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君殊途成心志
更闌人靜,馬希麟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醫者皆為父母心,未嘗思慮,用功苦讀之時竟有如此行醫之人,富則療疾,無錢則不問生死,病患以身托于醫者,此乃莫大之信任,怎可做出鄙夷貧賤、唯利是圖此等勢利小人之為?時世腐敗不堪,世人皆知無藥可救,朝代更替已非鮮事,然今,不僅滿朝文武,則人心皆已腐敗,試問,懸壺濟世之醫者皆無人相信,還能相信何人?
馬希麟每日夙興夜寐,固習本草書籍,待父親早起之後,便往鐵匠鋪做雜活,日出東山落西方,王大膽之事已過數日,馬希麟亦如常時一般,且拉風箱且讀醫書。
鄰家錢謹亦是早至,自随馬而斌打鐵之後,每日勤作,任勞任怨。時持已久,錢謹依是學徒小匠。自古有言,龍游淺水遭蝦戲,錢謹雖不至為人所欺,而已不見舊家貴氣,言談之間不再晦澀難懂,鐵匠招呼做事尚能忍受,然有粗言實難入耳,但以一忍再忍,不動其怒。
這一日,見錢謹并非獨來,身後跟随另外一人,正是數日前求醫之婦,但因尋報恩情,迢迢數裏徒步追至鐵匠鋪,以能言謝,一見馬希麟而喜上眉梢,放步至前,激動萬分:“馬先生,誠可謂當世之良醫,我兒服下所開藥方,汗出熱退,寒症全無,身亦不痛,一劑則見好轉,今又能下田勞作,我家無財,唯持此物以表重謝,萬望馬先生收下。”
不由視望,婦人遞來一個籃子,掀開麻布,籃內僅是三枚雞卵,未及馬希麟答語,錢謹笑逐顏開上前拱手道:“佩服,那日我見大娘尋醫無處,乃是薦你同去,豈料藥方竟如此有效,簡直妙手回春。”二人連連誇贊,馬希麟已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馬希麟笑比河清正言道:“實已過譽,不敢稱是佳藥良方,而因令郎所患之疾對症開方,大娘萬萬不必客氣,令郎初愈,身弱不支,暫須補益,可将此補品送予令郎。”
聞得馬希麟心善,婦人不控情緒,欲意跪拜,而為馬希麟雙手攙止,禮讓之聲驚醒帳中之人,馬而斌雖為鐵匠,僅能做些粗活,得知馬希麟之方能夠治疾,被人尊稱一聲先生,倍加欣慰,喜悅之情難以言表,此後,逢人便言自家愛子善舉。
臨近邑民皆傳鎮內有位年輕大夫,能開藥到病除之方,且是不收診費,自此,紛紛不斷有人來鐵匠鋪醫診,馬希麟天資聰穎,根據病患症狀不同,而對醫方适當調整。未經數日,已于當地小有名聲,随來診病之人日益增多,久而久之,求方之人絡繹不絕,今非昔比,此非鐵匠鋪,已成診病館。
春暖花開日,正有奮鬥時,馬家欲于年後出門打鐵,經濟南一路北上,早聞濟南有一善醫,于他手中無有不治之疾,人人皆稱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之術。馬希麟深知醫學精奧,唯讀醫書而不及真醫者,把脈之術他有待提高,有張先生此等高人,遂不由心生仰慕,盼有一日能得以一見。
馬希麟身子較瘦,做不得力氣活,雖已立志欲成救死扶傷之真醫,然是打鐵只為生存之策,生存溫飽乃是成事之本,故而手不釋卷觀讀醫書,且手拉風箱,有時讀書入迷,忘卻拉風箱枯燥動作,但随風箱節奏,将本草之名編作口訣。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昔日錢謹乃是富五代,但因父親貪瘾大煙,偌大家財化作青煙盡成烏有,餘宅殘地雖在,而今,不得不負行囊,與打鐵匠人一路同行。錢謹并非強而有力,雖抛去大戶架子,而傲氣難以去除,筋骨無力屬天生,縱然要強亦不能,每日聞于鐵匠粗斥,委屈與不服再次充斥大腦。
将至濟南,錢謹已無法忍受艱苦生活,以書香門第之軀,使他與匠夫混在一起,尚可忍受,技不如人且處處低人一頭,無法順從,長久煎熬則無以堅持,将來能否如常所願,更是另外一說法。錢謹有言:
誰言命運已注定?我誓與天拼一生,
不屈急風驟雨路,無限風光在險峰。
此日,錢謹自暴自棄,背負行囊與馬希麟告別,二人于城門口促膝長談,錢謹言道:“非我不勝鐵爐烘烤,而是我深知實在舉不起大錘,此次離去,希麟兄休怪。”
一言既出,料知錢謹去意已決,馬希麟深情厚誼回言道:“錢兄言重了,兄乃望門之後,豈能一生随家父打鐵?我亦深有此念,夜以繼日,風餐露宿,雖是天降大任亦是勉為其難,甘之如饴,此乃我父生存之道也,既然無技讨生,然僅能依此為持。不知錢兄此次別行,欲往何處?”
馬希麟寬容胸襟,已令錢謹十分感激,對他詢問而言道:“此次別行,乃是回鄉。”
馬希麟問道:“回鄉作甚?”
錢謹言道:“實不相瞞,家父在世之時雖将家財用盡,然祖上所積田産、房産尚存故裏,此次回鄉是為變賣餘存,助我東山再起。”
錢氏家産盡皆祖傳,若是他人,即便走投無路亦不舍得變賣,想這錢謹年紀輕輕竟有如此魄力,須臾之間,已令馬希麟欽佩不已。
錢謹言道:“希麟兄,打鐵大錘巨沉難舉,你亦如是,與其筚路藍縷,何不盡早求見名師教你行醫之道?素有耳聞,濟南有位張先生,當地人士無人不知,嘗有自信,言論世上無不治之症,祖上更于皇宮任職禦醫,我料未嘗有人輕易求見,無財無望之人難上加難,雖是如此,希麟兄莫于風箱前虛此年華,若經高師精心指點,而後,成就大業指日可待。”
錢謹所言正是馬希麟所思,濟南張先生日夜留心,乃是仰慕已久者,早望阿匼取容習得醫術,自錢謹離去,馬希麟望他身影言道:
慷慨歡歌遇知音,忽聞君嘆拒乾坤,
平生未見命舛事,只怕存有自棄心,
莫論懷才不識真,秤錘尤輕計萬斤,
生途因阻成己任,待立遠志未動身。
而後,馬希麟為見高人,四處打探張先生所在,求盡當地人士,遂至濟南城內最具盛名醫館,此館正是張先生所設,詢人細問而知,張先生姓張名銮,又名張五雲,濟南人士,時下名醫,著有《痘疹詩賦》《幼科詩賦》等書籍,如今,此人年近花甲,位居名醫之列。
舉首而望,醫館門面極為氣派,上挂金字牌匾,一望便知是由良工巧匠雕琢而成,館名巨字浩然大氣,乃是出自名家之手。正值晌午,醫館門庭若市,入館診病、取藥之人絡繹不絕,館內配藥夥計行于藥櫃之間,雖然形影匆忙卻是有條不紊,為患醫診之人端坐堂前,此非張銮,而是一年輕男子。
馬希麟立于館外,待年輕男子為病患開方之後,随即上前施禮,詢問道:“敢問這位兄臺,張先生今時可在?”
但見馬希麟身高八尺,膚色白皙,儀表堂堂,五官清秀帶有一抹俊俏,言談之間,雖是輕聲為表禮儀,而令人倍感剛強魄力,漏顯神仙氣概,然是穿得一身粗布素衣,已為旁人認作貧戶。年輕男子僵望許久,淡然一笑,近日前來診病者無一例外,此人進門便尋張先生所在,初斷有事,故直言道:“近日,師父身體略有小恙,在下乃是張先生之徒孫墨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