事情進展順利了許多。但姜懷玉依舊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把主任和助纣為虐的學校繩之以法。有時候她覺得法律實在是過于無力,法之背後牽着巨大的錢權蛛網。

她太清楚這個世界,光有,暗也有。好人通常沒好報,壞人倒是逍遙自在。姜懷玉咬牙,但她有她的堅持。

她的太陽,還沒有落下。

姜懷玉也不是為了自己的委屈在倔強,她為的是打破這世界的沉默。

岑茉提前回去了,姜懷玉在北方折騰了快一個多月,終于有了開了一審。

這天,吳泉不在,岑茉守着吧臺,剛剛送走一位客人。她看上去比幾個月前自信多了,安靜的站在那時像一朵雛菊,小而美,清新十足。風鈴作響,岑茉擡頭去看,是姜懷玉。

她明明說後天才回來。

姜懷玉走進吧臺,把手中的外套放到一邊。南北溫差實在太大。她穿着簡潔的白T,露出一截好看的鎖骨。

岑茉高興,小聲地問:“怎麽提前回來了?”

姜懷玉舔了舔嘴唇,接過她手中的玻璃杯,幫她沖洗:“等不及了。”

一審結束,法院方認為有些證據和案情需要得到進一步的确認,過幾天召開二審。

姜懷玉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她就想回來看看岑茉。

岑茉轉身去冰櫃裏拿出抹茶百香果流心慕斯,她最近新做的品種。

像第一次一樣,姜懷玉接過岑茉手中的蛋糕,用雕花銀刀切下一點,又用叉子拾起。細膩順滑又帶着苦澀的抹茶搭配上酸甜清新百香果,微微的爆漿口感,像是一次星辰誕生,充滿了生命之初最本真的喜悅。

“怎麽樣?”岑茉問。

姜懷玉不說話,豎起大拇指。

能遇見岑茉,真好。

那一天她路過街角,沒有錯過這家店,真好。

或許以後,姜懷玉将負責用聲音揭露真實,道破殘忍,而岑茉将會用甜點制造美好,編織幻像。

而生活,大概就是二者合一,如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永遠不能只依靠其一。

就算心有猛虎,也要細嗅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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