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付九既得好馬,夜以繼日趕路,不日便至南陽。本朝定都開封,百年以來日益安定,中原地區繁華富庶,市鎮興旺,一派歌舞升平。過去,中原多有名門大派,然本朝尚文,帝王多文人雅士,江湖中人以武犯禁,動辄集會聚衆,是為憂患,朝廷在京畿地區布守重兵,也有震懾武林的意味。自此,北有泰山南華劍,南有蘇州落梅莊,西有蜀中青石山,人才輩出,隐露鼎立江湖之勢,中原武林卻日漸衰微,獨餘少林寺一派聲威猶在,也是少問江湖世事。前年落梅莊二少爺方劍閣迎娶南華劍門下女弟子江汀蘭,兩家結親,江湖中一時議論紛紛,傳言方挾泰要借此做南北武林至尊;不過,許多見過江汀蘭的人卻說,能娶到那樣的女子,怕是什麽陰謀詭計都會抛之腦後,一心一意沉醉溫柔鄉了。且不論方挾泰有何心思,方家小少爺出生,敢請天下豪士到蘇州一聚,威勢可見一斑。

中原武林雖一蹶不振,此地卻是南來北往交通要樞,南陽城中各色人等魚龍混雜,不乏浪子游士,付九一襲黑衣,面相兇悍,牽馬走在其間,不甚起眼。黑馬饒是難得一見的千裏良駒,奔波數日也露疲态,付九只得找客棧休息一夜,況且眼下有匹好馬,也不恐誤期。

找到一處店家,将黑馬交給小二,囑咐好生喂養,付九在廳內吃頓飽飯,進房睡去。連日不眠不休,自午時睡到次日醜時,方因尿意醒來。方便過後,開窗看到院中黑馬尚在,他正想重新睡下,忽聽隔壁傳來輕微人聲。

“要你說,方老爺就是想要皇帝的玉玺,張三不都能給他偷來?”

聽到自家老爺,付九當即清醒,支起耳朵,仔細捕捉。好在周遭阒寂,說話人不知隔牆有耳,口音也不難懂,稍加留心,便聽得清清楚楚。

“哼,張三不是誰?天下第一神偷,空空妙手啊,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玉玺算什麽?便是皇帝正握着改折子的那支朱批禦筆,也能神不知鬼不覺給帶回來!”

“張三不的名號,咱誰不知道?我問的是,就算他方老爺面子大,跺跺腳整個武林就起灰,難道張三不肯為了他孫子的滿月酒,送上皇帝玉玺?”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那日我跟京城喝酒,親耳聽到的,聽張三不自個兒說的,你問他去啊!”

“他說要給方小少爺送上皇帝玉玺?”

付九心中一凜,京城重地,朝廷耳線遍布,這要是傳到某些有心人耳朵裏,落梅莊怕要遭難,老爺功夫再好,家底再厚,朝廷一句話,也是誅九族的後果。張三不與老爺頗有淵源,怎敢散布這等留言?定是小人暗中作梗。想到此處,付九不禁握緊刀柄,全神貫注留意隔壁動靜,只盼他們再說多些。

又聽那人道:“蠢貨!空空妙手跟方老爺何等交情,這樣說,是想朝廷出兵剿了落梅莊嗎!張三不這人生性狂傲,天不怕地不怕,天子腳下也不曉得收斂,那日他在樊樓跟朋友喝酒,提到那二月初十的滿月酒,說要給方小少爺全天下最名貴的寶貝。要你說,這寶貝是不是皇帝玉玺?”

付九心下稍寬,張三不素來口沒遮攔,想是喝醉了誇口,旁人便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當不得真。那另一人想法顯然相同,道:“這可不一定,要我說,對咱們武林中人而言的天下至寶,該是什麽武功秘籍、名刀寶劍,方小少爺要玉玺作甚?又不是要了玉玺就能做皇帝。”

“嘿嘿,兄弟只是猜猜而已,若說武功秘籍,張三不豈會沒有?便是少林寺的藏經閣,人家也不知去過多少次了!除了這個,前些日子西域進貢的兩顆還魂丹不是給他盜去了嗎,那還魂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尋常人吃了延年益壽、百毒不侵,也是天下至寶!前朝皇帝南逃,偌大的皇宮裏,金銀珠寶搜羅一空,去向全無,據說這批寶貝藏在東海孤島上,藏寶圖只給了兩位皇子,做複國之資,百年過去,皇子早死得灰都不剩,你猜,那藏寶圖眼下到了誰手裏?”

另一人驚呼道:“要你說,張三不打算将這些東西,送給方小少爺?”

“天下哪件寶貝不是他空空妙手囊中之物?借花獻佛,讓方老爺子高興高興,有何不可?”

“他又不是傻子,能拿到天下至寶,何必送給旁人?他跟方老爺非親非故的。”

那人冷冷一笑,輕蔑道:“張三不是何許人也,在意身外之物?他的朋友,全天下只有四個,仁義無雙方挾泰,獨孤一刀狄松,驚鴻劍秦茗,還有大俠謝慎山,為了這四人,空空妙手上刀山下火海,什麽都做,寶貝算什麽!”

付九暗道,小少爺滿月酒,另三人皆在賓客名單裏,卻和陳叔平相似,是“請不來便罷”的客人,若都是張三不摯友,何至于此?他自幼在落梅莊長大,也未曾見過三人。另一人也道:“這四人裏頭,只有方老爺子年紀最大,是武林至尊,另三個也得自稱一聲晚輩……”

“蠢貨!張三不交友,豈會在意虛名輩分?”

“哼,定是你信口胡謅,要真如你所說,張三不在樊樓跟那三位朋友說要給方小少爺送禮,當時高手齊聚,豈會讓你聽了去!”

“在場的可不只我一人,大家都聽得一清二楚,這些人行事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何必怕人聽了去!”

兩人争執不休,付九冷笑:這兩人說話氣息混亂,功夫低微,連隔牆有耳的道理都不明白,定是不入流的無名小輩,只聽到些捕風捉影的流言,便敢對江湖一流高手妄加評議,言談間似與人家頗為熟稔,實際上,恐怕連這幾人模樣都未曾見過,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聽得隔壁叮叮咚咚磕磕碰碰,似乎打了起來,付九淡淡一笑,想重新睡下,卻在合上窗子那刻,胸中一滞,隐隐感到不安:這些流言,到底傳了多遠?又有多少人聽到了?

皇帝玉玺、少林藏經閣、西域還魂丹、前朝寶藏……張三不要給小少爺的“天下至寶”,随便哪一樣,都是令人垂涎三尺、能攪起腥風血雨的東西。

付九立在窗邊忖度半刻,一陣涼意襲來,陡然驚醒,方覺後背一層薄汗。

是夜,南陽城中,一道黑影縱馬而去,又立刻融進了漆黑的夜色中。

連日來馬不停蹄,沿途景色愈發熟悉,付九心中卻擔憂愈甚。一路東來,那流言甚嚣塵上,眼下已人盡皆知,便是尋常百姓也對此津津樂道。無人不想親眼瞧一瞧那天下至寶的風采,無人不想親自到落梅莊中看看那将要得到至寶的孩子,更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設想:若我得了那件寶貝,會怎樣?

這日至太湖岸邊,黑馬已精疲力竭,一聲哀鳴癱倒在地,涎水四流,抽搐不止。付九拔刀自它脖頸一劃,朝碼頭走去。落梅莊于太湖一帶設有多家錢莊、客棧、妓館,商船數十,走水路橫穿太湖,今夜便可進入蘇州城。

驚蟄已過,細雨紛紛,雨水落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悄無聲息。

因着落雨,漁船少有出航,鱗次栉比停靠在湖畔,獨方家碼頭一面青色旌旗高高挂着,十數精壯水手正在卸貨,一人在岸上指揮,付九上前,朝那人略一拱手,道明身份。他平日都在莊中協理事務,出門辦事也往往獨自一人,與碼頭一帶莊中弟兄少有接觸,那人将信将疑,退後兩步将他打量一番,瞧見他腰間長刀,忙躬身道:“當真是九爺,小人一時沒認出,還請見諒。”

這刀是老爺所賜,刀鞘上刻有梅花一支,落梅莊衆屬皆有耳聞。付九道不妨事,要那人帶他見商船頭目。那人忙派人前頭通告,帶領付九走下碼頭,轉進湖畔一處巷子,輾轉數次方進入一座庭院。院中西側種了一株碗口粗的紫藤,紫藤架下擺有石桌一張,石椅兩只,再無他物。付九心道,落梅莊規矩甚嚴,太湖分舵的院落簡樸如斯,老爺當真治家有方。

那人将付九送入正廳,囑咐下人端茶送水,恭敬告退。

室外雨聲淅瀝,付九無心喝茶,在廳中來回踱步,輾轉難安。碼頭一切如常,城中錢莊酒館也別無異狀,他本不該擔憂,卻總覺一口悶氣梗在胸中。過了片刻,只聽廳外有人靠近,來人高聲道:“罪過罪過,竟讓九爺等了這麽久!”随後,走進一位身材矮壯,面色發黃的中年人,身後跟着兩名仆役。那人一見付九,慌忙行禮道:“屬下封決見過九爺,适才小的來報,說九爺來訪,無奈屬下正在核對舵中賬目,一時抽不開身,這才遲了,還請九爺見諒。”

付九擺手道:“莊中事務為重,不妨事,封舵主,付某此番前來,是有要事相求。”

封決眉頭一簇,忙拉他坐下,要人換過茶水,問道:“不知九爺所為何事?——您這衣裳怎麽都濕了?那混小子竟沒帶把傘!屬下先給您賠個不是——你!還不快去給九爺拿身幹淨衣裳!愣着幹嘛!”

付九道:“不必,前些日子付某在外頭辦事,今日剛回來,我只問你,蘇州城中可有異樣?”

封決讪讪一笑,道:“九爺,咱們這些下頭的,不比您啊。姓封的在老爺手下幹了這麽多年,落梅莊可一次也沒進去過,蘇州城裏有異樣,屬下哪能知道?”

付九道:“近來江湖上的流言,你可知道?”

“什麽流言?”

“明日是小少爺的滿月酒……”

封決略一思索,點頭道:“您是說,關于那空空妙手張三不的?”

“正是。”付九心下盤算,想必蘇州城中也有流傳,老爺定有所耳聞,不知會作何打算。他愁眉緊鎖,封決卻哈哈笑道:“我還當九爺在說什麽!這件事,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咱們兄弟閑暇時候,也總猜測那是什麽寶貝。九爺說這做什麽?”

付九起身道:“不妨事。我這次來,是想借你的船。”

封決疑惑:“船?您借它做什麽?”

“付某來時跑壞了馬,又有要事向老爺禀報,想借封舵主商船一用,走水路趕回蘇州。”

封決看向院中,沉吟片刻,為難道:“九爺,不是屬下不肯,分舵十二艘船,八艘在外,餘下四艘正在卸貨,您要想即刻就走,怕是不容易。”

“要等多久?”

“少說半個時辰。”

“那我去碼頭等。”付九說罷便走,封決跟在身後,勸道:“九爺,您一路辛苦,不如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屬下便派船送您過去,保證一個時辰便到蘇州城,絕不耽誤。”

付九眉頭緊鎖,冷聲道:“不必。”

封決苦笑,又勸他至少換件幹淨衣裳,總不能風塵仆仆去見老爺少爺,連聲說:“屬下這裏不比莊中,您瞧不上也是常理,姑且将就将就,讓屬下盡盡忠心,老爺那邊,還得您多多關照。”

付九給他纏得煩亂不堪,只得換過衣服,匆匆趕往碼頭。封決這人油嘴滑舌,做事倒很利索,不到半個時辰,便安排好了船只,随他一同前往蘇州。

天色已晚,湖上霧氣蒙蒙,視野中空無一物。付九立在船頭,一手緊握刀柄,默然不語。封決上前道:“九爺,您這麽站下去,容易着涼,時候還早,您先回去歇着吧。”付九仍是一句“不必”。封決沉默片刻,忽道:“九爺您對老爺,真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鑒。”

“付某這條命本是老爺給的。”

封決笑道:“也難怪老爺信賴您。明日小少爺滿月,不知老爺會賞您什麽禮物,跟在老爺身邊,想是舒服得很。咱們下頭這些,風裏來雨裏去的,混些飯吃,就算想跟老爺表忠心,為落梅莊賣命,也找不到門路。”

付九淡淡道:“封舵主在太湖一帶,天高皇帝遠,想要逍遙過日子,不是容易得很?”

封決連連擺手:“哪裏哪裏,屬下擔任分舵主以來,雖說沒有功勞,也是起早貪黑,辛辛苦苦,為我落梅莊鞠躬盡瘁,哪敢打什麽小算盤?”

付九道:“那便好,封舵主待付某不薄,萬一老爺日後要我做些什麽,恐怕下不去手,豈不是對不起老爺?”

封決尴尬一笑,連聲道怎會怎會,如此一來,再不好說什麽。付九盼得清靜,自不言語。只有船只飛快前行,湖面漆黑,已入夜了。

這天是二月初九,距方小少爺的滿月酒,還有一日。

子時三刻,付九一行方至東岸。封決令人自船上牽出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負有一只木匣。封決接過缰繩,親自遞給付九,拱手道:“九爺說跑壞了馬,屬下這匹雖不是什麽名貴品種,也算是脾氣溫順,耐力不錯,此地距落梅莊尚遠,還請九爺不要嫌棄。”

付九無意與他糾纏,跳上馬背,道聲多謝。不想封決仍立在馬前,擡起眼皮朝他微微一笑,又瞥一眼那只木匣,垂下眼睛兀自道:“那只小箱子,是屬下一點心意,算是給小少爺慶生,煩請九爺交給老爺。日後若有用得着屬下的地方,還請您不要客氣。”說罷,行過禮後退至道旁。付九再一拱手,縱馬而去。

很快,他便能趕回落梅莊,向老爺問安。也許明日裏,還可以親眼瞧一瞧小少爺的模樣,想必漂亮得很。

落梅莊位于蘇州城郊,依山傍水,莊外有密林掩映,平日裏人跡罕至。現今小少爺滿月酒将至,夜色中遙遙望去,莊中燈火星星點點,影影綽綽,想來這兩日,賓客已陸續到達,在莊中住下。付九一路精神緊繃,忐忑難安,眼下看到那點燈火,驀地松懈下來,這才感到疲憊乏力。他已有五天不眠不休,一時倦意上湧。付九示意馬兒緩步而行,暗道自己多心,落梅莊是何等地位,豈會受些許江湖流言影響。此時放松下來,方想到已是夜深,便轉小道,欲走側門進莊,以免驚動老爺。

雨已停歇,泥土潮濕松軟,馬蹄聲細不可聞。便在這時,忽聞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聽聲音只有一人。付九翻身下馬,身形一掠,藏在樹後。來人身材瘦削,裹着一件黑色披風,兜帽遮臉,懷裏似乎抱有東西,氣息紊亂,腳步踉跄,朝這邊跑來,身後并無人追趕,料想是莊中仆役,夜裏偷了東西倉皇出逃。

待人走近,付九大喝一聲躍出林中,揮刀斬向他脖頸,罵道:“什麽人!”

這人有些功夫,腳尖點地,向後一躲,抱緊懷中包裹,并不出聲。

付九冷笑道:“深更半夜,從莊中偷偷摸摸出來,要做什麽?說出來,興許能逃過一劫,不說,莫怪付某不肯留情了。”

這人顯是認出了他,身體一僵,一時沒有動作。

付九擡刀指向他胸前,逼近一步,冷聲道:“說話。”

刀上寒氣逼人,他側過身去,似在保護懷中東西,仍不說話,只是喘息不止。付九蹙眉,正要再問,忽聽他懷中傳來一聲低吟。這人忙輕輕搖晃胳膊,低頭親吻那包裹裏的東西。付九望見他兜帽下,露出一截極為白皙的下巴。

随後,低吟聲響漸大,轉為一陣啼哭。

付九詫道:“是個孩子?”

這人似未聽見他的話,也沒有在意身前的刀,專注地抱着懷中孩兒,微微搖晃。

付九手腕一顫,抽回刀來,冷眼逼視他,問:“你偷了小少爺?”

孩兒還在哭,他一心安撫,不肯回答。付九全身戒備,盯着他動作,若真是小少爺,萬不可輕舉妄動。孩子哭聲漸息,伏在他胸口睡去了。付九一手緊握刀柄,防他突然起意攻來,沉聲問:“你要做什麽?”

這人淺淺嘆息一聲,伸手摘下兜帽。

那是一聲似乎帶有香氣的嘆息,那是一雙指如削蔥、膚如凝脂的手。

付九怔在原地,看到他兜帽下露出一張,但凡見過就絕對不會忘記的臉。他一時不知該怎樣說話,直到這人輕喚了聲“九爺”,他才如夢方醒,俯身行禮道:“付九見過少夫人,适才多有得罪,還請夫人原諒。”

眼前這人,是方家二少爺的夫人、方小少爺的母親,江汀蘭。

“九爺,快起來吧。”她低聲道。

付九起身,低着頭,不敢看她,也不敢說話。

“九爺。”江汀蘭欲言又止,聽見他應了一聲,柔聲道,“您剛回來嗎?”

付九道:“是,屬下奉老爺之命,去給諸位英雄送請柬。”

江汀蘭道:“辛苦您了。”

“都是屬下分內之事。”付九始終沒有擡眼。過了半晌,他又聽江汀蘭喃喃道:“本不必辛苦的……都沒有了。”

“什麽?”

“滿月酒,還有方家,都……”

付九猛然擡起頭來,只見淚水自她如玉的臉頰上滑落,聽她低聲泣道:“九爺,方家……方家人,都沒有了!”

付九愣在原地,想抓起她衣領,問究竟發生了何事,然而看到她悲戚的神色,卻手足無措,默然無語。夜間靜谧,只有江汀蘭的抽泣,響在林中,回蕩在他胸口。

一切都沉浸在這女子的悲戚中,直到她懷中的孩子再度哭起來。

付九如夢方醒,急道:“少夫人,莊中究竟出了何事?”

江汀蘭抱着孩兒哄他入睡,方才答道:“這兩日,莊裏來了好多人,奇奇怪怪的,我都不認識。”她雖是南華劍門下弟子,出嫁前卻未曾下過山,對江湖世事所知甚少,付九初次見她,還當是哪家柔弱的閨門小姐。她講話極慢,又怕驚醒孩兒,刻意壓輕嗓音,付九雖心急如焚,卻不忍催促,答道:“是,他們來給小少爺過滿月。”

“二少爺也這麽說,近來一直忙着應酬客人。只是這兩日,尤為熱鬧,聽丫頭們說,來了個頂厲害的人物,叫什麽張三李四的……”

付九驚道:“張三不!”

江汀蘭眉眼低垂,輕聲道:“是吧,我也記不大清楚。那人似乎是家裏上賓,裏裏外外都忙着照應他。不想今日……”她擡手拭淚,摟緊懷中孩兒,“今日,不曉得怎麽了,大家都吵吵嚷嚷的,我在屋裏抱着孩兒,丫頭們就沖進來說,要我快跑,還說……說老爺和二少爺打起來了,大少爺怎麽勸都勸不住。”

付九蹙眉:“老爺和二少爺?”

“丫頭們是那麽說的,我還沒說話,她們就四散跑了。我抱着孩兒出去,便看到,看到莊裏那些人,都打起來了,好些個還結成群,嚷嚷着要找老爺,說非要看一看那什麽寶貝不可……他們一見我出來,就……”江汀蘭臉色蒼白,身體顫抖,眼淚簌簌落下,“他們撲上來,要搶我孩兒,還說什麽不給看寶貝,就把我,把我抓了去……”

付九怒火攻心,随手一刀揮斷道旁樹木,罵道:“竟敢在莊中如此放肆!”

江汀蘭繼續道:“我只好跑,叫二少爺來救我,哪想到,二少爺他,他也提着刀,說要殺我!他嚷着說,那姓張的是個好色之徒,又說什麽天下至寶,還說,說我跟那人,定有私……我,我哪裏……九爺,二少爺他,他說的話,我都不明白啊!”她說罷擡起臉,滿眼淚水,哭道,“九爺,他怎能那樣說我!”

付九給她一瞧,只覺胸中熱血上湧,恨不得将讓她痛苦的人碎屍萬段,好在理智尚存,生生壓下血氣,避開她視線道:“二少爺他,是給人迷了心,還請少夫人不要怪罪——後來怎樣了?”你可有受傷?又怎樣逃出來?付九想這樣問,卻無法開口,只能借夜色細細打量,見她似乎無恙,才稍稍放下心來。

江汀蘭道:“……二少爺怎樣說我,都無妨了。他要殺我,又有好些個人攔着,說要他拿出什麽寶貝。他們打成一團,我又逃不出來,只好抱孩兒躲在假山石中,害怕得緊,又冷又餓,不曉得過了多久,外頭才靜下來。”

付九急道:“老爺怎樣了?”

江汀蘭沉默片刻,幽幽道:“九爺,都,都沒了。老爺,二少爺,那些客人,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我叫了幾聲二少爺,卻見……見他和老爺面對面跪着,給一把劍插在一起,老爺他……”

聽到此處,付九雙拳緊攥,膝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茫然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要是我早點回來,再快一些……要是我在路上沒有耽擱……”那日林中被他所殺的兄弟二人,忽跳至面前,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上突出的眼球正死死盯着他,他們似乎在笑,說他活該,路上耽擱那麽久。平生頭一次,他後悔自己殺了人。他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一刀将自己的腦袋砍下來,向老爺賠罪,周遭所有的夜色蜂擁而至,他眼前漆黑一片,霎時萬念俱灰。

然而不能這麽罷了,他還不能死。

他消沉片刻,緩緩擡起頭來,江汀蘭臉頰低垂,自高而下回望着他,眉眼間盡是愁苦哀憐。付九跪在這世間最美的婦人面前,感到臉龐濕了,那是她的眼淚,滑過她的下巴,再滴落至他臉上。

她是二少爺的夫人,懷中還有方家的骨血。

付九抹一把臉,深深地伏低身體,臉頰緊貼她腳前的地面,雨後濕潤的泥土灌進他的鼻腔,沾濕他的嘴唇。

江汀蘭被他的動作吓壞了,慌忙退後,喃喃道:“九爺……”

“少夫人,”她聽到他一字一句,決絕篤定,又透着酷寒的聲音,“今後,付九定會好生保護您,保護小少爺,将他撫養成人。終有一日,少爺會手刃仇敵,一個也不放過。方家的血債,定要用血來償!”

說罷,他對江汀蘭磕頭三次,又朝落梅莊方位再磕三次,方直起身來。

他神色陰狠,面容冷峻,一襲黑衣與夜色融為一片。江汀蘭從未見他如此模樣,當即戰栗不止,不由自主抱緊懷中孩兒。

那孩子被她抱得太緊,從夢中驚醒,再一次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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