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封決這匹馬耐力頗強,一口氣跑出近百裏方才停下。行李幹糧都在那馬車裏,所幸銀兩還在身上,城外人煙稀少,付九又走了一段山路,方才找到一戶農家,為傳志要得一碗米粥,又借了調羹一口一口喂他,這孩子似乎知道母親不在,哭鬧不止,一碗粥吐了半碗。付九半生奔波,所遇危難遠勝今日,這時抱着一個小小嬰兒,卻手足無措,急得滿頭大汗。直到那孩子哭累了睡去,方如臨大赦,發覺渾身已汗水淋漓。待天光黯淡,他将馬藏在農家後院,抱孩子走小路奔回城中。

這兩日居住的院落依舊房門大敞,地上血跡斑斑,那枝桃花卻開得愈發豔麗。怕有人在屋內埋伏,付九只在湖畔遠遠看了一眼,随即身形一掠,躍入岸邊停泊的漁船當中。船中躺着一對夫婦,皆瘦骨嶙峋,面有菜色。船身一颠,那丈夫迷迷糊糊張開眼睛,不想一具高大的黑色人影掀開草簾,走進船艙,不等他反應,來人已揪着他衣領一把拽起,一手拔刀抵在他妻子脖頸,低聲道:“別亂動!”

婦人脖間驟涼,亦從夢中驚起,當即驚叫出聲,不想付九刀尖一送,掃她一眼,漠然道:“安靜點。”夫婦倆此時陡然清醒,瞬間便給這豹頭環眼樣貌兇悍的漢子擒住,皆吓得大氣不敢出一聲,哆哆嗦嗦看着他。

付九對那丈夫道:“我且問你,你們今天可是在湖中撈到一具屍體?”

男人點頭,忙哀求道:“大爺饒命,那跟我們啥個關系都沒有。”婦人也道:“大爺,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漁人,真的啥個都不知道。”

付九冷哼一聲:“別說廢話。”說罷使刀背在她腦後一拍,婦人兩眼一翻,立刻癱軟在地,再不動彈。她丈夫不及有所動作,又給付九一手擒在喉間,拼命扭頭看向妻子,嗚咽不止。付九放松五指,淡淡道:“沒死,你不安生點,指不定就死了。知道與你們無關,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這一番連吓帶哄,男人忙不疊點頭,付九這才松手,收刀入鞘。男人跌落在地,渾身無力,連滾帶爬挪向昏倒的妻子,見她胸口起伏平穩,才稍稍鎮定,顫聲問:“小的知道的,都,都跟您說。那,那個屍體,是李,李老三打打打到的,我,我就遠遠看了一眼,真的,真的跟我沒關系的。後來,後來,來了個蠻兇悍的老爺,李老三害怕,又給掉到湖裏去了……”船內沒有燈,月色透過船頂蓬草照射進來,只能瞧見付九大致輪廓,他又太過恐懼,是以沒認出眼前便是白日那人。他結結巴巴地口不成言,翻來覆去說得都是已知道的事,付九不耐道:“後來怎樣?屍體還在湖裏?”

男人搖頭:“那也太可憐了。岸上一群老爺們打起來了,我們啥個也不敢做,等人走了,李老三又,又偷偷把人撈起來了,是個姑娘,就是……就是……”

付九追問:“是怎樣了?”

男人咽口唾沫,心有餘悸:“她身上都是血,都是血,就,就引來好多魚,被魚咬得……咬得……”

付九咬牙,驟然道:“住嘴!”

男人一驚,乖乖閉嘴,偷偷看他,只瞧見他一雙漆黑眼睛目露精光。過了片刻,又聽他問後來怎樣,男人答道:“後來,來了一夥子強盜,”說到這裏,他停下窺探付九神态,見他并無反應,才繼續說下去,“那些強盜問我們要那屍體,大爺,他們個個都,都很壯實,我們不敢不給……他們,他們還打了李老三,要李老三将那姑娘屍體扛到岸上,然後……然後,他他們将那女子衣裳都,都扒了下來……好像在找找啥個東西,沒找到,就,就……就走了……”漁夫回想起那副景象,不禁一陣幹嘔。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之下,那群人撕開那姑娘被血染紅的衣裳,拾起布片一塊塊細細查看,又将她翻過去,看她光潔的脊背,嚷嚷說興許會刻在身上。血和泥土灰塵混在一起,粘得她滿身滿臉,漆黑的長發糾纏在一起,被一雙雙靴子踩進土裏。

付九也想到了那副場景。江汀蘭怎樣被追殺,怎樣匆忙中将孩子藏起來,怎樣帶着傷跑向湖畔,怎樣被逼入湖中,最後,她是怎樣被人撈起,像一條沒有生命的魚一樣赤身裸體躺在岸上,被一群無恥之徒羞辱,一切都如在眼前。

男人見他默然不語,忽覺這也是個可憐人,那姑娘,興許是他的心上人吧?随即,他聽見這人牙齒咯吱作響,喉中發出嘶嘶嗚咽,雙肩顫抖,忽覺一陣殺氣逼來,船身都抖動起來。男人一驚,抱起妻子連連後退,見他猛然擡起頭來,冒火的眸子如同刀刃逼近,周身氣流将他籠罩起來,絲毫動彈不得。

付九想要殺人了,他只要手指一捏,眼前二人便會立刻死去。然而不能殺,他還有話要問。他牙關緊咬,額上青筋突起,死死克制,背上的孩子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憤怒,在夢中掙紮起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發髻。察覺到他的動作,付九陡然清醒,漸漸平靜下來,一手探向背後,輕拍孩子胸口,待他再度安睡,方問:“後來,她屍體到哪裏去了?”

适才漁夫見他面如羅剎,早吓得衣衫濕透,一股尿騷氣彌漫開來。他臉色刷白,幾次張口都無法說話。

付九又問了一遍。

漁夫這才顫聲道:“我,我們看……看她可憐,一個姑娘家不穿衣裳……躺在岸、岸邊,就,就等他們,他們走,走了以後,給,給她埋了。”

付九問:“埋在哪裏?”

“在,在城外,不遠,都是沒主的,沒主孤墳,出了城,往東,走,走一會兒就能看到。”

付九不再問話,起身走向船外,忽又停在艙口,回過身來。那男人以為他走了,正抱起老婆查看她臉色,見他停下,又是一驚,将女人掩在身後,求道:“還,還請大爺,大爺饒了我們吧,看在我給那姑娘,填,填的土……”

付九問:“她死的時候,你們可有人看到了?”

男人連連搖頭:“沒,沒有,大家夥一早,一早就出船了,誰,誰也不知道她啥個時候掉下來的。”又不知沉默多久,又聽這人問道:“除了魚,她,她身上,可有什麽砍傷?”船外的熹微月光探進船內,他看到這大漢漆黑高大的影子,如同一尊黑色的紋絲不動的石像,這把聲音卻似乎比那映在湖上的月光還輕,還抖。男人想到那女子死相,打了個寒噤,不忍道:“她,她……她肚子破了,還有臉……給,給砍去一半……所以,我們也不知道她,她是誰……”

他話未說完,但見寒光一閃,擋風的草席當即給這人削成了數片。又聽叮咚兩聲,他眼睜睜看着那黑影一閃,便消失不見了。過了許久,湖上一片沉寂,岸上也悄無聲息,那人确已遠去,漁夫才松了口氣,一低頭,忽見月光下,船板上掉了二兩白銀,兀自微微晃動。

依漁夫之言,付九未費工夫便找到了江汀蘭的墳墓。亂墳崗上荒草凄凄,獨她墳上還是新翻的泥土,尚帶有濕氣,墳前插了塊木板,板上挂着一朵站了血漬的白花。付九将木板擺正,在墳前跪下,低聲道:“二夫人,屬下來晚了。”又将傳志搖醒,要他看那黃土,“傳志,這是你娘,這兩日的屈辱,你都要真真切切記住了。”

傳志夢中驚醒,哇哇哭了起來。荒山野嶺之中,這哭聲顯得分外響亮。

付九從懷中取出一只簪子,放在墳前,這才起身,朝西走去。待他腳步聲漸消,不遠處的墳堆後走出一名嬌俏女子來。那女子走到江汀蘭墳前蹲下,細細打量,一手玩着發梢,笑道:“你便是那天下最美的女子吧?真可惜,我倒是很想瞧瞧——今日他們對你屍體不敬,我沒出來阻攔,真是對不住。”她又摸摸那簡陋木板,盈盈一拜,直起腰來,望向付九所去之處,若有所思。

付九回到山野農家,正是破曉時分。害怕暴露行蹤,他一路警惕不已,此時更是小心謹慎,将衣帽裹緊,只露出一雙眼睛。拐過一道彎再有半裏便是農家,付九不走山道,轉進道旁叢林之中,緩步慢行,向前方遙遙窺探。

他目力頗好,略加搜尋,便瞧見農家對面的林子裏,正蹲踞着四個勁裝身影,都目不轉睛地緊盯農家大門。一個是身形瘦小的白發老頭,一雙生滿青筋的大手按在樹幹之上,他身旁是個容貌清秀的紅衣青年,背負一支黝黑長鞭。距兩人稍遠些,是兩個相貌打扮如出一轍的矮壯漢子,一人握錘,一人提斧,湊在一起不知說些什麽。

這是向西去最近的山道,若繞路走,費時費力不說,只怕節外生枝。付九将傳志裹在懷中,一手輕捂他口鼻,悄悄向那四人靠近些許。那使錘和斧的兩人想是孿生兄弟,嗓音所差無幾,嗓門也不輕,付九聽他一人道:“咋還不動手?趁他還在睡覺,讓俺沖進去朝被褥上砸一錘子,他便是有個鐵疙瘩的腦袋,也得乖乖扁了。”

另一人道:“哼,俺一斧頭下去,也和哥哥你那錘子差不多。”

他倆吵吵嚷嚷,惹得那紅衣青年冷聲道:“知你二人厲害,只要一嗓子下去,九爺就是個聾子,也聽見有人找上門來了。”他似乎地位頗高,甫一開口,兄弟二人便噤聲了。

那老頭道:“蔣公子,依你說,姓付的當真在這裏?”

紅衣青年拱手道:“晚輩豈敢讓您老白跑一趟?封爺這匹馬上,早下了千裏追魂香,九爺便是跑到天邊,也能給這蜂子找到,萬萬錯不了。”付九見他從懷中掏出什麽東西給老頭看,想是他口中的“蜂子”。千裏追魂香的名號,他也知道,那是神醫素雲調配的香膏,人的鼻子難以察覺其味,倘未加仔細清理,一月之內,不論抹了香的人藏在哪裏,都能給訓練過的蜜蜂找到,落梅莊亦有這追魂香,用來追殺叛逃的下屬,只是此香價格不菲,素雲又是行蹤不定的人物,有錢難買,饒是落梅莊也沒有太多。

付九心中冷哼,為了追他,那“封爺”可是下了血本,想到此處,忽靈光一閃,明白過來:既然藥塗在馬身上,來人又循着馬追到此處,這蔣公子口中的“封爺”,不是封決還有何人?這人口口聲聲稱他“九爺”,自是落梅莊下屬,習慣如此稱呼,一時難以改口。只是封決為何要給他馬上塗藥?分明送馬在前,落梅莊遭難在後,封決為何要知道他的下落?

——除非,封決一開始,便知道落梅莊難逃大劫,知道倘若他付九活着,定不會善罷甘休。

想通此節,忽如撥雲見日,一切疑惑之處霎時明朗,當日封決為何要留他住下,言談間為何熱情不已,落梅莊為何只因流言便遭逢大難,他與江汀蘭行蹤又為何當即便給人發覺。那姓封的,恐怕早在流言盛行之時,便已定下此計。只是,他是如何做到的?付九一時難以想通,便不再深思,既知道封決是關鍵人物,早晚可找他問個明白。眼下抱着小少爺,不知林中四人深淺,還是先逃走要緊。

籌算之間,忽聽身後山道上傳來篤篤馬蹄之聲。那蔣公子蹙眉,向老頭道:“等路人過去,咱們便動手吧。等九爺出來,他若是騎着馬,咱們再失了手,恐怕惹封爺不快。”兄弟二人也嚷嚷道趕快動手,老頭略一思忖,方才點頭。兄弟倆當即歡呼,躍起身來摩拳擦掌。

付九此時已悄然退回,拐過山道,望見一輛馬車緩緩而來。駕車的是位嬌豔女子,瞧不出多大年紀,一襲鵝黃衣裳,腰間挎了個鼓囊囊的布包。付九暗道,若是那些人動手後見他不在,定要在此地駐守搜尋,屆時再想由此路過去,恐怕困難,當即心生一計。然不等他有所動作,那女子忽扭頭看向他所在之處,勒馬停下,粲然一笑:“你藏在那裏,是專門等我過來的嗎?”

付九一驚,一手按在刀上,一時游移不定。

那女子咬着嘴唇,面露嗔怪:“堂堂男子漢,竟怕我一個弱女子,說出去羞也不羞?人家都說,男人怕女人,是天經地義,而且女人越是漂亮,男人越是害怕。你這麽怕我,是覺得我漂亮咯?”她咯咯一笑,聲如銀鈴,忽一拍手,了然道,“對啦,你都見過這世上最美的女子了,自然不會覺得我漂亮。真可惜,人家都說我好看的。”

付九額上冷汗直冒,那四人聽她遲遲沒有過去,若起了疑心過來查探,他以一敵五,勝敗姑且不論,懷中小少爺怕要受傷;這女人似對他了如指掌,言談怪異,恐來者不善。不待他有所反應,果聽林中有人靠近,口中咒罵:“這人磨蹭個啥,莫不是上茅子吧?再不過來,俺一錘子敲死他!”

聲音漸近,付九不及細想,飛身一縱跳上馬車,掠進車廂中,迅速拔刀抵在那女子身後,冷聲道:“你知道該說什麽!說錯一句,便要你好看!”

女子嫣然一笑,揚起馬鞭,車前馬匹悠悠起步。只聽林中那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漸弱,想是聽到馬蹄聲便回去了,付九松一口氣,繼續道:“前頭有人埋伏在路邊,不會找你麻煩,若是問你什麽話……”他冷哼一聲,不再吭聲。女子笑道:“小女子說錯一句,大爺的刀就要将人家捅個對穿,您舍得,我可不肯,人活着這樣美好,幹嘛非要尋死呢?您說是不是?”

付九只覺她話中有話,躲在車中全神戒備,默不作聲。車廂裏并無旁人,反堆了些香氣沁人的包裹,那味道似有安神之功,懷中嬰兒眨着眼睛,乖順地伏在他胸口,并不哭鬧。

馬車繞了個彎,緩緩向前,付九隐藏鼻息,一手将傳志按在懷中,紋絲不動。

道上只有馬蹄篤篤,和着那女子口中柔美小調,山間一派祥和寧靜之氣,與平日全無異樣。行得片刻,馬兒便停下了,付九聽見她悠然道:“咱們走得遠啦。”付九掀開車簾,眼前确是陌生景色。他道聲多謝,正要下來,忽被那女子攔住了:“你要去哪兒?”

付九冷聲道:“與你無關。”

女子嘻嘻一笑,回答說:“你坐了我的馬車,不給車錢?”不等付九動作,她又說道,“我不缺銀錢,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付九冷眼看去:“何事?”

女子一手支頰,一手挑起發梢,柔聲問:“那裏埋伏了四個人,他們要沖進去殺你,是不是?”

“是又如何?”

女子看向他的眼睛,忽嘆了口氣,低聲道:“你這人太沒良心,我本不該幫你的。”付九蹙眉,靜靜聽着,見她笑容一斂,嘆息一聲:“我幫你逃了,那房子的主人卻逃不了,想來也沒什麽武功,怕要給人殺了。”

付九不想她會如此說,反問:“那又怎樣?”

女子又是一聲嘆息:“他們本是無辜百姓,只因為讓你藏了匹馬,就要受這無妄之災,你當真心安?”

付九冷哼一聲,不再理她,跳下車來。那女子也不阻攔,只是幽幽道:“人家救了你,就要喪幾條命。罷了罷了,你不肯回去救人,我不攔你,不過——”她話鋒一轉,抿起嘴角,“你懷中孩子的命,我便收下了。”她聲音甜美,便是說這話,也柔若無骨,吐氣如蘭,如同說一件極為美好的事情。付九大驚,忙看向懷中孩兒,傳志竟不知何時睡着了,靜靜地趴他懷中。

只聽她甜甜道:“我車裏都是殺人的□□,你武功高,嗅一嗅不打緊,小孩子可受不了。”她話音未落,付九長刀已抵至她脖間。

“解藥!”

女子似未瞧見他兇狠表情,也不在意脖上刀尖,笑道:“你再磨蹭,他怕是再也醒不來了。我要你做的事,還比不上這孩子性命嗎?”

付九咬牙,刀尖進逼些許,她白皙皮膚立刻冒出幾粒血珠。

她依舊不反抗,道:“我給你看着孩子,你去救人。那幾個草包瞧見我,定要發會兒愣才能想起來做別的事,現在回去興許來得及。你再不肯,那農家主人死完了,我只好拿這孩子抵命。”

付九怒道:“我豈會将傳志交到你手中!”

女子一愣,忽然笑了,嘴唇朝他懷中一努,反問:“你有的選嗎?”

付九雙目冒火,再一看傳志,竟已面色發紫,不禁大駭,這香氣竟如此霸道。他一時怔忪,呆立在地,女子幽幽嘆息,伸手接過孩子,細聲道:“你快去吧,晚了怕要來不及,我在這裏等你便是。我對方二夫人起過誓,定會救她孩兒一命。”

她聲音似有妖力,要人不得不心甘情願地信服順從,付九看她輕輕親吻孩子面頰,動作極盡溫柔,這才沉聲道:“我去。”

女子擡頭看他,眉眼彎起,一張俏臉燦若桃李。

付九拔出刀來護在胸前,提氣快步趕回,剛到農家院牆外,便聽裏頭幾聲慘叫。付九回頭,看那女子抱着傳志立在車邊,笑意盈盈,這才弓身躍上牆頭,探頭向裏望去。但見那兄弟倆都在後院,使錘子的哥哥俯身趴在井口,弟弟則站在牆角的一垛草料前,哥哥對着井底大喊數聲,嚷道:“老弟,這井裏都是水,恐怕藏不了人。”

他弟弟頭也不回,對着草料一斧子攔腰連斬兩下,登時草屑亂飛,飄飄灑灑落了滿身,嗆得他連打兩個噴嚏,罵道:“這草裏怕也沒人!俺說早點來吧,奶奶的,說不定那小子聽到風聲——”他剛罵完那句“奶奶”,忽聽身後撲通一聲,似有東西落水,便揉着鼻子轉身,不等他完全轉過來,恍覺耳後一陣寒氣急速逼近,不及細想,拎着斧子的右手當即向後一揮,铿锵一聲,兩樣金屬兵器猛烈相撞,這人虎口大震,斧頭幾要脫手,這才得空擡眼,眼前竟是他們一路追殺的付九,不禁驚道:“是你!”

付九不給他喘息之機,橫刀劈來,這漢子身後便是草垛,不能退讓,只得提斧迎上,他那斧子少說十來斤重,順勢揮出力道極大,本欲将長刀格開,哪想付九這招未老,中途手腕一翻,轉橫為豎,刀刃堪堪貼着他斧背削下,他斧子不及收回,刀尖已直直插入胸口。

這刀來勢迅猛,漢子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一手撐緊斧柄,踉跄着想要站起。

付九冷笑一聲,轉動手腕,只聽血肉撕裂開來,旋轉的刀刃在這人胸□□活掏出一個血洞,露出白森森、被削碎的肋骨。他視線模糊,隐約看到不遠處,一具無頭屍體匍匐在井欄之上,方明白那聲撲通從何而來,心中恨極,勉強仰臉看向付九,嘴中鮮血直冒,喉嚨嘶啞作響,口不成言,只聽付九道:“殺了二夫人的,是你吧。”這漢子張大嘴,忽的雙目一突,撲倒在地。

頃刻之間,付九連斃兩人,院中鮮血淌地,他臉上、身上也是血跡斑斑,正要将糊住眼睑的血漬抹去,忽聽一聲怒喝:“納命來!”緊接便是一道幹癟矮小的身影如箭般射來,一只大手五指如鈎,眨眼已抓向他面頰,正是那白發老頭。

付九心生怯意,刀尖就地一點,借勢一個後翻躍開,尚未落地,一條長鞭也已甩将過來。這蔣公子适才和老頭正在屋中審問主人家付九下落,忽聽屋後一聲驚叫,匆匆趕至,付九已殺了兄弟二人,四人本為追殺付九而來,此時何須顧念江湖道義,兩人攻他一個,也不覺有礙。付九眼見鞭梢将至,避無可避,只得伸手抓去,甫一握緊,頓覺掌心如有針紮,陡然生起一陣麻意,方才驚覺:這鞭上有毒!

蔣公子見他中招,喜上眉梢,握緊長鞭向後一收,暗道此毒發作極快,要不多時,他便得束手就擒。他年紀尚輕,經驗不足,又有老頭同行,不禁輕敵,哪想到這一收,付九非但沒有松手,還奮力一拽,借他力道忽拔地躍起,後院寬不過兩丈,霎時便撲至面前。蔣公子尚未躲避,日光下寒光一閃,這一刀又是貫胸而入。蔣公子到死,面上仍是驚詫之色,哪想到付九身中劇毒,還有如此疾速,他哪知付九中毒後頭腦暈眩,視物不清,這一擊全憑長鞭拉扯,偏他又穿了一襲紮眼的紅衣裳,付九的刀才不至于刺錯方向。

付九前腳撲躍至蔣公子身前,腦後老頭鷹爪已至,避之不及,慌亂中腳下踉跄,單膝一跪,心道吾命休矣,不想這一跪倒,老頭五指自他發髻高處擦過,向前一插,猛扣進蔣公子頭顱。老頭這手鷹爪練了數十年,縱是石頭也能插出五個洞來,何況人骨?蔣公子一張俊臉頓時慘不忍睹,饒是這老頭子,也略微一愣。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便是這一愣的功夫,付九已滾倒在地,雙腿橫掃,老頭向上一縱,不想五指仍在蔣公子頭上,動作稍慢,付九這邊始終攥着鞭梢的五指一緊,急振手臂,那長鞭便向上飛騰而起,橫劈過去,老頭身在半空,又有蔣公子牽絆,避無可避,當即給鞭上萬千細針撕裂衣衫,胸前皮膚給刮得稀爛。

老頭身體一個後仰,躺倒在地,帶得蔣公子屍體也壓在身上,一時難以動彈。

這番猛烈打法,體內血液急流,付九半條左臂已成青紫,難以擡起,只是老頭尚有命在,不敢就此罷休,唯恐昏厥,硬是将嘴唇咬得鮮血淋漓,右手撐起刀柄,倚靠牆壁勉力坐起,無奈力竭,半邊身體已然麻痹,鮮血糊面,既揮不動刀,也看不清人在何處。他頭腦昏沉,只得慢慢合上眼睛。

再醒來時,已不在農家院中,付九先看到的,是頭上低矮的黑色車頂,回想片刻,才知自己躺在馬車裏。全身癱軟無力,他正欲撐着身下棉褥坐起,卻打了個仄歪,側身重重跌了回去,大驚失色,忙看向自己左側手臂,便聽車外一聲女子的淺笑:“你醒啦?”

他并未回答。

女子又道:“還好你去得及時,那一家四口都沒大礙。只是你們把人家院子搞得亂七八糟,再不能住人,我在他們四人身上找到些銀兩,都給了人家,至于你的馬,恐怕招致禍端,我給扔在山裏了。”

付九緩緩坐起,仍是默然不語。

女子嘻嘻一笑,兀自說道:“可惜你昏了過去,不曉得人家怎樣感恩戴德,贊你是大英雄呢。救人的滋味,可要比殺人好多了,是不是?”她說到此處,略一嘆氣,“只不過你殺了四人,也只救了四人,還是不太值當,若能兵不血刃又救人于水火,那便完滿了。”她在外頭駕着馬車,嘻嘻笑笑說了許久,始終不見付九應聲,末了,方幽幽道:“若有不砍手臂也能救你的方子,我自不會出此下策。”

付九右手攥緊另一只空蕩蕩的衣袖,冷笑一聲:“若不是你,我會落到這種下場?”

聽到這話,女子一聲呼哨,讓馬兒放緩腳步,掀開簾子跨進車廂,她懷中嬰兒咂咂嘴,也看向付九,一雙圓溜溜的漆黑眼睛格外明亮。她摸摸孩子臉頰,甜甜一笑:“付大爺,我實在是不喜歡你,只是我跟方二夫人有言在先,才送你一程。小女子雖然武功不如大爺,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付九滿目狐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問:“你跟二夫人是何關系?”

女子嘆息一聲,苦笑道:“我運氣不好,不曾親眼見過天下第一美人的豐姿。我見到她時,”她擡眼望着付九,正色道,“她正躺在太湖岸邊,給一群強盜欺辱。”

付九通身一震,牙關緊咬,問:“為什麽不去救她!”

女子低聲道:“付大爺,常言道‘心有餘而力不足’,小女子武功低微,不敢貿然上前。”自與付九相遇,她總是笑意盈盈,明豔可人,似對一切都游刃有餘,此時方透出一絲柔弱哀傷之氣。

付九氣極,刻薄道:“我躲在林子裏,你一眼就瞧見了,此等目力膽識,想是歪打正着?”

“付大爺,原來您也是個牙尖嘴利的,”女子再度露出嬌媚笑容,自腰間布包中取出一截竹筒,遞他面前,“喏,是這個。”竹筒中嗡嗡作響,如同蜂鳴。“我在方二夫人墓前灑了‘情人索’,呀,這名字你恐怕不知道,你們江湖中人,叫它‘千裏追魂香’。我那日見到夫人慘死,卻不能出手相救,心中愧疚難安,事後到墳前跪拜,忽想起人家說她身邊還個忠仆,現在我知道,那人就是你咯。我當時想,若你還活着,定會回來看她,眼下人人都想殺你,我若能救你一命,也算是給方二夫人賠罪了。果不其然,你當真去了,自是沾了滿身‘情人索’,我再追你,豈不容易得很?之後的事,你都知道咯。”

此話一出,付九益覺她言語詭谲,不可信賴,一時卻無法反駁。又聽她嬌滴滴一笑,道:“你不信也罷,起初我到蘇州,也是為了那天下至寶,哪想去得遲了,落梅莊竟出了大事。後來聽人說你在太湖一帶,自然也追了去,跟蹤你、要你去救人,也未嘗沒有試探你的意思。但我既知你身上什麽寶貝都沒有,又何必害你?”

付九怒道:“你搜我衣裳?”

女子一愣,似是聽到了頗有趣的事情,一時樂不可支,掩嘴笑了半晌,方答道:“付大爺,人家都說過了,實在不喜歡你,要不是給你治傷,才不稀罕碰你呢!哎呀你莫生氣,你可記得,我給小少爺下了毒,要你去救人?”她見付九臉一黑,又要發怒,忙安撫道,“那是騙你的,小少爺不是平安無事嗎?嘻嘻,你若是有那寶貝,何必因我威脅回去救人?”

付九冷道:“那又如何?”

“唉,你當真毫不知情,興許真是流言。”她低低一嘆,“我聽說,張三不要給方老爺送上西域進貢的還魂丹,想是以訛傳訛,還魂丹是塞外邊民的秘藥,就算要上給朝廷,也是地方巡撫的職責。那藥能起死回生,包治百病,自也可以解毒,我去過塞外數次,從未親眼見過,這次到蘇州,便是想瞧一瞧那丹藥模樣。那還魂丹要是落在你手裏,只怕立刻便拿出來給小少爺吃了。”

兩人說得許久,付九不覺已去七分懷疑,不禁奇道:“你看那還魂丹做什麽?”

女子促狹道:“付大爺,你先前便該問了,我怎麽會有那‘情人索’?”

付九這才感到她可疑之處:“不說千裏追魂香價格高昂,便是制香的神醫素雲,能找到他的人也是寥寥,你一個小姑娘家,怎會有那個?”

女子眼如彎月,笑盈盈地看着他,說:“你猜呢?”

她媚眼如絲,瞧得付九頗不自在,低下頭去沉思片刻,遲疑道:“你是江湖上哪位英雄的千金?”

女子細眉一挑,嗔道:“哼,我們女人家厲害,就非得借爹爹、相公威名不成?這世間,有的是憑自己本事揚名立萬的女人,你眼前便是一位!”她滿面怒容,仍不失嬌态,眉眼反倒更加生動,付九平生少近女色,這兩日同室而處的,卻都是絕色佳人,一時心神恍惚,也不生氣,不覺放軟聲音問:“那你是誰?”

女子冷哼一聲:“你适才親口喊了我名字,還問我是誰?”

付九愣住,回想一番方詫道:“素雲!”

女子這才轉怒為笑,一手纏着發梢,得意道:“你雖不聰明,好在也不是笨蛋。”

直到此時,付九方才明白自己身中劇毒後如何僥幸逃命,這車廂中又為何堆積着如此多香料——想是藥材,也明白她舉止言談為何與常人不同:誰都知道,赫赫有名的神醫素雲從不殺人,不論白道黑幫,不論地位尊卑,但凡有人求醫,就必然應允;倘真如此,因未能救下二夫人而心下愧疚雲雲,也并非不可信。素雲見他沉思不語,笑道:“眼下你可相信,我能送你一程了?”

付九搖頭,又道:“神醫素雲成名已近二十年,那時候,你不過是個黃毛丫頭。”

素雲摸摸自己柔嫩臉頰,笑道:“誰告訴你,我只有二十來歲的?若論年紀,你怕要叫我一聲雲姐姐呢。”

付九啞然,又聽她道:“不信也罷,我只告訴你,能給你解毒的天下豪傑呢,怕有十數,畢竟稍有經驗,便該知道那紅衣公子既然用毒,随身自有解藥,何況用內功逼毒也不是難事;然而,能當機立斷斬你手臂,又逼毒又止血,只消兩日功夫便能讓你醒來、還讓你有力氣吵架罵人的,天下只有一人。”

付九沉吟片刻,方道:“我信你一次。”

素雲呵呵一笑:“由不得你不信,你左臂既斷,憑一個人怎麽保護這孩子呢?”

付九撐起右手,向她躬身道:“還請雲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素雲笑道:“可當真是一臂之力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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