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二月初九,落梅莊變故突生,上上下下百餘口人死于非命,老爺少爺皆無幸免。是夜,付九聞此噩耗,本想親自回莊中一探究竟,然而二夫人驚恐過甚,小少爺亦不肯安睡,啼哭不止,付九怕還有歹人留在附近,不敢與兩人分開,只得作罷,護送二人逃出密林,直奔太湖。一來蘇州城此時城門緊閉,不好入內,二來城中怕是有不少江湖中人,若給人發現二夫人身份,定會麻煩無窮,不如低調行事。趕至太湖時,天已微亮,付九在湖邊找到一處農家,給了主人些許銀兩,安置江汀蘭住下。那主人是個獨居老妪,見此人兇神惡煞,銀兩給得又多,連連答應,當日便收拾行李,說到女兒家住上一月。
江汀蘭在莊中養尊處優,何曾睡過這筚門蓬戶的農家,眼下顧不得講究,躺在那老妪肮髒破舊的床鋪上,頃刻便睡去了。付九在門外站得片刻,聽房中再無聲息,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只見她淩亂黑發散在枕邊,一張蒼白臉頰上淚痕未幹,嘴唇貼着懷中孩兒額頭。那孩子也哭累了,偎在母親懷中,睡容安恬,胸口平緩起伏。付九松口氣,輕輕阖上門出去。
院中封決送的那匹馬神采奕奕,昂首挺立着,付九暗道一聲畜生,鎖好房門,縱馬向落梅莊奔去。天光大亮,林中熱鬧非凡,仍有不少人熙熙攘攘趕往落梅莊。付九拉低鬥笠,用布巾裹好長刀,躍下馬背,并無人注意他。聲名顯赫的高手豪傑大多早早前來,莊中安排食宿,今日路上的,無名小輩居多,付九緊随其後,只聽其中一人道:“聽人說,那張三不前幾日就趕來啦,也不知帶了什麽寶貝。”
“便是帶了寶貝,能讓咱們看到?方老爺不嫌棄咱們送上的禮物,便是給面子了。”
“嘿,莫欺少年窮,現在咱們不是什麽飛黃騰達的大人物,日後指不定哪個就厲害了呢,便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謝慎山謝大俠,早些年還不是無名小卒!”
付九冷哼一聲,謝慎山是張三不的朋友,想來那日樊樓跟張三不一起喝酒的,定有他謝大俠。他心中已有計較,落梅莊遭難,張三不那句“天下至寶”脫不了幹系,張三不雖不敢給老爺惹麻煩,那謝慎山、秦茗和狄松,卻個個聲名在外,性子怪異,難保沒有推波助瀾。這時,另一人又道:“別提啥謝大俠了,這時候,說不來正擱閻王爺那兒喝酒嘞。”
衆人驚呼:“此話怎講?”
那人仰臉得意道:“咱青虎門雖不是啥名門大派,江湖上的消息也知道倆的。上次謝慎山追蹤三千裏,削了黃沙寨寨主的腦袋,恁可還記着?”
“那可了不得,誰不知道這件事?黃沙寨寨主不就是欺負人家路過的小姑娘嘛,帶回去做壓寨夫人,幹他何事?他卻将人家從漠北追到江南,就為了替那丫頭父母報仇,真是個傻蛋!但要不是這件事,他謝慎山也不至于被人稱一聲大俠。”
“恁倒是清楚,我問問,那是啥時候的事?”
“……也有兩三年了吧?”
那人一拍胸脯,答道:“就是,這兩三年,恁們見過他?”
衆人沉吟不定:“這……倒聽人說,先前張三不在樊樓喝酒,有人瞧見謝慎山,我們倒是不曾親眼見,想來不是假的……”
那人嘿嘿一笑,低聲道:“謝慎山這兩年在江湖上蹤跡全無,哪能忽然蹦出來去樊樓喝酒,又忽然沒了消息?我看那是假的!黃沙寨寨主名號不咋地,他姐姐恁們肯定更不知道嘞。人家是漠北南宮家的少夫人!黃沙寨寨主叫殺了,她會善罷甘休?南宮家是啥?暗器名家啊!謝慎山前腳走,人家後腳就派出一十六路殺手,到處追蹤他下落,這都兩三年了,恁說,那謝慎山這時候擱哪兒嘞?便是真的在樊樓現了身,也要被人趕盡殺絕咯!”
衆人默然,随即連連拱手表示佩服,奉承他青虎門确實消息靈通。一時盡是溜須拍馬,互捧臭腳的場面話,付九暗覺好笑,若姓謝的當真死了,老爺豈會請他赴宴?落梅莊的消息總比他青虎門牢靠得多。這便加快步子,不再多聽,走出數步,便見一衆青衣人神情凝重,迎面而來。為首的是個容貌俊朗的年輕人,腰間挂了一柄長劍。付九認得他們裝束,低頭退回人群中。經過剛才這番談話,那青虎門中人俨然衆人領袖,當即上前道:“在下青虎門張一刀,敢問諸位,可是咱南華劍門下的兄弟?”
付九暗道此人倒有些眼力,這群人正是南華劍門下年輕一代弟子。小少爺滿月,南華劍派是二夫人娘家,自然會來,只是這時從落梅莊出來,未免蹊跷:若早日趕來,依二夫人所言,莊中遭劫,衆人非死即傷,這些人卻只是面帶倦色,并無大戰一場的模樣;若是今日才到,身為重要賓客,未免怠慢。
那年輕人略一擡眼,微微拱手,低聲道:“正是。”說罷再不多言,示意衆弟子向路邊避讓,衆人皆默然不語,緩緩讓路。
張一刀自報家門,本想在衆人前逞逞威風,看他能跟南華劍弟子攀上交情,哪想對方愛理不理,态度倨傲,不免下不來臺,一張黑臉由黑變紅,由紅轉青,見人家讓了路,卻不邁步,挺腰道:“我還當恁門南華劍多有能耐嘞!仗着自個兒名聲高,就看不起人咋地?咱們在這兒的,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恁一個小娃娃,咋這态度?”他只道南華劍是名門大派,豈會跟他一般見識,哪想話音未落,便覺胸口一震,身子朝後飛了出去。
衆人瞧得清楚,那年輕人只是揮揮袖子,張一刀便給甩了出去,一時噤聲,無人敢為他出頭。年輕人眉頭緊蹙,若有所思,靜靜立在道旁,似乎那一揮手與他來說,與揮蒼蠅無異。他靜立片刻,方才擡頭,見衆人站在路中,皆不敢動,又瞥一眼地上灰頭土臉的張一刀,方才開口:“不走?”
衆人咽口唾沫,其中一個戰戰兢兢開口道:“這位大俠,您先走,先走,俺們給讓路。”他話說出口,衆人這才回過神來,慌忙避讓。年輕人也不客氣,示意身後弟子跟上,正在這時,忽聽一人道:“你們既是南華劍門下弟子,為何今日才來落梅莊?”
問話的人正是付九。他始終牽馬跟在人後,相貌不揚,也無人察覺,此時終按捺不住,微擡起鬥笠,直視那人。他眼神冰冷,不容退讓,年輕人迎上他目光,似發覺他與衆人不同,沉默片刻,方冷聲道:“若是我們都早早來了,只怕今後江湖上,再無我南華劍派!”只見他側過身,衆徒也都散開,露出兩名弟子,兩人擡着一卷草席,席中露出一雙黑色緞面的靴子。衆人一驚,面面相觑。獨付九了然,那定是南華劍掌門人徐九霄的屍體,昨日大劫,他也在其中。只是不知,他是想勸解恩怨無辜被殺,還是圖謀不軌自取滅亡?
年輕人一揮衣袖,厲聲道:“我南華劍今日起與他落梅莊,勢不兩立,再無任何瓜葛。給我讓開!”語罷,帶領一衆弟子大步而去。
衆人正自發愣,便見适才發話的黑衣人已縱馬奔落梅莊而去。
付九一路趕回落梅莊,另遇上兩批人馬從莊中陸續出來,皆是面色煞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雖早有準備,遠遠嗅到那股血腥之氣時,付九仍大驚失色。正午将近,白色日光直射而下,落梅莊一片死寂,無半點聲息,七八個農夫扛着裹有屍體的草席緩步從門前高高的臺階上走下,将席子抛在林中一片空地上。付九下馬,随手扯過一人,力道太大,那人背上草席滾落在地,露出一具纖瘦的少年屍體,付九認出那是莊中下人。農夫驚慌失措,連連擺手,徒然張大嘴巴,喉中嘶嘶作響。付九道:“你是啞巴?”
農夫“啊啊”應着,慌忙點頭。
“有人要你們來收屍?”
農夫點頭,兩股戰戰,抖如篩糠,其他人則眼眸低垂,似未瞧見,仍舊來來往往運送屍體。
“那人在哪兒?在莊中?”
農夫搖頭,擡手比劃兩下,付九無心細看,又問:“他什麽時候找的你們?今天?”農夫忙又點頭,指指太陽。
“日出時候?”農夫點頭,又從兜裏摸出一兩碎銀示意他看。
見再問不出什麽,付九方才松手,那人一個踉跄跌倒在地,忙卷起地上死屍,向林中走去。付九一手按在刀上,一步步邁上臺階,向莊中走去。若那農夫所言為實,想來是有人今早入莊,見到莊中慘狀才匆忙找人收斂屍體,又恐惹禍上身,不肯露面;但未嘗不是有人蓄意籌劃,故布疑陣,那人是誰?張三不?謝慎山?或是另有他人?一時難下定論。
落梅莊之所以名為落梅,自是因為莊中有許多梅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付九不識字,老爺常說的這兩句詩卻牢牢記得,莊中有流水,有小橋,有數不清的梅樹。此刻花期已過,枝杈間已冒出綠茸茸的新芽。
眼下,那叢叢梅樹下,盡是斑駁血跡,已變成黑色,混雜在泥土中,難以分辨。空中彌漫着腥臭血氣,所謂暗香浮動,似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屍體已被清理殆盡,付九随莊中曲折道路向內深入,後園是老爺少爺所居之地。尚未進入,但聽水聲潺潺,叮咚作響,付九知道,那裏是一處石舫,水聲激打石面,如珠玉碎石,極為動聽。老爺最愛此處景致。他走出回廊,自拱門邁入,頭一眼瞧見的,便是那石舫,老爺少爺相對跪在石舫之上,一柄長劍自少爺背後洞穿而過,直刺入老爺胸中。他二人表情猙獰,雙目突出,死死瞪着彼此。石舫附近,還有大少爺和少夫人的遺體,皆已僵硬。
付九走近,跪下,咚咚咚連磕三聲響頭,站起身來,始終未發一言。
這日,落梅莊共收斂一百五十三具遺體,方家自老爺至下人,共四十八人。興許留有活口,卻都四散而逃,難尋蹤跡。
付九将老爺四人葬在後園,餘下數人皆在林中就地焚燒。
那張三不等人,皆不知所蹤。
待處理完莊中事宜,已近黃昏,付九快馬加鞭趕回太湖。江汀蘭正在桌前默默垂淚,聽見他推門進來,慌忙起身,望向他道:“九爺,我還當,還當您走了。”她雙唇微顫,顯是驚懼不已。
付九将手中飯盒放下,一面布菜,一面說:“二夫人不必擔心,屬下但有一口氣在,定會護您和小少爺周全。”
江汀蘭淚水盈盈,這才坐下,柔聲道:“我一覺醒來,就已正午了,卻到處都找不到九爺,還好您回來了,若是只有我自己,還不知該怎樣好。”
付九将筷子遞給她,道:“夫人先吃過飯吧。”他說罷轉身,正要出去,聽江汀蘭急道:“你又要去哪兒?”付九回過頭來,迎上她濕淋淋的雙眸,慌忙低下頭道:“屬下身份低微,不敢與夫人同桌。”
江汀蘭舒一口氣,另擺一副碗筷,嘆息道:“現在這幅樣子,還論什麽身份尊卑呢?我以後,怕還要仰仗九爺你,快坐下吧。”她滿臉倦容,頭戴白花,這番話卻說得吐氣如蘭,令人不忍拒絕。付九依言坐下,見她動了筷子,才開始吃。
屋裏一時靜得很。過去,他雖受老爺寵信,卻終究是下人,她是高高在上的二夫人,是主人,付九至多遙遙望一眼,哪敢妄想會有今日,此時同桌共餐,竟大氣不敢出一聲。他自心猿意馬,悶頭吃菜,卻忽想到石舫上兩位主人,登時清明過來,暗罵自己混蛋,輕咳一聲,正色道:“屬下今日,回了落梅莊。”
江汀蘭動作稍滞,低低應了一聲。付九猶疑片刻,又道:“去時路上,見了您師父。”
江汀蘭愣住,擡起頭來,問:“我師父也在?他還好嗎?”
付九點頭,概述今日所見,但見她一張臉頰愈發蒼白,末了竟又轉紅,想是情緒過于激動所致,不禁勸慰道:“徐老前輩一生行俠仗義,南華劍派在他手下更是厲害,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江汀蘭并未答話,怔怔望着桌上燈火。
付九道:“夫人,您想回南華劍派?夫人?”
江汀蘭回過神來,問他說了什麽,方苦笑道:“他說南華劍與落梅莊勢不兩立,我已是落梅莊的人,回去又能怎樣呢?”
付九道:“也不盡然,您将事情來龍去脈好好解釋,他們知道您與此事無關,也就罷了。何況眼下敵人在暗,一旦知道您的下落,若有心害我落梅莊家破人亡,屬下只怕不能保護夫人周全。”
燈火映在江汀蘭面頰上,搖曳不定,她回頭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低下頭輕聲道:“九爺既這麽說,便送我們母子回去吧。”
付九道:“只是屬下還擔心一件事。”江汀蘭修長的手指緊緊抓着筷子,付九看到那筷子不住顫抖,她在害怕。她當然會怕,她是那樣纖弱美麗的女人,幾乎失去了一切。不管是哪個男人,看到楚楚可憐的女子,都會忍不住心生憐愛的,付九忍不住伸出手去。将要覆上她白嫩的手背時,他又驟然停下,轉為按住她的手腕,只是隔着衣袖,也能感到她微涼又柔嫩的皮膚,他卻覺得要被灼傷了。然而,他沒有松開手,而是更用力握着,沉聲道:“如果昨日有逃出來的人,那麽很快,全天下人都要知道,張三不确實去了落梅莊,确實送了小少爺一件寶貝。夫人帶孩子回到南華劍派,也會有危險。”
江汀蘭顫聲道:“不會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付九搖頭:“南華劍确實有與您一起長大的弟子,但也有年輕一代、根本不了解您的人。何況有時候,就算是兄弟姐妹,也會為了搶奪財寶打起來的。”
江汀蘭任他握緊手腕,眼眸始終垂着,問道:“那九爺說,該怎麽辦?”
付九沉吟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似乎被他陰森的口吻吓到了,江汀蘭猛地擡起頭來,睜大眼睛望着他:“您要給老爺少爺報仇?”
付九道:“當然要報。只是屬下雖有複仇之心,卻不知仇人是誰。既是張三不惹下的禍,自然要找他算賬,不止他,還有他的朋友,謝慎山、秦茗和狄松,他們一個也脫不了幹系。但只憑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就能将落梅莊攪得天翻地覆?老爺怎會給人可乘之機?所以,一定有還有別的人,做了多餘的事,老爺才着了道。”
江汀蘭臉色一白,問:“你知道是誰?”
付九搖頭,又道:“不妨事,便要花上十年、二十年,掘地三尺,也能将他找出來。”
“竟然,竟然要那麽久……”
“如果可以,屬下恨不得這時候就找到那些人,将他們碎屍萬段。但還不能,”付九轉過臉,望向床上熟睡的孩子,放軟了聲音,“方家的仇,一定要小少爺親自報,屬下身份低微,功夫薄弱,莫說是謝慎山,恐怕連張三不都打不過,哪裏配給老爺報仇?”
江汀蘭驚道:“他,他還是個孩子!”
付九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似乎總含着眼淚,他并沒有在意那裏含着怎樣的情緒,而是用冷硬的、幾乎不含感情的堅定聲音道:“所以才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小少爺會長大,會學得一身本領,将那些人一個、一個地找出來。夫人不必擔心,屬下會幫您一起,将他撫養成足夠手刃仇人的好孩子。而且,必須這樣。如果小少爺沒有這樣的決心,功夫太弱,被人知道他的身份,那麽他一定會死。”
江汀蘭似乎被說服了,她也回過頭去,望着自己睡容甜美的孩子,沉默片刻,方深深嘆息一聲,拭去眼淚。她不哭的時候,便沒有那樣柔弱了,眉宇間還帶有江湖兒女的英氣,她看向付九,問:“憑九爺您的武功,不能給老爺少爺報仇,我的孩兒,又怎麽可以呢?”
她露出一種母親才會有的堅定神情,這神情讓她的眼睛更加明亮,讓她更加美麗了。
付九微微一笑,松開她的手腕,說:“屬下豈敢做小少爺的師父。方家的仇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想要報仇,當然要找比他們更厲害的好手做師父。”
這樣的人,本就不多。
付九道:“我們去找雲中客,雲中客陳叔平。他是青石山的弟子,是驚鴻劍秦茗的師叔。”
江汀蘭愣住:“秦茗?”
“是,只不過,”這一路對江湖流言頗為留心,付九得知了許多他過去不屑知道的事情,“陳叔平和秦茗争奪掌門之位失敗,被秦茗逐出青石山,自覺無臉見人,這時候正在關外不知名的雪山隐居,發誓終生不出此山。”
江汀蘭想了想說:“如果他知道自己教出的徒兒,要替他去殺秦茗,一定很樂意。”
付九點頭:“陳叔平住的地方,仇家不一定找得到;便是找到了,也不一定敢去撒野。再者,他是一言九鼎的江湖名宿,自恃身份,絕不肯貪圖什麽寶貝;便是貪了,在荒郊野嶺到何處花?錢財于他,當真是身外之物。”
江汀蘭松一口氣,忽然笑了。這兩日她都在哭,這一笑,更加明豔不可方物。她柔柔望着付九,眼睛仍透一股水汽,低聲道:“九爺,一切全仰仗您了。”
她太過美麗,一舉一動都含了誘人的意味,自己卻從未察覺,付九慌忙轉過視線,悶頭吃飯,盤算該怎樣出發。封決送他的盒子裏有二十兩黃金,足夠他們一路西行,逃亡塞外,只是要喬裝打扮一番,莫給人發現身份。至于雲上客肯不肯答應,那是後話了。陳叔平當日對他極盡羞辱之事,便是要他的命,付九也不肯向那老頭子搖尾乞憐,但若是為了老爺,給陳叔平跪上七天七夜,也無關緊要。
方老爺朋友遍布天下,私交甚篤的,昨日卻都在落梅莊中。他實在不知,應該相信誰,投靠誰。那筆莫須有的“天下至寶”,能将任何一個朋友,轉眼就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敵人。
眼下能相信的,興許只有那個不肯接他落梅莊請帖的傲慢老頭。
清晨時分,窗外已有鳥鳴啾啾,江南春早,院牆外探進一枝桃花,開得正旺。付九推開房門,江汀蘭一襲白衣,正抱着孩子立在花枝下,見他出來,嫣然一笑,又哄孩子去嗅那香氣。那孩子用圓溜溜的大眼睛瞅瞅母親,又瞅瞅桃花,砸吧砸吧嘴,口水流了下來。江汀蘭用手帕給他擦幹淨,笑道:“這孩子總是流口水,将來豈不是個小饞鬼?”
付九看看那孩子稚嫩的臉頰,聽到他母親的聲音,一夜未能安睡的疲憊一掃而光。春天終究來了,而方家還有個孩子,事情還不至于到最壞的地步。這向來粗魯冷硬的漢子心中生出一股暖意,他用食指小心地碰碰孩子的臉頰,問:“老爺給小少爺起了什麽名字?”
江汀蘭笑笑,神色黯然:“少爺說還早,想過些日子,到蘇州城找位先生,給他起個名,日後大了,再好好取個字。”她見付九表情一僵,又忙道:“九爺給取一個吧,這孩子還要您多多照顧。”
付九道:“我沒讀過書,哪裏會取名字。”
江汀蘭親親孩兒臉頰,要他看向付九,柔聲道:“孩兒跟叔叔說,沒有叔叔,我和媽媽就無家可歸啦,所以叔叔給起名字吧。”嬰兒哪裏聽得懂,只是對着付九砸吧嘴,吐出一個唾沫泡來。
付九想了想方道:“叫‘傳志’吧,方傳志,要他時時刻刻記得,要給爹爹爺爺報仇,絕對不能忘記。”
江汀蘭抿嘴一笑,看着孩子說:“傳志,傳志,聽到了嗎?”傳志添添嘴唇,打了個嗝,惹得江汀蘭笑意更深。
付九看看天色,對母子二人道:“屬下已做好早飯,夫人快去吃吧。”
江汀蘭問:“你呢?不同我們一起去?”
她肯這樣關心他,付九已感激不已,輕聲道:“屬下到街市上添置些衣物幹糧,咱們今日便走。落梅莊遭難,終究會有人知道夫人和小少爺逃過一劫,此地距蘇州城太近,不宜久留。”
江汀蘭應了,欲言又止,待他邁出幾步,又開口道:“九爺路上小心。”
付九回頭,看她滿懷擔憂,胸口一熱,說聲無恙,方才離開。
天氣正好,太湖上漁船來往如梭,船夫吆喝聲不絕于耳。付九忽想,落梅莊出事,太湖一帶,便是姓封的說了算。若是往日,他定要親自殺進太湖舵,找封決問個清楚,但落梅莊遭難,付九自認身負重擔,萬不可魯莽行事。他平生還從未如此惜命過。
鎮上街市一切如常,前幾日,落梅莊的流言還傳遍街頭巷尾,這時候,平民百姓們像是都忘了那件事,回到了忙碌瑣碎的生活中。對他們來說,江湖裏人人垂涎的至寶或是慘絕人寰的悲劇,都像是腳下的塵埃、瓦上的雜草,是那樣無關緊要。付九買下一輛馬車,數套衣裳,置辦好幹糧,又經過一家首飾鋪,他想到江汀蘭頭上的白花,夜裏走得匆忙,她哪顧得上帶妝奁胭脂。付九雖然不懂,卻覺好歹要添置一些,到了塞外,也許一二十年都不能回來。
店中還有兩位勁裝疾服的少年人,付九尚未走近,便聽他一人道:“你拿師父的禮金給小娘兒們買禮物,看他老人家怎麽揍你。”
“哼,他想攀高枝兒跟方老爺子交朋友,這點錢哪夠?還不如給我讨一房媳婦兒呢。何況方家那副境況,這禮金指不定也沾着晦氣呢,拿回去只怕他還不敢要。”
付九不動聲色,佯裝挑選首飾。那另一人嘻嘻一笑,壓低聲音道:“說到這個,我昨兒在賭坊聽人家說,方家人還沒死絕呢!”
“你又去賭坊?”
“噓——小點聲,咱們說正事兒呢。方家不是有許多商幫店鋪嗎?方家出事兒,底下那些舵主啊、老鸨啊可是屁動作沒有,該開張開張,該幹嘛幹嘛,人家都猜啊,方家這是惹着了不得的人物咯,前腳死人,後腳就有人收屍,要的不是張三不那寶貝,而是他整個方家!”
“你說方家人沒死絕,意思是說,他們自己窩裏鬥?”
“屁!方家男丁死得一個不剩,誰跟誰窩裏鬥?我是說,他們家跑了一個人。”
“誰?”
那人将聲音極力壓低,細聲道:“方家二夫人,還有她那寶貝兒子。”
“二夫人?就那個張三不心心念念,想着獻寶的娘兒們?”
“不單這樣,他們身邊兒,還有條功夫不賴,忠心耿耿的狗——嘿嘿,我看也沒多忠心,指不定正眼饞那寶貝呢。”
付九捺下拔刀沖動,取了只發簪,付過賬後快步離開。要趕快回去,即刻啓程。
流言散布得,遠比他的腳快。
然而,待他一路疾行,尚未趕回湖畔農居時,便遠遠望見,農家院門大開,滴滴血跡自院中一路蔓延,最終消失于太湖岸邊。
付九見過太多的血,卻從未有哪一次如此觸目驚心。
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希望都斷絕了。
他踉踉跄跄奔過去。受傷的人一定流了很多血,所以每走一步,都留下了清晰的血印,從草屋中一步步跨出來。付九幾乎站立不住,顫抖着走進屋裏。江汀蘭睡過的那張床上,被單淩亂地卷成一團,房中空無一人,只有地上大片的血。不管是誰,流了這麽多的血,都會死的,何況是極為纖弱的女人。
付九咬緊牙關,克制着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掃視一周,想看出什麽蛛絲馬跡來。江汀蘭既是女人,也是南華劍的弟子,更是一位母親,若有人謀害她的孩子,她一定會拼死反抗,興許這些血,不是她的呢?屋裏唯一的那張桌子已經被砍破了,想來敵人使的是斧頭。斧頭比劍重,比刀短,以此做武器,那人定有一身蠻力。付九想到這裏,再不肯想下去,因為他似乎看到那樣秀美瘦削的江汀蘭被一個渾身筋肉的粗壯漢子追砍的可怕場面。
付九又走向床鋪,卷起來的被褥高高鼓起,床上的稻草也被挑得一塌糊塗,他用刀鞘将稻草撥開,再挑起被單,看到那上頭點點血漬。被單底下,也許有更多的血。刀鞘也開始抖,他再忍耐不住,收回刀,一把将被單扯開。
他确實看到了血,還有一個嬰兒。那嬰兒瘦瘦小小的,臉上盡是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付九伸手摸他的臉,想将血擦幹淨,忽然發覺,手下的皮膚,還是溫熱的。
“小少爺?!”
他慌忙将孩子抱起,院中有一只水桶,桶裏還有塊布巾,至少比他的衣袖柔軟。他用沾過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幹淨嬰兒臉上的血,這才發現,這孩子只有額頭被擦傷了,大概是在被中悶了太久,他臉色發青,氣息微弱,但确确實實,還活着。
付九只覺熱淚盈眶,喃喃叫着那孩子名字:“傳志,傳志……”
這時,房外忽傳來一陣驚呼,付九循聲望去,湖上一衆漁船圍在一起,當中的漁人扯緊漁網,滿臉震驚恐懼。付九抱緊孩子,快步沖向湖畔,高聲道:“讓開!”
船上漁人大驚失色,匆忙退回船中,向湖中劃去。提着漁網的那個一打哆嗦,松了手。付九看到他網中頭戴白花的女子,血水已染紅了她的白衣裳。漁網裹着那女子,狠狠撞在船舷上,又滾入湖中。付九大喝一聲,目眦盡裂,懷中嬰兒立刻嚎啕大哭。
不等他再有動作,又聽一聲驚叫:“付九!”
“他懷中的,一定是那方小少爺!”
付九回頭,但見□□個手持各色武器的精壯漢子飛奔而來。顧不上細瞧他們中是否有人使斧頭,付九當即轉身,一聲呼哨,一匹高頭大馬應聲趕來。付九躍上馬背,一扯缰繩,馬兒高聲長嘶,箭一般呼嘯而去。身後數人叫聲不絕。
馬上颠簸,付九将孩子裹進懷中,看他雖臉頰漲紅,氣息倒是平穩,輕聲道:“不愧是小少爺,不用怕,屬下拼死也會護您周全。”說罷,他忽想到這孩子的母親,想到他也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一時如鲠在喉,眼眶當即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