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不過。想來,他日成就必能在我之上。”
得了先生這樣高的評價,沈采薇不由紅了紅臉,俯首道:“先生過獎了,學生萬萬不敢當。”
周大家這才收了笑容,對着曲子認真看了幾遍,緩聲說道:“你這夏夜确有幾分意蘊,只是雖有美景如詩醉人,但還是太靜了......反倒不能顯出特別來。琴之一道,要雅俗共賞,你先把這曲子拿回去,再斟酌一二吧......”
沈采薇心中咀嚼着周大家的話語,若有所得,面上還是恭敬的禮了禮:“多謝先生提點。”
周大家只是微笑不語,點了點頭。
因為周大家的話,沈采薇一下午的空閑時間都在琢磨着如何去改那曲子,等到了晚間回去,還有些怔怔然的。
沈采蘅不由得有些好奇,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問道:“二姐姐你在想什麽啊,今日怎麽總是在出神?”
沈采薇回過神來,老實的回答道:“沒有,我就是在想我那曲子改怎麽改呢......”
沈采蘅聞言認真打量了她,頰邊露出小酒窩,撫掌笑道:“怪不得瞧你呆呆的......還是我娘說得對,做學問的人要是想起事來,都有些癡,呆呆的......”
沈采薇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捏了捏她的面頰:“你這話,可是把一群人都編排進去了啊。”
沈采蘅呵呵一笑,也不辯解,歪着頭靠在軟枕上懶懶道:“所以,我才比不上你和大姐姐啊。到底是你們用的心多......”
沈采薇難得聽到這樣的話,稍稍提起精神,也笑着和沈采蘅一起靠在軟枕上,輕聲問道,“三娘,說到夏夜,你會想到什麽啊?”
沈采蘅眨眨眼,想了想:“呃,游湖、摘荷花、蓮子羹......?”
沈采薇被她逗得一笑,揉了揉她的頭,弄得發間的釵環顫動,金玉相碰:“你怕是想到了賞荷宴了吧?”裴氏素喜風雅,早就想辦個賞荷宴,近來方才定好日子和請客的名單,食單都還未完全定下呢。
沈采蘅一貫是個歪話題的小能手,親親密密的拉着沈采薇的手臂小聲道:“我烹饪課也學到了不少呢。都說‘鲥魚配牡丹,荔枝配荷花,蟹配菊花,蛎配梅花’,我覺得荔枝荷花炖鴨倒是不錯,可以讓我娘加到花宴上的食單上呢。”
沈采薇點了點頭——這道菜倒是應景,而且鴨子本就多是水中活動,性偏涼,十分适合夏季清補。她被沈采蘅這麽一帶,也想跟着想了一會兒賞荷宴的食單:“嗯,我記得庫裏倒是有套小蓮蓬、小荷花樣子的模具,做份蓮葉湯或是蓮子羹倒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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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紅樓夢》裏頭賈家就有這麽一套模具,沈采薇初讀頗是新奇。結果到了沈家,她才知道這般的世家裏頭對着吃穿住行上頭有多仔細、講究,正應了那句“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難怪高鹗續寫的文章及不上世家出身曹雪芹來的講究雅氣。
沈采蘅和沈采薇一齊靠在枕頭上,随着馬車的晃動暢想了一下賞荷宴上的食單和游湖活動。等到了家裏,下了馬車,這兩人都不禁有些意猶未盡。
沈采蘅拉了拉沈采薇的手道:“等會兒可別忘了到我那裏吃荔枝。”沈采蘅十分喜歡吃荔枝,裴氏便特意多給了她一些,不過她倒不是藏私的人,常常邀了沈采薇來一起吃。
沈采薇笑着應了。她們一起牽着手往院子走去,小道上綠蔭鋪撒,偶有涼風過,倒是清爽。走到一半,忽而聽到那琴瑟之音,此時夏日餘晖未散,地上雖然灑了水但還有些熱氣兒,但這樂聲便如習習涼風一般的清爽舒适,飄蕩着入了耳中,便叫人覺得心上歡快。
沈采薇不由得去問邊上的丫頭:“今日可是請了客人來?三叔倒是難得的好興致呢,竟是親自彈琴了。”那聲音似乎不遠處的竹林那裏傳來的,正所謂“暑宜長林,寒宜密室,春秋之際,花月為佳”,沈三爺偶爾邀友便會去竹林裏,烹茶飲酒,倒是可以坐而論道。想來今日的客人怕是有些來頭,要不然沈三爺也不會親自下場彈琴。
應聲的是綠焦,她穿着一身碧色的紗裙,就像是綠波一樣溫柔。她掩唇一笑,柔聲接口道:“姑娘這回兒可猜錯了,今日彈琴的可不是三爺,鼓瑟的才是三爺呢。”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怔了一下,不由道:“快說說,今日請的是誰?”
紅芍最快,連忙道:“姑娘一定猜不到。今日三爺請的是隴南李家的李七爺呢。”她說話的時候紅了紅臉,顯然是想起了對方那叫人一眼難忘的風姿,她雖生不起什麽。
隴南李家最出名的就是李七爺李從淵。沈采薇不由亮了亮眼睛——這可是踩了渣爹一腳,拿了狀元的傳奇人物啊......
沈采蘅倒是有些吃驚:“哎呀,爹爹怎麽認得李七爺的?”她就沒聽過沈三爺有這麽一個朋友。
“這個奴婢們就不知道了。”紅芍搖搖頭,有些惋惜的道。
幾人說話間,很快就到了院子,便見着裴氏忙裏忙外的籌備晚膳——因為今日晚膳沈三爺是要和李從淵另外開席吃的,所以裴氏不免要費心些。她擡頭見了沈采薇和沈采蘅就開口交代道:“你爹(叔叔)邀了李七爺在家小住。你們若是遇上人,可別失禮了。”
沈采蘅不由訝異道:“爹爹倒是難得邀人來呢!”
裴氏擡手扶了扶自己的髻角,耳邊就像是水滴一樣的碧玉墜子輕輕晃了晃,襯得她容色嬌妍。她睨了沈采蘅一眼,輕聲道:“李七爺前些日子在江南各地游歷,這會兒也是剛從寧洲過來。聽說哪裏剛剛打退了倭寇,你爹爹一向對這個感興趣,便尋人多問了幾句,沒想到越說越投契,便特意設了宴請人來吃。然後他又聽說李家府中久未住人,還未收拾好,就拉了人在這裏小住。”
沈采薇暗暗道:這李七爺倒是很有人格魅力嘛,沈三爺雖然一貫看不慣渣爹,但到底還是兄弟。結果瞧着這會兒高山流水、琴瑟相合的勁頭,怕是早叫人家給折服了。
所以,雖然還沒見面,沈采薇對于李從淵的好奇倒是大大的。
☆、43
李從淵的到來對于目前的沈采薇以及沈采蘅來說并不是特別的大事。她們兩個吃完晚膳之後就跑去沈采蘅的西暖閣裏吃荔枝。
果蔬易壞,夏日多是鎮在冰中,叫人拿了一些盛在剔透的琉璃盞裏,紅白果肉,極是誘人,吃在嘴裏也是冰涼涼、甜絲絲的。
沈采蘅吃了一點兒,叫丫頭給她淨了手,然後便從邊上拿起自己做的一個香袋給沈采薇瞧:“這是送大姐姐的,你看怎麽樣?”因為沈采蘩喜歡素淨的顏色,沈采蘅做香袋的時候也不選那些大紅大紫的,只撿了鵝黃色的來做荷包,用銀色的線串上白色的珠子在上面繡了幾朵蘭花,邊上也只用蔥綠色線繡些花紋,素雅中透着清貴。
沈采薇看了眼,忍不住道:“你倒是費了不少心思......”她認真瞧了幾眼,笑嘻嘻的看着沈采蘅,“看得我眼饞,可有我的?”
沈采蘅揚起精致白皙的下巴,小小聲的哼了一下,故作正經的說道:“二姐姐也太看得起我了,做這一個就夠費時間的了,哪有空閑再給你做啊?”
沈采薇聞言一笑,湊過去和她說話:“我才不信呢,三娘你哪回兒忘了我的?”她說着說着便眨了眨眼睛,伸手要去探沈采蘅的胳肢要去撓癢癢,“快說,快說,把我的荷包藏哪兒了?再不說,我就大刑伺候了......”
自入學來,她們兩個倒是難得湊在一起樂呵。沈采蘅吃不住,“哈哈”的笑做一團,只得抱住沈采薇投降道:“好啦,你的香袋還沒做好呢,我給你瞧瞧?”
沈采薇這才松了手,然後便見沈采蘅起身從後面撿了一個還未完工的:“你瞧,我給你繡的桃花都沒繡完呢。”只見她手裏拿了一個松花色的香袋,上頭用桃紅色的繡線繡了幾枝桃花,淡中帶嬌,繡得格外用心。
沈采薇很是喜歡,上前拉住沈采蘅的手,喜滋滋的:“三娘,你的手果真比我巧......”她很不見外的提了點要求,“我那兒有些玉珠子和水晶片,等會兒給你送來,還要勞煩你給我添些上去。到時候賞荷宴的時候,我還能帶着這荷包出去給那些人瞧瞧呢。”
沈采蘅心裏被沈采薇捧得十分歡喜,面上還要嫌棄的瞪人,擺擺手:“去去,就你事多......”
沈采薇也不說旁的,搖了搖沈采蘅的手臂,接着道:“你別急,明天正好休沐,我親自下廚給你做好吃的。”她其實手藝也不太好,可是在現代的時候也做過一些簡易冰淇淋什麽的,倒是可以露一手。
沈采蘅嘟嘟嘴:“那就這樣說好了?”
沈采薇重重的“嗯”了一聲又陪着沈采蘅說了一會兒女學裏面的趣事,等天色暗了才意猶未盡的起身回去。
她們已經十歲,本該搬出去自己住一個院子的,只是裴氏舍不得也不叫搬,于是還住在原先的暖閣裏頭。離得也近,就這麽幾步路,沈采薇便也不叫人送了,使了綠焦在前頭提着燈籠,自個兒走在後頭。
天邊懸了一輪月牙,小巧精致的可愛,就像是女孩兒矜持露出的笑痕,不動聲色間只餘眼波溫柔蕩漾。月光也是淡淡的灑在地上,就像是一地的水印就着風四處流動,風聲花香都像是暗夜裏悄悄落下的薄紗,顯得無比的靜谧。沈采薇本有些倦了,此時緩步走在廊上,忽而聽到細細的蟲聲,心裏突地醒過神來。
她忽然想起周大家說的“雖有美景如詩醉人,但還是太靜了......反倒不能顯出特別來”,原來如此,夏日叢林深夜應該是有蟲聲的,太/安靜了,反倒顯得有不真實了。
沈采薇心裏一想通,面上不免露出一絲笑意來,便和綠焦說笑道:“聽說外邊還有人專門粘了知了烤着吃?綠焦你知道嗎?”
綠焦進周府前也在鄉裏玩過,聽到這話不免笑道:“姑娘這是哪裏聽來的?鄉下孩子沒什麽零嘴,又攙肉,天上飛的、地上爬的都能撿來吃。這知了烤着也是難得的美味呢,又香又脆,吃過幾次就忘不了。”
沈采薇笑盈盈的進了自己的東暖閣,只叫脫了外衣叫人準備沐浴事宜,随口應了一句:“聽你這麽一說,我也饞了......下回兒得空,我叫采蘅和我一起捉知了去,也嘗嘗你說的美味。”
綠衣上來拿衣服來挂,聽到這話,不禁駭笑道:“姑娘還是饒了奴婢們吧,這些東西可不能多吃,要是鬧了肚子,三太太那裏必是要怪罪的。”
沈采薇一心惦記着自己的曲子,也沒再說什麽,徑直就往書桌那兒去。等淨了手,研了墨,便迫不及待的落筆把自己心裏頭過了幾遍的曲子寫了出來,又改了幾個部分。既然有蟲鳴和流水之聲,等到夜盡之際也該添些鳥語。
沈采薇斟酌着來回改了好一些,總算滿意了一些,本想着要試一試琴聲,想起是夜裏,也不好打擾別人,便只好悶悶的起身去沐浴了。
因為心裏挂了這樣一件事,沈采薇第二日一大早就起來帶着琴去了邊上的竹林撫琴去了——雖然清晨本就涼爽,但竹林還是更清淨涼快些,又不會擾了別人的安眠。
清晨涼風習習,吹過來的十分舒服,竹林偶有竹子被吹得晃動,竹葉落下,聽上去仿佛是簌簌的落雪聲。
沈采薇試了試琴聲,試着彈了一段,果真比之前的似乎好了一些。她就這麽一邊彈琴,一邊改曲子,倒是頗有些悠游滋味。
李景行來的時候便正好撞見了沈采薇在撫琴。
竹林幽幽,琴聲亦是幽幽。
也是李景行倒黴,投胎的時候沒選好,結果一不小心就攤上了個百年難遇的老爹。
李從淵作為一個全國聞名的鳏夫,雖然自己收拾的整整齊齊、風采照人,養起兒子來卻是能有多粗心就有多粗心。李景行小時候跟他出門就曾經走丢了一次,要不是仆人警醒,李景行本人又十分聰明的站在原地等着,說不得就要被人拐子給拐去了;還有一回兒,他把酒水當成茶水灌了李景行一大碗,弄得年紀還小的李景行差點醉的醒不過來.......如此種種,每當李景行回憶往事都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簡直是神佛保佑,福大命大。
最叫人煩惱的是,而且李從淵的怪癖還頗多,尤其不喜歡太多人跟着伺候,等李景行一懂事就把家裏送來照顧人的仆婦小厮趕走了大半。弄得李景行小時候還有一陣子只當自己家窮了養不起人,皺着包子臉想要學着打算盤管家。
當初,李從淵送兒子來松江的時候,本就沒打算在松江久留,所以也就沒有叫人去打掃松江李家的別院,只是在青山寺叨擾了幾日。等他把李景行塞到裴赫那裏之後,便無兒一身松的跑去游江南了。這一游,走走停停,居然也好些年不見人影。
李景行本就是被自己老爹坑慣了,沒了壓迫,雖然心裏頭有些不習慣但還是挺輕松了——反正一百個裴赫加起來也及不上李從淵一個能折騰。他本是住在裴赫那裏,上書院也方便,幹脆也就不去打理李家別院的事了,專心學習去了。
結果,哪裏知道,李從淵在江南前前後後跑了一圈,忽然又跑了回來,還說是要在松江住上一段時間。因為別院沒收拾好,這人就拾掇拾掇行囊,給沈三爺灌了一壺迷湯,進了沈家。
李景行才十三歲,雖然平日裏端得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樣,可心裏頭還是有幾分少年人的驕傲,頗覺得老爹不住自家院子跑去別人家這事挺丢人的。所以,他只好一邊念着“子不言父過”一邊叫人快些把別院收拾出來,然後一大早的又來請人回去。
反正,李景行自覺已經被自家老爹活活逼成了個後宅老媽子......
不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這會兒隔着一段路聽着那琴聲,心裏微微一動。于是,他便側頭問了一句:“府上小姐倒是起得早,這時候就彈琴了。”
那引路的丫頭被這話一引,便應聲道:“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頂頂勤奮的,自來都起得比旁的人早些。”
李景行“哦”了一聲,又朝着竹林方向看了一眼。那撫琴的姑娘穿着一身杏黃色的衣裳,被那碧綠的林子一襯,果是嬌妍妍的。
李景行瞧着那身形和衣裳的顏色,大概就猜出了現下彈琴的是沈二娘沈采薇。
他默默想到:原來是她。
他一聽這琴聲就能聽出幾分天一樓瞧見的那一段曲子的影子,自然是知道了當初不小心在琴譜上寫了曲子的人是沈采薇。
李景行想通這事,就像是忽然得知了一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心裏頭生出一絲難得的歡喜來,仿佛也被那琴聲引出了幾分輕軟的顫動。
他揚揚長眉,俊秀至極的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難得的起了頑心,趁着人不備,朝着那琴聲的方向丢了一顆蓮子。
☆、44
沈采薇彈着彈着,忽然叫一顆莫名其妙蹦出來的蓮子給砸了。她呆了呆,捂着額頭,彎腰從地上拾起那顆蓮子,然後怔怔的朝着對面瞧去。
只見翠竹搖曳,唯有清風縷縷,遠處的石道上此時只有幾個丫頭拿着東西匆匆而過,全然沒人注意到這裏的樣子。
“難不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沈采薇倒不是為了這麽點小事就生氣的人,默默的坐了一會兒,就順手把這顆蓮子丢到自己的荷包裏。她就像是和自己生氣似的,鼓着雙頰氣呼呼的哼了一聲,悶着頭重新把那被打斷的曲子往下記。
另一邊,做了壞事的李景行心裏卻頗有些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好像你身上癢癢的,于是動手撓了撓,結果卻更癢了。
他适才遙遙望見到沈采薇,想起天一樓那稱得上有緣的筆墨往來,又被琴聲一引,這才心裏一動。正巧腰間荷包裏有昨日采來的蓮子,他手一癢,就那麽順手一扔。扔完之後,他心口好仿佛被人戳了一下,說不出的惴惴然,夏日高陽懶洋洋的照下來,仿佛熱血上湧,叫他臉上燒得熱熱的。
不過,李景行到底算久經考驗,他漫不經心的收回視線,負手于後,端着一張清風明月一般的君子臉,趁着沈采薇還未回過神來,加快腳步,跟着丫頭往李從淵的住處去了。
因為他走得快,到了李從淵住的青松閣的時候,李從淵還宿醉未醒,正披着件外衣,烏發垂垂的坐在桌前給自己倒茶。
美人如詩亦如畫。
遙遙望去,李從淵本人就是一副足以流傳後世的傑作。只是,任是如何的妙筆丹青都無法描繪出他那上天所賜的風采與神韻。正應了京中曾經廣為流傳的話“不識李郎之才者,無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郎獨絕豔,世無第二。
好在,李景行早已對老爹這張臉看厭了,半點也不受影響,步子也沒停的往裏走。
他恭恭敬敬的上前一禮,然後十分熟練的伸手去拿李從淵手裏的茶杯:“這茶怕是冷的吧?父親一大早就喝冷茶可不太好。”
茶水的确是冷的,李從淵抿幾口,蹙了蹙眉,精神卻是清醒了許多。他也不介意兒子這沒大沒小的動作,順手把杯子遞了出去,擡眉微微一笑:“來得倒是早......正好,來幫我換身衣裳,洗漱一下。”
李景行默不作聲的站在那裏不動。
李從淵卻是挑了挑眉,不緊不慢的開口敲打道:“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為孝乎’。”
看吧,這種爹的存在意義究竟是什麽?
李景行扯出一絲笑容,上前服侍着李從淵更衣洗漱。他以前經常做這些事,雖然多年不做,還未荒廢,不過一會的功夫就收拾完了。
李從淵瞧了他一眼,見兒子比之當年似乎有些長進了,于是起身往邊上的書房去:“聽裴兄說你這些年也頗是用功,正好,讓我考考你。”
李景行垂了頭随着李從淵往書房去,心裏不知不覺的開了下小差——不知道沈二娘現在在做什麽呢?還在彈琴?
他這一出神,正好被李從淵抓了個正着,問道:“在想什麽呢?”
李景行回過神來,随口扯了借口:“別院那裏已經收拾好了,父親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李從淵擺擺手,一臉風輕雲淡:“我看過歷書,近日不宜搬遷。”
李景行簡直累覺不愛——他自己那裝神弄鬼的一套就是從李從淵那學來的,一聽就知道對方這是推托之詞。
李從淵也計較兒子那張冷臉,狀若無意的開口道:“我讓你好好習武,這些年可有荒廢?”他進了書房,随手從架子上拿起幾本兵書,又問了一句,“讓你看的兵法書冊可曾好好看過?”
說起這些正事,李景行也很快就正經了起來,恭敬的低頭回話道:“父親吩咐,不敢用心。”
李從淵點點頭,甩了甩袖子,廣袖烏發,宛若神仙中人。
他懶洋洋的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輕不重:“如今的大越,南有倭寇,北有戎族,東宮垂危,國本不穩。正所謂‘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今後十年,必是要大興武事,學文倒不如習武。”他一字一句的說來,語聲不急不緩,仿佛玉珠滑落一般的清晰圓潤,忽而又轉口說起另一件事,“先帝朝時為了杜絕倭寇侵擾,行海禁之事。只是,堵不如疏,至本朝,海防漸松,沿海諸縣,民寇一家,大亂不遠矣。”
李景行聽得入神,也不計較李從淵之前那氣人的态度,虛心求教道:“可我聽說之前寧洲此回打退了倭寇?”
李從淵擡首看了眼兒子,淡淡的笑了一聲:“你可見過所謂的寧洲水師?寧洲那些軍械怕都要堆在庫中生灰發黴了,真比起來,連倭寇的都比不上。不過是兩邊做戲,演給傻子瞧罷了。”
作為“傻子”中的一人,李景行端正了态度,認真聽着李從淵說話。
李從淵也不賣關子,不知從哪拿了一塊地圖,攤開給李景行看:“倭寇都是貪利無義之徒,我一路走來,瞧着那各地動向,怕是很快就要壓不住了。”他伸手緩緩一指,在沿海的幾個标了紅點的縣城上一掠而過,“寧洲估計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他們要是從這裏進,經過靈、盧兩縣,估計馬上就能到松江了。”
李從淵擡頭看了看兒子,神色裏面帶了點說不出的意味,冷靜的點評道:“不出兩年,松江必會生變。”
李景行把目光從地圖移到自己父親面上,許久才道:“父親既然有此預測,為何不上報上官?”
“倭寇就是大越沿海長出來的毒瘤,可是這毒瘤卻是大越親自養大的。若是不開海禁,沿海諸縣還是會有人為了生計铤而走險,甘為賊寇。不破不立,只有挑破了這層太平天下的幌子,才有機會推翻先帝之令,重開海禁,重振海防。此乃千秋之計,豈能只看眼前?”
李景行垂下眼,忽然頓住了聲。
松江文事昌盛,人傑地靈,不知出過多少英傑。育人書院、松江女學都是大越最著名的學府之一,是江南乃至大越璀璨耀眼的明珠。
大概也只有當這顆明珠染上血污,才能叫沉浸在太平美夢裏的大越不可避免的正視起這件事,痛定思痛。
李從淵見兒子依舊不說話,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放心吧,松江邊上就是福州。我已看過,福州水師還算精良,那孫德輝也是個能将。到時候福州來援,倭寇必是不能得逞。”
夏日的陽光悠悠的自刻着梅花祥雲紋的木窗口照進來,一切都是如此的寧靜安和。李景行卻忽然有些冷,他還是少年,熱血未冷,及不上李從淵這被世事世情磨練出來的冷心冷肺。
與此同時,沈采薇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叫丫頭帶上琴往回走:“這日頭倒是照得人頭暈。來時叫人熬的乳酪大概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瞧瞧,要不然三娘又要說我啦。”
她想起被丢到自己額上的蓮子,心裏一動,想起了件事:“現在倒是可以采蓮蓬了......”她玩心一起,笑着道,“等熱氣下去了些,正好能叫上三娘一起去荷花池瞧瞧。”
她以前夏天的時候也曾經沾着沈三爺的光坐着小舟在後面的荷花池裏玩過。可以把手伸到水裏,雖然上面被太陽曬得有些熱了,底下卻依舊冰涼涼的,低頭一瞧就能看見錦鯉游過。舟從花葉叢中過,分花拂葉,随手拾起蓮葉蓋在臉上擋太陽,便有水珠子滾下來,澆在面上水潤潤的,說不出的惬意自在。
她一邊想着這事,一邊往回走,一進門就瞧見了沈采蘅的笑臉。
沈采蘅大約也是等了一會兒,一見着沈采薇便撲上來拉住她的手,搖了搖:“你昨日答應給我做的好吃的呢?”她笑吟吟的模樣,嘴邊的兩個小酒窩盛着明媚的光色,“可不許說話不算話。”
天大地大,到了沈采蘅這裏卻是吃的最大。
沈采薇不由失笑,點了點她的鼻子,笑道:“難不成會少了你的?”她叫人用乳酪澆到紅豆冰裏,拌了拌,盛在小小的水晶盞裏端上來,還多說了一句,“這可不能貪涼多吃,吃多了鬧肚子可還是要吃藥的。”
沈采蘅嘟着嘴,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知道啦。”話聲拖得長長的,很不情願的模樣。
她們一人一個水晶盞,并排坐着,一邊用勺子挖着吃一邊閑閑的說起來女學裏的事。
“二姐姐,上次都忘記問你了,你那岐黃課的賀先生是不是很兇啊?我聽人說以前還有女學生因為惹了她厭煩,不得已的退了選修課,結果都不能結業。”沈采薇舌頭凍得僵僵,說話卻還是清脆利落。
沈采薇想了想賀先生的模樣,咬着勺子道:“唔,看上去是有些兇。不過有才華的人都有些脾氣,能碰上好先生也是我的福氣呢。後日就有她的課,我還得好好準備準備呢。”
沈采蘅趁着她認真想事,偷偷湊上來用自己凍得通紅的手來探沈采薇的脖頸。
沈采薇被凍了一下,縮縮脖子,氣惱的把沈采蘅也拉了過來,兩人抱作一團,眼睛對眼睛,不自覺就一齊笑了起來。
☆、45
第二日坐在岐黃課的教室裏,沈采薇罕見的感覺到了一種緊張,這是十分微妙并且少見的情緒。她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其實她的習慣還算好,不僅課前會複習一遍書本,還會查一查其他資料。現在馬上就要上課了,邊上還坐着鄭午娘那些無事也能生非的家夥,沈采薇幹脆安靜的坐在書桌前一邊翻看着眼前的《本草綱目》一邊回憶賀先生上節課所說的要點。
她看得眼睛微酸,擡手捏了捏眉心,眼角餘光瞥見鄭午娘面上那淡淡的笑容,忽然覺得心上一跳,仿佛有了某種不太好的預感。很是緊張。
這種緊張在鐘聲響後,臺上的賀先生拿起一本《本草品彙精要》時升到了極點,就差一點火花就能把沈采薇的腦子炸成空白。
沈采薇想:完蛋了,這回真是被坑到洞裏去了。
賀先生還和上次一樣,長發微挽,簡樸素衫,微黑膚色,肅然而冷淡。
她走上講臺,在臺上随意的掃了臺下一眼,随即便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書冊,淡淡出聲道:“今日講《本草品彙精要》,如果有人沒帶書,現在就可以自覺出門了——既然記不住我說過的話,還不如不聽。”
沈采薇咬了咬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站起身來,認錯道:“先生,學生上次課上來遲,不曾聽到您的要求,所以這次沒能帶書來。”
她這會兒不說,邊上的柳于藍肯定是要把事情給揭出來的,說不準還要火上添油,所以還不如沈采薇自己先認罪自首來的好。
賀先生聞言稍稍擡眼,瞥了她一眼,不輕不重的說道:“你上次遲到,的确可能是沒有聽到我的話。可是課後沒有向同窗詢問課上遺漏之處,是你自己不用心;在座的同窗沒有一人願意主動和你說這事是你為人處世上的失誤。”她頓了頓,一字一句的下結論道,“無論如何,這是你的錯。”
沈采薇只覺得字字如刀,鋒利的刀鋒就那樣刮在臉皮上,避無可避,鮮血淋漓。她都快要被賀先生兵不血刃的用言辭給就地解決了。
許久,沈采薇才咬咬唇,認真的雙手交疊,舉手過頭,鄭重一禮道:“是學生錯了,請先生原諒。”
賀先生沉默片刻,濃黑的長眉就像是兩條刻板的線條,看上去冷淡而苛刻,她的目光在沈采薇往下的脊背上掠過,緩緩而道:“既然沒帶書,那就出去。”沒有半點動容的樣子。
沈采薇的唇幾乎要被咬出血來,臉皮亦是漲得通紅,可她卻依舊站着沒動——說她臉皮厚也好,若是現在出去了,說不定就成了沈采蘅嘴裏退選修課的女學生了。反正,只要留下來,日後總有能夠讓賀先生改變印象的時候。
賀先生冷淡的瞥了眼一動不動的沈采薇,居然也沒再說什麽。她自顧自的低下頭,冷着臉打開書冊,慢條斯理的開始說起《本草品彙精要》。臺下的諸人皆是寂然無聲,根本沒人敢去觸賀先生的火氣。
整整一堂課,賀先生連看都沒再去看羞窘尴尬的沈采薇一眼,直把人當成了空氣撇在一邊。
沈采薇甚少被人這樣冷待,且這事有大半都是鄭午娘她們刻意造成的,她心裏說不出的委屈卻還是咬牙忍了下去,認認真真的賀先生說的話全都記了下來,想着回去再對着書重新再學一遍。
好不容易等下課的鐘聲響了,賀先生出了門,邊上的方盈音憋了一節課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了:“看她那樣子,真是好笑。我就沒有見過臉皮這樣厚的......”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種故作的驕矜,趾高氣揚的,甚至連聲調都不願意壓低,“先生都讓她出去了,還要厚着臉賴在這裏。”
鄭午娘一貫是會做表面功夫的,這會兒便上來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采薇,你別聽她的,她這人一貫的心直口快。可她心也是好的,你別怪她。上次是我忘記和你說了,要怪便怪我好了。”
沈采薇彎了彎唇角,似笑非笑的模樣。她那一雙眼睛烏黑明亮的就像是落下的星子,只是拿眼定定的看着說話的鄭午娘。
鄭午娘被沈采薇看得心頭一跳,雖然面色不變,語聲卻頓住了,拉着沈采薇袖子的手也不易察覺的松了開來。
沈采薇拿眼上下看了看鄭午娘,微微一笑間眸光流轉,梨渦清淺,就像是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