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浮生卻似冰底水
八月十四。
穿過郁郁蔥蔥的林子,遙遙便望見“落梅莊”三個大字懸在門前,字跡漆黑油亮,想是新近刷過,牌匾卻有些斑駁,年頭久遠。英雄盟會召開在即,今日正是門庭若市,一位身形挺拔,神采奕奕的中年人在門前迎客,笑容可掬,他身邊立了個面色黝黑,個頭不高的少年人。另有數名知客士高喊客人名號,小厮引路牽馬,好不熱鬧。
清歡對妹妹笑道:“咱們本是為了逃婚,哪想繞了一大圈,還是來了這破莊子。”幾人之前已經商定,待進了落梅莊,清歡便回到父親身邊,清寧仍同傳志三人在一起,不要暴露身份。秦筝便一把拉住清寧,對他努嘴道:“你可終于要回你的南華劍去了,我們樂得清靜!”清歡哈哈一笑,湊到她耳邊不知說了什麽,秦筝臉色一變,掄起拳頭便砸他,清歡嬉笑着受了。清寧看看他二人,又看看傳志阿笙,低頭微微一笑,不多言語。
傳志幾人剛剛走到門前,那少年人便迎了上來,向幾人行禮,詢問名號,聽聞清歡是南華劍弟子,當即笑道:“真是我愚鈍,竟未認出大舅哥,在下周玉明,失敬失敬。岳父大人已到莊中多日,玉明這便送您過去。”說着便攜清歡衣袖,要親自送他進去。清歡瞧他生了一雙細長小眼睛,一只矮胖蒜頭鼻,其貌不揚,當即心生厭惡,甩手道:“叫什麽大舅哥,我怎不知道我妹妹要嫁你?”
那周玉明也不生氣,笑道:“大舅哥還不知道?岳父大人已将紅蕖妹妹認作義女,按輩分,玉明要稱您一聲大舅哥的。”清歡冷哼一聲,未再講話了。周玉明轉對清寧道:“這位想是小姨妹了,玉明有禮。”他始終垂着眼睛,未曾瞧她一眼,面上仍是笑眯眯的,也不待清寧答話,又向傳志幾人行禮。
傳志道阿笙兩人是青石山弟子,驚鴻劍秦茗的子女,輪到自己卻一時語塞,不知何門何派,老老實實道:“我姓方,叫方傳志。”
此話一出,竟似平地驚雷,在場衆人齊齊側目,周玉明呆愣了半晌,那中年人迎上前來拱手道:“公子可是落梅莊後人?”見傳志點頭稱是,他眉頭一蹙,将幾人略略打量一番,擡手請道:“我落梅莊今日開門迎客,來者不拒,小公子請進!”
衆人交頭接耳,幾個小厮也偷偷瞧過來,不知低聲說些什麽。阿笙诘道:“先生這樣說,是不歡迎我們?”
中年人笑道:“莊某與方老爺子本是故交,能有今日,全憑老爺子恩情,怎會将方老爺的孫子拒之門外?實不相瞞,方小少爺昨日已在莊中住下,莊某盡心款待,不敢怠慢。今日小公子也自稱方家後人,莊某心中有疑,才有此言。”他既稱“莊某”,想來便是那傳說中的落梅莊主人莊敬亭了。
傳志幾人一愣,又思及前幾日在道旁小店中所見所聞,便不覺奇怪了。阿笙冷道:“莫非莊前輩認人,憑的是先來後到?我若是十八年前就自稱方傳志,到你這兒來,現在迎客的人還要換了不成?”
莊敬亭也不惱,笑道:“早聽陸掌門提及你是個牙尖嘴利的娃娃,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你說的是,莊叔叔不該妄下判斷,這便安排你們快快住下——快來人,帶幾位少俠進去,要封管家親自安排。”
傳志聽到那管家姓封,與阿笙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想起當年太湖上的封舵主。
“義父,封管家要招待旁人,怕抽不開身。”周玉明匆忙迎上前來,笑容滿面地要親自帶幾人進門,莊敬亭自然允了,又叮囑他切莫怠慢。
衆人随他進去,繞過丈餘高的影壁,便見一汪清池,水中錦鯉自在來往,池底影子清晰可辨。池上一道曲折游廊,向東蜿蜒而去,隐沒在一片竹林中。池西岸林木蔥蔥,枝葉低垂,距水面不過寸許,搖曳生姿,林中一條石磚鋪就的小道,盡頭是一道拱門。北岸兩座八角亭相對而立,以長廊相連,透過镂空花窗可依稀瞧見園中風景,各有不同。廊下岩石參差,有清泉順勢而下,流入池中,叮咚作響。
周玉明道:“這清明池北岸有一仁義閣,仁義閣兩側各有’溫良恭儉讓’、’忠孝勇恭廉’五榭,明日午時,還請各位到榭中參加英雄盟會。各路英雄今夜在東西園留宿,玉明這便帶幾位少俠到東園杏花樓住下。”說着便走上游廊,轉對清歡兄妹道:“岳父岳母大人都在後園,稍後便帶大舅哥、小姨妹前去拜見。”
清歡也不理他,把玩着信手撿來的柳枝。清寧見狀,只得低聲道謝。
周玉明又問阿笙可要到後園中去拜見陸掌門,青石山弟子也安置在後園。阿笙道聲不必,周玉明便不再追問,給幾人介紹這園中景色如何移步換景、四時不同,傳志一步步跟着他走,始終一言不發。終是秦筝按捺不住,問道:“适才聽莊先生說,昨日便來了一位方傳志,可是當真?”
周玉明道:“自是當真。那方少爺身邊還跟了個大漢,叫什麽付九的,說這次來落梅莊,要給方家讨個公道。十八年前家父不曾見過方莊主,聽聞落梅莊慘案時便悲痛不已,始終耿耿于懷,昨日一見到那少年自然歡喜非常,親自将人安置在西園,秉燭夜談,直到子時方回房歇息。”
秦筝大驚:“難道你父親瞧不出他是個假貨麽!”
自秦筝開口,清寧便暗暗留意着傳志神色,卻瞧不出他是何情緒。
幾人走進一處僻靜天井,周玉明嘿嘿一笑,掃了傳志一眼:“小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難道這位方少爺,便是個真的?現今江湖上流言四起,都說當年那件秘寶,千真萬确是前朝皇帝的寶藏,人人想據為己有。自有個把年齡相仿的少年人動了以假亂真的心思,以報仇雪恨之名,貪那不義之財。當年武林人士翻了個底朝天,也不曾找到那方小少爺,怎的今日就筍尖似的冒出來呢?依我看,哪一個也不是真的。昨天那個,不過是欺我父親宅心仁厚。到明日,你兩位在天下英豪前親自對峙一番,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他一直笑眯眯的,講話慢條斯理,更像個文雅的讀書人。秦筝此時卻給他眸中精光震懾得退了兩步,躲在清歡後頭惱道:“傳志才不稀罕那什麽寶貝呢!他只是想報仇!”
周玉明不置可否,搖頭晃腦地領路,秦筝憋紅了一張臉,對阿笙怒道:“他信口雌黃、诋毀傳志,你怎什麽也不說?”
阿笙半合着眼睛,潛心療傷,淡淡道:“周公子所言不無道理。”
聽罷,周玉明哈哈大笑,連連稱贊阿笙明事理,氣得秦筝怫然作色,鼓着腮幫子半個字也說不出。清歡瞧她杏目圓瞪,面頰通紅,自是樂不可支,奚落一番。清寧再看傳志,他正擡頭望着屋檐發呆,不知在想什麽。
穿過天井,又有棧道游廊、羊腸小道,道旁山石奇崛,花木葳蕤,眼見亭臺樓閣錯落,幽洞水榭相接,或傍清泉,或臨碧池,縱使一時不見,耳畔始終有水聲潺潺。原以為道路已盡,稍一移步,又別有洞天。不時可見小厮引着客人在園中來往,周玉明便停下與人行禮,倒真像是這落梅莊的主人。
那杏花樓與另三座小樓合圍成一座小院,幾人正待進去,見院中一個身着灰色布衣的矮胖少年迎面走出,面若冰霜。周玉明迎上前去,那人并未理他,目光在其他幾人身上略略一拂,向西去了。
他經過時,傳志一愣,回頭望着那人身影。阿笙道:“你想的沒錯。”
傳志道:“當初你教我怎樣識人,我可沒忘。”
阿笙反問:“是要我誇你?”
傳志抿嘴一笑,不多說了。他平時話便不多,今日更是少之又少,這還是進了落梅莊以後頭一次開口。清寧瞥到他那抹笑容,一時恍惚,末了垂下眼睛淺淺一笑,心想,那兩人之間,哪裏輪得到她來關心呢?
秦筝見他兩人一來一往,旁人插不上嘴,心生好奇,又賭氣不肯問,冷哼一聲,跺了跺腳。阿笙察覺她心思,便對傳志道:“那你說,怎麽瞧出他是個女人的?”
“我聞到她身上有香氣。”傳志不明就裏,老實答道,“何況她肩膀那樣窄小,身形卻胖得很,走路時肚子一點都不動彈,興許是衣服裏藏了東西。”
秦筝奇道:“她女扮男裝,怎還塗胭脂?”話說出口,想起自己正在鬧別扭,忙有些懊惱地閉緊嘴,一雙烏黑眼珠卻忍不住朝阿笙瞟。
阿笙道:“那不是胭脂,是□□。”
饒是傳志也面露訝色:“□□?”
衆人上樓,周玉明請他們進房,贊賞道:“秦少俠年紀輕輕,倒是頗有見識。此人乃漠北南宮的家主,南宮碧。南宮家是暗器名家,又擅于使毒,誰也不知道南宮碧那個大肚子裏,藏了多少可怕的東西。秦姑娘可要小心,莫招惹她。”
秦筝臉色一白,等周玉明拜過衆人、帶鄭家兄妹離開了,方回過神來:“姓周的豈不是安排我們同那南宮碧住一個院子?他到底做何居心!”
阿笙歪在床邊閉目歇息,微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筝兒莫怕。”
桌上茶水還是熱的,傳志倒水,遞給秦筝一杯,又将另一杯遞到阿笙嘴邊:“謝大俠說的漠北南宮,便是她了?要是能同她做朋友,問出那□□的消息,我們也不用聽王公子的話了。”
“你以為做朋友是很容易的事?”阿笙也不睜眼,任由他喂了一口茶,譏諷道,“你交朋友倒也容易,這一路,着實交不少了。”
傳志将餘下茶水一飲而盡,抹抹嘴道:“總要試試的——筝兒,你今日沒有不舒服嗎?”今早只吃了一半的藥,他同鄭家兄妹雖有不适,倒不至于太過難忍,卻怕秦筝支撐不住。
給他一問,秦筝才想起今早的事,搖頭道:“謝大俠走之前,不是同我單獨講了幾句話嗎?他自我風池穴注了兩股內力,說以後恐怕難以相見,有了這兩股內力,身體強健一些,便不怕傷寒傷風了。我只是有些乏,別的倒不礙事。”謝慎山未曾同衆人道別,只問過秦筝關于陳素雲的事,便離開了。
“謝大俠內力深不可測,我們倆全力以赴也打不過,”傳志笑道,“筝兒真是好福氣——倘若我們能有謝大俠的內力,不知能不能将那□□逼出來。”
阿笙點點頭,還未回答,便聽門外一人道:“小兔崽子運氣怎這樣好!”那人大大方方推門而入,一屁股坐在桌上,五官都擰在了一處,罵罵咧咧:“見過獨孤一刀不說,在蘇州城随便玩玩,就能跟謝慎山打一架!小生遇到的,怎淨是不入流的貨色!”
這人自然是常不遜。秦筝白他一眼,兀自回房去了。傳志苦笑:“我倒是不想遇見他。”
常不遜撇嘴,瞄一眼阿笙,笑問:“小阿笙受傷了?”
“死不了,”阿笙潛心療傷,對此人倒是不怎防備,“你來做什麽?”
常不遜撓撓耳朵,掰着指頭道:“王公子不便露面,要我給兩位傳話:一、好好吃飯;二、好好保命;三、不要生事。”他曲起腿倚着牆,漫不經心地說完,又看向傳志,補充道,“四、好好跟小生學習刀法。第四條最為緊要,切記切記。”說完,也不待兩人回答,便跳下桌子拉上傳志要走,傳志擔心阿笙傷勢,回頭還要說話,已給常不遜一把推出房外。
“小阿笙比你機靈一百倍,輪得着你擔心?走走走快走快走!”常不遜提着他衣領朝房上跳,“練功最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快給小生瞧瞧你退步沒有!眼見有人要跟你搶那天下至寶,功夫太差可就要把命丢了,誰給老子找獨孤一刀去?”
他絮絮叨叨炮仗似的大講一通,傳志只顧着留意腳下,随他在屋頂上縱來掠去,哪裏應得過來,便默不作聲跟着。不時掃一眼園中各處景色,心想從上頭看,果與下面不同。适才在園中走來走去,只覺得這莊子大得沒邊,這時再看,倒也不過如此。
常不遜顯然已是輕車熟路,繞來繞去,竟尋到一處不起眼的天井,不過數方尺大小,四圍都是極高的牆,獨獨留一條羊腸小道,隐沒在雜草中。天井中還有一口枯井,填滿了土,井沿上青苔滿布,周遭亦是荒草萋萋。
“你家這莊子大,僻靜地方可不好找。這院子小,刀法施展不開,”常不遜拔出飲血刀,陰慘慘笑道,“稍有不慎就要喪命。小生可不會手下留情。”
傳志環視一周,一手按着刀柄,全身戒備慢慢後退,盤算着合适的角度。一旦拔刀時被牆壁、荒草等牽絆,一瞬的功夫,便會露出破綻。
兩人在天井中對峙,相互周旋,直到常不遜嘴角一挑,爆喝一聲,飲血刀斜劈而來,傳志腳腕一旋,側身抽刀便格。兵刃尚未觸碰,常不遜刀勢已倏然變化,傳志随機應變,另一手使出劈空掌當胸推去。常不遜只覺胸口一道勁風,匆忙縱身閃過,喜道:“你這內力控制得愈發好了!”
他一邊講話,一邊橫刀襲來,傳志亦快速反擊,答道:“昨日我們同謝大俠打起來,他招式平平,并不出奇,只因內力渾厚無比,一招便将阿笙打傷了。我便想,練武終歸還是要由內而外,招式如何倒是次要,萬變不離其宗,以不變應萬變,才是習武之道。”
“有長進嘛,你們青石山的功夫,講求的不正是如此?”兩人全神貫注,并不求快,總是看準時機才果斷出招,心中時時計算着來勢去路,片刻已是大汗淋漓。“只想了這些?”
“嗯?”
“你個榆木腦袋,明日便是英雄盟會了!”
雙刀相交,铿然作響。傳志心無雜念,乘勝追擊,見這一招又被常不遜以巧力化解,方退開道:“你是說另一個方家少爺?阿笙說,他一路上見了好幾個自稱是我的人。其實這些都不打緊,我只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常不遜收刀,自井後摸出兩壺水,扔給他一壺,笑道:“小生昨日前去太湖,見了一位故人。我們在湖上泛舟飲酒,坐着船到了湖中央,只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瞧不見。我問這位故人,如何知道回去的路。他說,白天靠太陽,夜裏靠星星,倘若什麽也看不到,便靜靜地等。”
“這與我們講的事有何幹系?”
常不遜哎呦一聲,拿刀鞘拍他腦袋,嚷道:“将才你說習武之道以不變應萬變,是這道理;你們方家的事,也是這個道理。你只要曉得要打哪裏、要去哪裏,別的事便無關緊要,可還明白?”
傳志應他一聲,心想這也不是了不得的道理。
兩人歇息片刻,複纏鬥起來。直到暮色四合,常不遜才肯放他回去,兩人躍上房頂,正待離開,忽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有兩人沿着那條小道,進了天井中。
傳志與常不遜相視一眼,不約而同伏低身子,支起了耳朵。
那兩人并不說話,也不知在做什麽,衣裳窸窸窣窣地響,間或有一兩聲輕微的喘息,或是貓兒一般綿軟的聲音。聽了片刻,常不遜臉色一變,偷偷瞟一眼傳志,見這人專心致志地聽,眉毛皺在一處,目光茫然,顯是猜不出那是什麽聲音,不禁偷笑,拉一拉他衣袖打算回去,又聽到下頭一人一聲怪叫,發出幾道急促的喘息,末了長嘆一聲,悠悠道:“好妹子,早晚要弄死哥哥了。”
傳志一愣,認出這是周玉明的聲音。
常不遜眨眨眼睛,饒有趣味地趴回原地。
“誰要叫你哥哥,分明是個急色鬼。”那女子嬌滴滴笑道,聽聲音,似是在拉扯衣裳,“天還亮着呢,哪有你這樣不成器的小子。早晚不都是你的。”
“誰說的,眼見那木頭女人回來了,要是你師父又跟我爹商量,把你倆換回來,我還能說不?那時候,這個,這個,”周玉明壓低聲音,不知做了什麽,惹得那女子嘻嘻哈哈地笑,“特別是這個,還能是我的?”
女子的聲音驟然冷了:“哼,恐怕你巴不得要娶那木頭呢,人家是金木頭、銀木頭、玉做的木頭,哪像我,是個薄命的,自己身子都做不得主,沒過門就給人家欺負去!”她說着便抽泣起來,周玉明趕忙好聲好氣地哄,“乖乖”、“寶寶”地叫。
常不遜已猜出這女子身份,暗道沒趣,對傳志道:“人家小夫妻親熱,關你我何事,走了走了!”
傳志搖頭,喃喃道:“原來杜姑娘還會這樣說話。”
“呀,小生差點忘了,”常不遜碰碰他肩膀,不懷好意道,“在南京城,你為了保護她,差點連命也丢了吧?”
傳志充耳不聞,又聽紅蕖嬌聲道:“聽人家說,今天又來了個姓方的?”
周玉明啐一口道:“都是些欺世盜名之徒,你問這個作甚?”
紅蕖道:“自是因為好玩,一次來兩個,哪個是真的、哪個又是假的,你心裏可有數?”
“恐怕全是假的,不過嘛……”不知周玉明嘀嘀咕咕又說了什麽,紅蕖一聲驚呼:“是假的,你爹爹和義父會怎樣處置?”
“那不是你爹爹?在天下英雄面前撒下這等大謊,便是我爹肯饒了他們,旁人豈會答應?雖說婚禮上見血不大吉利,卻也沒辦法咯!”周玉明笑道,又話鋒一轉,“你倒是關心嘛?快說,是不是偷偷看上哪個了?他倆長得倒都挺周正,聽說那方二夫人當年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快說快說!你喜歡哪個了,我找來陪你耍上幾回?”再說下去,傳志聽不大懂,只聽他口吻,料想不是什麽好話。紅蕖笑罵他是什麽壞家夥、小混蛋,兩人複纏成一團,聲音漸漸低了。
再沒別的聲響,常不遜拉起傳志便走,待走得遠了,見傳志仍瞪着兩眼發呆,忍不住奚落道:“怎的,小子聽一次活春宮就傻了?也是,你哪曉得女人的滋味……男人的滋味你總曉得吧?”
“什麽男人女人的?”傳志若有所思,“聽起來,杜姑娘同這個周玉明在一起,是心甘情願的。她平平安安地到了蘇州,還嫁了喜歡的人,那便好。”
“你還挺關心人家。”
“若不是她那時拼命救我,我怕已死了。她總是待我很好,我還怕……”他原想說“她同鄭姑娘一樣”,猛想到這是女孩家的私事,又是他的妄測,不好同常不遜講,便噤聲了。
常不遜心想:鄭大小姐不想嫁,有哥哥護着一走了之,誰管那杜小丫頭想不想嫁?由不得她不喜歡呢!這話卻不好對傳志講,怕這愣小子聽了真要去問問人家,豈不是多生事端?想到此處,他又瞧一眼傳志,再上下審視一番,心中啧啧稱奇,想到那可憐的周玉明,不免偷笑:周公子呀周公子,你可知你兩個能娶的不能娶的媳婦,都同這小子交情匪淺呢!
他不說,傳志也想不到。
杜紅蕖願不願意嫁,與他有何幹系呢?他只在很偶爾的時候,會想起這個姑娘,那也只是一抹微末暗淡、稍縱即逝的剪影。
常不遜坐在屋頂,望着那小子進了房間,想起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他想到了,也不會管,而傳志根本就想不到,這兩人,哪個更無情呢?
後園,杜紅蕖避開南華劍的弟子,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她現在有了單獨的房間,不用同其他師姐、師妹擠在一起了。她換了衣服,坐在鏡前梳妝,将簪釵一個一個卸下,排在桌上。
鄭夫人房中,她已将兩個孩子端詳了好幾遍,又抱進懷中抽泣不止。清寧軟聲軟語地安撫她,清歡說,明日要讓小風筝再來瞧瞧,娘的精神愈發不好了。
南華劍的鄭掌門、青石山的陸掌門、南方盟的盟主周審川,此刻正在落梅莊莊主的房中,四人坐在一起商讨明日英雄盟會的事,提起兩個姓方的不速之客,一時又陷入沉默。
不知是莊中哪一處的房間,燈下,王雅君和孫伯良神色凝重地對着桌上的地圖,低聲議事,不時停下沉思。隔壁,儲忠義小心翼翼地将□□分門別類地放好,藏入懷中。房上,吳應簡一襲黑衣,默然而立,他像是沒有氣息的死物,融進了夜色中。
只在某一個瞬間,他的眼睛動了動。他看到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在草木掩映下若隐若現,靈活地避開莊裏巡邏的人,很快便消失了。
杏花樓裏,秦筝望着桌上發黑的銀針若有所思。她的面前,是半碗天天都要喝的粥和一本藥書。她沒有喝完,額上冷汗淋漓,若是往日,這時恐怕已承受不住。
傳志推開門,阿笙仍在閉目養神,桌上蓋着粥飯。傳志坐下吃飯,同他講今日做了什麽,見了什麽,待他說,常不遜講什麽“男人、女人滋味”時,阿笙驀地憋紅了一張臉。
“你不舒服?”
“不要緊。”阿笙睜開眼睛望着他,說下午周審川親自來了,問了他關于方家的事。“他倒是很關心你,說英雄盟會定要替方家讨個公道。”
傳志應了一聲。阿笙又說,付九來了,另一個方傳志也來了,但他們都被他三言兩語氣走了。他很平常地說,好像這是很平常的事。傳志笑起來,覺得他的模樣很可愛,便坐到床邊,在他臉上親了親。
過了一會,傳志問:“我今天想了好久,都沒有想明白,我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九叔有心騙我,從小就告訴我說我是方家的方傳志,那我怎知道我究竟是誰?”
“方家的人已經死絕了,除了付九,沒有人能證明你是誰。但他絕對不會在天下人面前,說你不是。”
“要是那個方傳志和付九,也是這樣呢?”
“那麽,你們就都是假的。真的方傳志或許已經死了,或許活着,卻不肯現身,或許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傳志點頭,又道:“其實沒有人關心我們誰是真的,大家只想要那份天下至寶。”
“你關心哪個?”
“我不關心財寶,我想知道我是誰。”
阿笙笑了:“我哪個也不關心,只是你想知道,我便陪着你。”他說這話時,刻意放平了語調,清清冷冷、漫不經心的,并不知道自己的耳朵紅得要命。末了,又說:“然而到了明日,不管形勢如何,你都要堅信,你就是真正的方傳志。”
被他一雙精亮眼睛定定注視着,傳志鄭重地點了點頭,察覺他身體放松下來,便忍不住笑道:“你說頭一句話的時候,我只想親親你、抱抱你,現在你說了這個,我好像就不能再這麽做了。”
阿笙自認面不改色:“這才是最重要的話。”
傳志一手支着臉笑,湊到他面前,兩人額頭抵着額頭,鼻尖蹭着鼻尖,傳志閉上眼睛去親他,感到兩人的臉都有些燙了。
圓月升起,這是英雄盟會之前,最後一個僻靜的夜晚。
作者有話要說: 落梅莊的設定,是參考蘇州園林的。不過中間一個仁義閣,兩側各五個水榭的設定,是蘇州園林不會有的,一是為了英雄盟會的方便,要有一個可以容納足夠多人的場合,二也是表明方家到底不是文人,沒有那麽講究。我覺得這個設計還是很匪氣和暴發戶的_(:зゝ∠)_
“水中錦鯉自在來往,池底影子清晰可辨”,是《小石潭記》裏“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