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樣天真純潔,語聲聽上去就像是葉尖滑落的露珠一樣水潤:“誰說我怪她了?我怪的明明是你們三個人。”
柳于藍此時卻是上前一步,小小聲的道:“采薇,我知道先生适才說得有些嚴重,你心裏不好過。可你也不該遷怒我們啊。”
柳于藍在柳家那個大泥潭裏活了十多年,最擅長的就是言語官司。她這話先是把賀先生擡了出來——既然賀先生親口說了是沈采薇的錯,“尊師重道”這頂大帽子下面,沈采薇必是不能否認。後面那句卻全然把自己三人放在了無辜遷怒的位置上,叫邊上的看客和輿論偏向自己。
沈采薇差點要被氣笑了——這算是車輪戰?一個一個來?她這是倒了什麽黴?沈家修身養性這麽久,一出門就遇上三個賤/人。
真是“擡腳入女學,對面三賤/人”。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沈采薇心裏燒着火,面上的笑容卻越發的好看起來,眼睫纖長濃黑,眸光清亮,說不出的溫柔動人。她看着面前神色各異的三人,然後收回視線,慢條斯理的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淡淡說道:“于藍這話我倒是聽不懂了......賀先生說我有錯,我确實是幹幹脆脆的認了,半點也不曾攀扯又何來遷怒之語?岐黃班裏總共也只有我們四位甲班學生,按理我們是再親近沒有的。只是,你們明知道我來遲了,不知先生吩咐卻還是三個人‘一起’忘了告訴我這事。現在想想,也難為你們這樣有默契了。”
“我這可不是遷怒,是怕了....”沈采薇掩唇一笑,眉眼彎彎,仿佛是不好意思開口似的輕聲笑語道,“下回你們三個再挖個坑,豈不是也要一句話不說的看着我掉下去?”
鄭午娘沉了沉臉,随即便笑着打斷了沈采薇的話:“采薇,你這是誤會了,我們都是朋友......”
沈采薇收拾好東西,起身打斷她的話,徑直往外走走:“可不敢當午娘你這‘朋友’二字。我雖不才,但身邊還是有幾個能夠稱得上‘朋友’二字的人,她們無一不是以誠待人、心地純善之人。和午娘你相差遠矣。”撕破臉就撕破臉,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和這三個人虛與委蛇了。這樣直接把事情挑破,日後鄭午娘她們也不能再厚着臉皮來惡心人了。
鄭午娘到底是鄭家女,在京中的時候固然因為二房勢弱,在長房的堂姐面前要低一頭。可出門在外,有聖人的名頭鎮着,沒有一個人會不給她面子,全都要恭恭敬敬的供着她。到了松江這樣的小地方,就更是如此。
哪裏知道,沈采薇會這樣直接的把話丢到她的臉上,叫她顏面無存。鄭午娘定定的看着沈采薇的笑容,一時之間只覺得屈辱至極,幾乎離開就想要拿起桌面上的書冊丢到沈采薇的臉上。好一會兒,她才低下頭,伏在桌面上輕輕哭了起來,仿佛是被沈采薇給氣到了一般。
女人的眼淚可算是天生的武器,人的天性都是同情弱者。鄭午娘這一落淚,香肩微顫,邊上的人的心都軟了,适才那些事無理也成了有理。說話的沈采薇活活被映襯成了兇神惡煞的壞女人。
邊上一直不曾插話的女學生不禁有幾個打着膽子插話道:“沈姑娘的話也太過分了些,還是先和鄭姑娘道了歉再走吧?”
沈采薇轉過頭,居高臨下的看了眼鄭午娘,挑了挑眉,對着邊上人的話充耳不聞,腳步也不頓的往門口去了。
柳于藍就站在鄭午娘身側輕聲安慰她,這時候正好瞧見了沈采薇那眼神,心裏一跳,清楚的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除了一哭二鬧三上吊,你還會什麽?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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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于藍撫着鄭午娘肩頭的手微微僵了僵,心中一時複雜至極。
她亦是佩服鄭午娘這“能屈能伸”的本事,沈采薇剛才那話分明就是直指她是“既不以誠待人、也不心地純善”,加上還有前頭的事做事例,鄭午娘肯定是要被人說閑話的。可她這一哭卻是全都不一樣了。
換了柳于藍也會如此。
但适才沈采薇的目光卻像是刺一樣刺在心尖上,叫她心上生疼、生疼。
她知道沈采薇想要說什麽——首先把自己放到弱者位置博取同情的人,一輩子都是成不了強者的。
☆、46
“所以你就和她們鬧翻了?”溫大家正在作畫,一幅蓮花圖,正中的蓮花含苞欲放,蓮葉依依,仿佛連着天邊。
沈采薇立在一側,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和鄭午娘她們本就不是什麽志同道合的朋友,既然對方心懷惡意,那她也只能先把話說來了,對方既然看重臉面下次下手肯定顧忌多多。
溫大家漫不經心的聽着沈采薇的話,手上卻小心的用細沙吸走畫上多餘的墨汁,似乎全然不在意這些小事,随意的擡起手喚了沈采薇到眼前來,“來,看看我這畫如何?”
沈采薇上前看了幾眼,眨了眨眼,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轉,十分認真的恭維道:“蓮者,出污泥而不染。先生這畫神形皆備,頗得蓮花神韻,真真是難得的傑作。”
溫大家斜睨她一眼,長眉輕挑,似笑非笑的彎了彎唇角:“禮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滿口甜言蜜語,可是有事求我?”她冷淡的面容線條和緩,看上去溫和了許多,說話亦是十分的自然随意,只是語聲依舊淡淡,“先說好,賀漪那臭脾氣我也受不了,別想讓我替你說情。”
沈采薇連忙搖頭:“這事學生本就有錯,哪裏敢勞煩先生替我說情。”她鄭重一禮,輕而緩的道,“下月便會有各門課的随堂考試,學生是想用成績來向賀先生表示自己的誠心。只是,如今賀先生視學生如無物,學生若有疑難之處,還請先生能夠指點一二。”
溫大家擡眼看她,眉梢之處似有幾分冷淡之色掠過:“你這是尋錯人了吧?你若想學岐黃之術,就算不能請教賀漪,也可去尋個靠譜的醫女來。”
沈采薇擡頭去看溫大家,認真的道:“我知道這事是為難先生了,但學生大多都是在女學和家中往來,實在是抽不出多餘的時間去尋旁人了。先生出自杏林世家,家學淵源,想來也不希望您的學生過不了選修課,丢了您的臉吧?”
溫大家打量了一下沈采薇面上神色,勾了勾唇角,緩緩然的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小小的抿了一口:“這話卻也不錯。不過我的醫術可稱不上好,怕是要誤人子弟的。”
沈采薇眼睛亮亮的擡頭看着溫大家:“先生這是答應了?”她一激動,就不小心說漏了嘴,“聽說溫家的醫書庫藏極豐,先生......”
沈采薇說到一半,忽然回過神來,只得伸手捂住嘴,小心翼翼的眨了眨眼,一下又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無辜又純潔的小兔子。
溫大家終于失笑,放下茶盞道:“原來你是看上了溫家的藏書。我就說,你怎麽就找上我......”她看着難得顯出幾分孩子氣的學生,面部的弧線越發柔軟起來,眉目寧和,“這樣吧,你有什麽想看的書而書局買不到,和我說一聲,我替你找一找。”
沈采薇連忙點頭,打蛇随棍上的甜甜一笑說道:“多謝先生,先生真好。”
溫大家難得開懷一次,眼下心情倒也還好便額外的多問了學生幾句:“你這日子過得倒是忙。周先生那邊的曲子可是寫得如何了?”
沈采薇正給溫大家添茶,聽到這裏便應了一句:“寫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小地方還需再改一改。”
溫大家點點頭:“那就好,我已和周大家說過了,拜師禮幹脆放在一起辦,也省得你寫兩次帖子。”一般來說,拜師禮雖然只是走個過場,但大多都是要選個吉日設宴,親自寫拜師貼,再邀幾個親友旁觀,鄭重行拜師之禮。溫大家此舉也是省了沈采薇許多麻煩。
沈采薇心裏頗是感激溫大家的體貼,倒好茶,恭恭敬敬的遞給溫大家,乖乖的應了一句:“我聽先生的。”
溫大家抿了抿唇,忍不住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随即又板着臉交代道:“岐黃之術終究是外道,女子又多在深閨不能抛頭露面,學得再多,用到的地方也少。你精力有限,雖然不可落後太多但也不必在這上面費太多心思。”
沈采薇點頭應了卻也明白這大約就是溫大家出身杏林世家而不專修岐黃的緣故。只是,沈采薇心裏頗有些意氣,只覺得既然選了這門課便定要做到最好,否則豈不是白費了心力?
溫大家只看一眼就知道學生的心思,暗暗嘆了口氣——有天賦的學生一般都心氣高,心氣高,學問一道上固然可以走得遠卻也更加辛苦。許多人就是走到半路堅持不了,反而前功盡棄的。
溫大家心裏雖然想了許多,嘴上卻還是沒有說什麽,只是轉開話題道:“來,幫我看看,這畫該配什麽詩句?”
沈采薇知道這大概也算是溫大家的考校或是表現親近的方式,也不推辭,上前看了幾眼,想了想後便拿起桌上毛筆,認真的提了一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她平日裏寫的多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偏于娴雅飄逸,此時提筆寫來卻又別有不同,頗有幾分特別的纖柔之态。
溫大家乃是各中行家,見了這字,不免會意一笑:“可是換了字帖?”
沈采薇點了點頭,老實的回話道:“家姐說‘字如其人’,我的字已然到了瓶頸的時候,很該養出一些自己的風骨。正所謂‘書法随時變遷,用筆千古不易’,她讓我多觀摩前人佳作,從中尋出自己的道路來。”
溫大家點點頭,直接指出了沈采薇所習的字體:“趙孟頫的字“謹于結構”,你若是用了心,必有所得。”她掃了眼書桌上的話,幹脆的道,“既然你在上面題了字,我這畫就送你了。”
沈采薇雙手接過:“多謝先生賜畫。”
溫大家還有事,擺擺手道:“好了,你後面還有課,還是先回去吧。我之前給你的題目,下回上課前是要交一篇文章上來的,可別忘了。”
沈采薇颔首應了聲是,然後才行了一禮,緩緩退了出去。
等門合上了,溫大家看了看還手邊溫熱的茶水,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一笑。
沈采薇得了溫大家的承諾以及筆墨,心裏頭被鄭午娘等人惹出來的怒火一下子就沒了大半。她小心翼翼的把畫收好,然後就去上後面的繪畫課。
若說琴藝課上沈采薇是獨占鳌頭,那畫藝課上鄭午娘就是出盡風頭。教授畫藝的谷大家就頗是看重鄭午娘,常常拿了她的畫作來作為範例。
沈采薇回了教室,意料之中的看着鄭午娘眼眶紅紅的站在桌前,整理畫筆等東西,邊上圍了一群安慰她的人。那些人見了沈采薇從門外進來,面色都有些複雜,眼神亦不複之前的友善。
沈采蘅上前把沈采薇拉到自己身邊,小聲的和她說話:“剛剛那個方盈音說你把鄭午娘罵哭了,弄得那些人都以為你仗着自己讨先生喜歡欺負人呢。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她一貫喜歡八卦,可現在說起這事面上還是帶了幾分替沈采薇擔心的神情。
沈采薇心中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沒事,我有分寸的。”她想了想,還是把岐黃課上的事情和她說了。
沈采蘅聽了這些,蹙了蹙眉,學作大人模樣的嘆了口氣:“二姐姐你怎麽總是‘遇人不淑’啊?”
“‘遇人不淑’這個詞是這麽用的?”沈采薇被她逗得一笑,心情徒然輕松了許多。
沈采蘅瞥了眼那邊那一群的人,哼了一聲:“算啦,那些人聽風就是雨的,總有她們後悔的時候。”
沈采薇卻搖了搖頭:“她們未必不知道各種可能還有其他內情。不過是看着聖人和鄭家的份上,要捧着鄭午娘罷了。”能入甲班的又怎麽會是易與之輩,肯定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說不準等課後還會有人做牆頭草想要兩頭讨好,悄悄來她這邊賣好呢。
沈采蘅被這麽一提醒,不由接口問話道:“哎呀,我差點忘了鄭午娘姓鄭。二姐姐,她要是把事情捅到鄭家或是聖人那裏怎麽辦?”
沈采薇沉默片刻,搖了搖頭,直接道:“她不會的。”
沈采薇早在翻臉的時候就把事情的利弊想清楚了。既然鄭家或者聖人特意把鄭午娘送到松江,必是什麽有目的的。在這個目的還沒達到之前,無論是聖人還是鄭家,肯定都不希望鄭午娘出什麽亂子。換句話說,這是鄭午娘“表現”的時候,她這時候要是轉頭告一狀,就不是丢了面子這麽簡單了。鄭家同齡的女兒可還有一個,且還是大房的。
沈采蘅等了半點也沒等到沈采薇解釋的話,不由瞪圓眼睛,氣哼哼的看着她說道:“二姐姐說話怎麽也神神秘秘的......”
沈采薇揪了揪她的辮尾,懶懶一笑:“還不是和你說的時候呢。”
☆、47
因為有着鄭午娘的事情,沈采薇在女學裏的日子不免變得有些難過起來了。那些人礙着鄭午娘難看的臉色和方盈音傳出的謠言,明面上不由得和她拉開了距離。一時間,沈采薇身邊竟是只剩下沈采蘅和杜若惜,頗有幾分孤家寡人的模樣。
對于沈采薇來說,這倒不是特別大的事情,就算是要辯白也不必急在一時——水是越攪越渾,話是越描越黑。最重要的是,她這段時間尤其的忙:改曲子、學岐黃、寫溫大家額外布置的功課、籌辦拜師宴......如此種種下來,一點兒的時間恨不得掰成兩半用,哪裏有空去理會那些人的藏在心裏的意見。
她前世在娛樂圈裏經了許多事,心裏也很明白這人際交往的微妙之處——當你站到一定程度高度,就不必遷就着去讨好別人,反而是要別人來讨好你。她如今這般被動,不過是還不夠優秀還不夠強大罷了。
沈采薇這樣忙忙碌碌的過了五日,好不容易等到休沐的日子,還沒多休息休息就被裴氏早早的提溜出來了:“過些日子就是賞荷宴了,你們姐妹年紀也不小了,正好來和我幫幫忙。”
沈采蘅最厭煩這些雜事了,不免撅起嘴抱怨道:“哪裏用得着這樣麻煩?賞荷宴以前又不是沒辦過,娘你就按着舊例吩咐下人就是了。”
“真是傻話......”裴氏伸手戳了戳沈采蘅的額頭,看着女兒天真迷糊的模樣不免失笑道,“一年有一年的規矩,哪裏都是一樣的?且不提那賓客的名單,食單上的忌諱、座次安排、酒飯器皿等等,也都是需要考慮的。再說了,你們不是有些交好的姐妹嗎?正好自個動手寫花箋送去,也顯得有誠意。”
沈采薇知道裴氏确是一片好心,急忙拉了拉沈采蘅的袖子,應聲道:“難得嬸嬸周到,就是我們兩個都不知事,只怕幫不上忙反而要添亂呢。”
裴氏這才滿意了,點點頭道:“不要緊,我叫吳嬷嬷在邊上伺候着。她也是老人了,辦的事多了,也有經驗,你們若有什麽不懂的,只管問她便是了。”
吳嬷嬷是裴氏的陪房,也算是裴氏身邊得用的人了。裴氏在娘家的時候就最是受寵,當時遠嫁,裴家老夫人哭得厲害,不僅備了厚厚的嫁妝壓着,更是挑了好些得用的人幫襯。吳嬷嬷就是其中一個。
吳嬷嬷此時就在邊上,聽了裴氏這話連忙上前行禮道:“兩位姑娘若是有什麽吩咐,只管和我說便是了。”
沈采蘅依舊有些不耐煩,卻還是點了點頭。
沈采薇自然不如沈采蘅似的有底氣,笑了笑接口道:“吳嬷嬷客氣了。”
這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沈采薇和沈采蘅回了東暖閣,湊在一起把整個宴會的行程安排想了一遍,從迎客到送客,各個細節都重新推敲了一次,一一的問了吳嬷嬷,卻也挑不出什麽來——裴氏雖然不太管事,但到底有經驗,馬車停在那裏,從哪個門迎客、客人帶來的馬車夫和仆從在哪裏休息、擺幾桌酒、客人的座次等等全都安排妥當了。瞧了瞧食單,細細看來便知道了好些人家的忌諱——比如杜若惜她娘杜夫人吃不得魚,怪不得杜若惜每次見了魚都饞得很。
說句實話,裴氏這一次說是叫她們幫把手,實際上根本就是叫她們經一次手,長一長經驗。
沈采薇和沈采蘅本來還嫌棄麻煩,等上手了卻不由有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于是這兩人便憋着一口氣拿着賬冊看着食單上的支出明細以及宴上那些人手安排。
沈采蘅垂着頭看了好一會兒,不覺有些頭疼,悄悄擡眼一看卻見沈采薇還在認真看着賬冊。她有些小心虛嘴上還是尋了個話随口吩咐道:“這回是在水榭辦宴,用的也是邊上的小廚房,最怕的就是忙裏出亂,可要找人小心盯着火。”
沈采蘅這麽一番話說下來确是細心合理,吳嬷嬷難得見自家小姐長進一回,頗為驚喜,面上綻出菊花似的笑容,連忙應聲道:“三姑娘說的是,我這就尋個人在小廚房那邊盯着,叫她們小心些。”
沈采蘅點了點頭,被人這樣瞧着令她很有些成就感,于是便接着拿起賬冊裝模作樣的看了起來。
沈采薇到不急着說話,耐心看了一會兒,心裏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道:“賞荷宴上怕是要用不少冰,天又熱,存不住。若是備的不夠再去冰窖取,一來一回卻是費時。這樣吧,宴過一半的時候正好叫人再去取一回冰,到時候上些冰鎮的果蔬也算是應時。酒水也是冰鎮了才有味道。”
吳嬷嬷點了點頭,一一應下。
沈采薇又點着幾個小細節,比如到時候姑娘們要玩的投壺等等小玩意要如何準備、哪些地方要安排些人候着,又額外加了一句:“哦,多備些魚食,閑了無事,大家還能湊在一起喂喂魚呢。”
沈采蘅本就是拿着賬本裝樣子,聽到這裏卻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怎麽就想着喂魚釣魚啊?”她笑彎了腰,不由伏在沈采薇的肩頭,細聲細氣的說話,“要不然,她們大人一起開宴說話,咱們姑娘家備一艘小船,一起去荷花池裏采采荷花?”
這倒是好主意,只是操作起來又多了些許事情,尤其是要防着人落到水裏。她們幾個便拿着事再和吳嬷嬷商量了許久,等說完了事,都已經是傍晚了。
夕陽的餘晖溫淡而惆悵,天際一側被染成橘黃,一條線拉得長長的。微光灑下了,将窗邊黃梨花木制的書案照得透亮。案邊正好擺着一盆君子蘭,紅色瑪瑙做的花盆,映着薄薄的光,格外的靜美。而那本就有些橘紅的花瓣被那淺紅的夕光一照,更顯目了,仿佛葉片上都綴着一層淺淺的光暈,鮮嫩的要滴出水來。
沈采薇揉揉眉心,擡頭一看窗外的天色,不由嘆氣道:“這時間過得倒是真快。”一下子又是半天,她還有許多事沒做呢。不過這管家的确是件需要學的事,沈采薇重新打起精神,就着請客的名單和沈采蘅分了寫帖子的任務,轉頭各自努力去了。
晚上沈三爺回來,見着家裏兩個丫頭全都不見人影,一問才知道兩個女孩兒都是呆在房裏些請客的花箋,不由失笑。
裴氏接了他的外衣小心挂好,溫聲說了緣由:“也是老太太催着我。家裏還有兩個姑娘呢,都上了女學,也是時候該多見見人,叫各家的夫人心裏有個底。”
裴氏這時候辦宴會也是含了些旁的意思。大嫂宋氏幾個孩子的婚事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可剩下的幾個孩子卻還都沒個着落。沈三郎過了年就是十四,但他是男孩兒,有了功名才能有門好親事,到也不急在一時。但沈采薇和沈采蘅都已經上了女學,認真論起來是可以考慮起親事了。
雖然裴氏心裏邊頗是看好沈采薇,本也想着等她女學結業再說——說不得到時能得個女學結業的魁首,再論起親事卻又高了一籌。可沈老夫人有些等不及了——京裏沈二爺這個親爹就是個不講理,沈老夫人也是想着趁着自己精力還好,先替可憐的二孫女把親事訂下了,也省得再擔心其他。裴氏想想自己不着調的女兒,便也幹脆的應了下來。
沈三爺聽着,不由有些惆悵,面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長長的出了口氣:“吾家有女初長成,這時間過得真是快啊......”
裴氏正擰了帕子替他擦臉,聽了這話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用力擦了擦他的臉:“三爺這是不舍得了?”
沈三爺也不計較這話裏的調侃,拉着裴氏坐了下來,認真答道:“是有些不舍得,都是咱們辛苦養出來的姑娘,卻要便宜了別人。”他和裴氏感情好,這個年紀了,說起情話了也讨人喜歡的很,“現在想來,還真要感謝岳父岳母,願意把夫人嫁我。”
裴氏低了頭,含羞瞪了他一眼,嘟起嘴:“你就說的好聽。”她臉一紅,面上還帶了幾分少女的嬌氣。
沈三爺安靜的看着她,輕輕一笑,然後摟了她到懷裏,伸手拉着裴氏的纖細白皙的手,十指交握。他溫聲說道:“我從來說到做到。當年夫人嫁我之時,我便說過,要叫夫人一輩子無憂無愁,還和在家裏一樣。”
是啊,自嫁到沈家,雖然也有思鄉之苦,可過起日子來卻也真說得上一個“無憂無愁”。裴氏的心仿佛也被那柔柔的燈光給照得軟了,她伏在沈三爺懷裏,聽着他不疾不徐的心跳聲,不自覺的應了一聲:“嗯。”聲音輕軟軟的。
耳鬓交磨間,仿佛骨肉交融,便是心跳都依稀連在了一起。
自我嫁君家,此生再無憂。
☆、48
這廂裴氏和沈三爺濃情蜜意了一晚上,那邊沈采薇卻寫花箋寫得手腕酸痛。
好不容易寫完一疊,她自個兒卻忽而起了點興趣,專門又從外邊尋了沈采蘩送她的有花香的墨,挑了一塊荷花香的,用筆沾着墨水在花箋落款處花了一朵小荷花。
許多張的花箋,上面的荷花卻是各不一樣,或開或合、或立或彎,雖只有寥寥幾筆卻也別有逸趣。且那花上頭正好是一句“守得蓮開結伴游”,互為映襯。
沈采薇自個兒瞧得頗是喜歡,忍不住又拿起幾張細細的看了看,覺得沒問題了才很是滿意的交給綠焦:“把這些拿去熏一熏就好了。”
綠焦接了過來,低頭看了看花箋上面的字跡和荷花,不免笑着道:“姑娘的字和畫又進益了許多呢。”
沈采薇漫不經心的反問了一句:“你這都看出來了?”她雖每日練着卻也不覺得自己的字有多少進步。
綠焦的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轉兒,接口道:“奴婢雖不懂這些,好看和不好看卻是知道的。”
綠衣正好拿了藥膏來要給沈采薇揉手腕,聽了這話不免失笑:“姑娘快別聽她胡說......她這人看什麽都覺得好看,上回綠袖描了個蘭草圖,她就喜歡的跟什麽似的。”
沈采薇身邊,綠焦和綠衣都是拿一等的例,只是綠焦小時候跟着她娘在沈家外邊的莊子過了一段日子,平日裏雖然穩重大方卻也頗有些“野氣”。綠衣卻是一直在沈家長大的,養了個端正文靜的脾氣。
“的确挺好看的啊......”綠焦吶吶的說了一句,不由紅了紅臉,然後才急匆匆的拿了花箋往外間走去。
綠衣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拿着藥膏塗在沈采薇的手腕上,一下一下的揉着:“府上的人都說大姑娘如何如何的用功勤奮,奴婢瞧着,姑娘這認真的勁頭也不比大姑娘差。只是姑娘年紀還小,身子還需養着呢。”
藥膏是淡淡的乳白色,塗上去的時候清涼的很,綠衣的手法又很不錯。沈采薇舒了口氣,這才轉了帶笑的聲氣來說話:“你們這都是約好了的,今晚上專門來給我灌迷湯?”
綠衣擡了頭,長長的眼睫向上一揚,露出笑容道:“姑娘說什麽呢,我就是瞧着您一整天都忙着,沒時間休息,心裏邊心疼罷了。”
沈采薇搖搖頭:“大姐姐才是真刻苦呢。我一貫是早睡早起,大姐姐那邊的燈往往都要比我晚半個時辰熄,起得亦是比我早。”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頓住了聲,不再說話。
綠衣一時答不上話,擡頭瞧了一眼,只覺得燈光仿佛無色的潮水,緩緩的浸染上來,層層疊疊,一點一滴......沈采薇本就白皙如玉的面龐上面依稀浮動着一層的薄薄的光,猶如明珠生暈,顏色動人。
仿佛是被那光色所灼,綠衣不自覺得垂下了眼,手上亦是用了點力。
沈采薇見她揉的認真,笑了笑,收回手道:“随便揉一揉就好了,等會兒還要沐浴呢。”
綠衣也不在意,認真的服侍着沈采薇起了身:“不要緊,沐浴之後我再給小姐揉一揉好了。小姐每日裏要練字作畫寫文章,一整日下來,手腕和手指都需要好好的揉一揉呢。”
沈采薇也就沒再說什麽了,只是開口叫人準備一下沐浴事宜,早些休息。
美人鏡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日積月累的。沈采薇每日裏沐浴的時候固然是忍着剝皮抽骨的疼,可每一次疼痛過後也都能清晰感覺到美人鏡對自己的改變,甚至,有時候攬鏡自照,回憶前世,她都能清楚明白的發現鏡子裏自己的五官比之前世更加精致秀美。
那是一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仿佛前世的自己已經在她得到美人鏡的那一刻,開始漸行漸遠了。
而且,自從進學一來,她已經能感覺、接觸到一些美人鏡的功效和要求。
她學琴棋書畫,可以養出文氣,文氣可美人面,使得身無瑕疵;她忍受疼痛之苦,可以洗凝脂正骨骼,使得膚質、骨骼更勝從前;她不行惡事、随心而動,可以養心魂、正神氣,使得姿儀更美。
當然,這些也都是需要代價的。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美人鏡改造出來的美人都是真正的美人,亦是有着與那詩頗為相近的命數。沈采薇此時已經隐隐約約的有了感覺:自己的未來會有一劫,若是過了,一生無憂,若是不過,那就真的只能說一句“紅顏薄命”。
所以,沈采薇也真不知道若是當初自己能夠選擇,是否會接受美人鏡。
忙了一日,沈采薇早就已經累了,也沒再糾結下去。她忍着痛洗了澡,然後就躺到床上睡覺去了——她的安排表上,明天還要去練一練箭呢。最近忙成一團,都好些日子沒運動一下了。
第二日早晨起來,沈采薇和沈采蘅照例陪着裴氏一起用早膳。
裴氏喝過一盞五果羹,随手拿了一小碗的燕窩粥有一下沒一下的喝着。
沈采薇偷偷瞥了一下裴氏的臉色,見她面有紅暈,必是昨晚過得十分愉快。所以,沈采薇用完膳之後就趁機和裴氏說了自己的安排:“今天天氣也不怎麽熱,我打算去練會兒箭,等遲些去陪祖母用午膳。”
裴氏點了點頭,擺擺手道:“你年紀小,可不能多練,傷了骨頭就不好了。我當初叫了人來教你練箭,可只是想着讓你鍛煉鍛煉身子的。”
沈采薇連忙應承了:“嗯,嬸嬸放心好了,我一定聽你的,就練一會兒。”她把最後三個字咬得重重的,用力點了點頭,那模樣頗有幾分少見的孩子氣,天真惹人憐愛。
裴氏被她逗得笑了起來。她頭上本就插着一對羊脂玉的簪子,玉蘭花形的簪頭上綴着兩條流蘇,随着她的笑顫了顫,一時間真有幾分花枝亂顫的意态。她伸手戳戳沈采薇的額頭,含笑道:“真是個鬼精靈的。”
沈采蘅本也是想着要和沈采薇一起去的,可想了想外邊的太陽,只好便退而求其次的道:“二姐姐去祖母那的時候喊我一聲,我也好久沒陪祖母吃飯了。我給祖母做了抹額,正好可以送過去。”
裴氏聽了這話,不禁拿眼瞧了瞧女兒卻沒做聲。
知母莫若女,沈采蘅一瞧見裴氏這眼神,就立馬上來抱住了裴氏的手臂,嬌聲道:“我也給娘做了荷包呢。牡丹花樣子的,娘一定喜歡。”
裴氏矜持的抿了抿唇,睨了女兒一眼:“也就只有你,那麽點兒手藝就上上下下的表現。咱們家裏的,誰又缺了那麽一點針線玩意?閑了多瞧瞧書才是正經的。”
沈采薇知道,裴氏這是一貫的嘴硬心軟——心裏雖然高興的什麽似的,嘴上卻不願意說出來。若是碰上個稍稍會察言觀色的,說幾句軟話,自然是兩人都高興。
可偏偏碰上的卻是沈采蘅這個傻丫頭。沈采蘅本是一腔好意,被裴氏這樣一說不免生起悶氣來:“娘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