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俄頃風定雲墨色

這一清早,傳志起得格外晚。

下人将早點和熱水送入房中一一擺好,阿笙叮囑他再拿幾只碗倒扣在飯菜上。那人話很少,手腳麻利,始終低頭盯着眼前方寸之地,直到退出門外要離開時方道:“秦姑娘已經吃過了,說要去園中走走,小的不好阻攔。”

阿笙應聲,那人才合上門去了。

阿笙梳洗罷,也不吃飯,倒了一碗茶,坐在桌邊慢悠悠地喝,望着傳志發呆。傳志将半張臉都埋在被子裏,眼睛很放松地閉着,身體也蜷成一團,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晨光斜斜地穿過窗棂,在他的臉上裹了一層毛茸茸的淺紅色。望着望着,阿笙忽感到很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低頭咬着指甲,裝作在思考的模樣。卻連脖子也紅了,想是晨光的錯。

茶自然是不喝了。等它徹底涼下來時,傳志終于醒了。甫一睜眼,便看見阿笙坐在床邊。他還不怎清醒,懶洋洋挪了身體,在阿笙腿上蹭蹭腦袋,笑着說:“阿笙、阿笙。”

“做什麽?”

“不做什麽。”

“那便起來吃東西。”

“不要,我困得很,還想睡。”

阿笙嘆息一聲,捏捏他的耳垂:“再過一會兒,你叔叔怕要過來。”

話音未落,傳志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又找不到發帶,将床上被褥大翻一通方撿了出來。阿笙悠然自得地看着他,難得的沒有嘲諷。

兩人吃過早飯,剛剛放下碗筷,房門被猛然推開,付九大步流星邁進房中,喝道:“都這時候了,怎還在磨蹭!”一見他兩人頗親昵地湊在一起,更是怒不可遏,抽刀便向二人之間砍去:“在外邊不知羞恥,在落梅莊還敢這樣放肆,你可對得起老爺少爺!”

傳志自不會拔刀相向,只側身避開,阿笙卻冷哼一聲,以掌相應,五指瞬間便鉗住了刀身。刀刃距離他虎口不過一厘,再難前進分毫。昨日付九前來,兩人已打過一場,依阿笙性子,若非顧及傳志,定要讓他嘗一嘗岑青曾受的苦楚。又想到這人與王雅君合謀,先下毒暗害岑青,又在林中伏擊衆人,欲置己于死地,害得傳志與妹妹身中劇毒受人挾制,更是按捺不住怒氣,卸下指力起身,拂袖便去。

傳志料到他心中所想,便沒有阻攔,将每日都要喝的藥粥一飲而盡,悶聲不吭。付九一張黑臉氣得漲紅,自知理虧,憤憤然坐下道:“快收拾好了,随我去見過老爺少爺……這些時日,王公子可有為難你?”

傳志問:“九叔在京城時,就答應了要為他做事嗎?當夜,岑叔叔約你在崇明門外赴約,之後你兩個一同趕路,我還當你變了心思,不為那王雅君做事了。”

付九道:“你我主仆二人勢單力薄,需要幫手。姓莊的與地方官府交好,王雅君是朝廷的人,往後還有用得到的地方。岑青卻沒什麽用處。”

傳志啞然,又追問道:“那為什麽要殺岑叔叔?只因王雅君要你殺?他說英雄盟會有問題,是要說王雅君與之有關,要我們小心,是不是?”

他口吻平靜篤定,并不需要回答似的。付九輕咳兩聲提醒他:“現今我們同王公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岑青才是外人。”

傳志長嘆一聲:“他們不是好相與的,也不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岑叔叔和阿笙才是真心待我們。九叔報仇心切,才看不清楚。”

這是在責怪了。身處落梅莊中,付九忽想起一件常常被他忘記的事:他是方家的下人,傳志才是少爺。眼下傳志的模樣倒同老爺有幾分相似。他有一瞬間的失落,這失落随即被欣慰取代了,進而又感到惶恐,一時竟有些局促。

傳志不知他心裏想什麽,亦不覺得自己是在責怪,遑論擺主人的架子。他只想将大家所知道的事擺在一起,才好看清局面。便又問付九先行前來蘇州有何發現。

付九啐了一口,悻然道:“姓莊的倒有本事,各個分舵都給他換了自己的人,偌大的蘇州城,我落梅莊的老部下,竟半個也尋不到!”

阿笙不知何時回來了,倚在門口涼涼道:“你莊中發生那樣的事,生意倒不見影響,莊老爺端的治家有方。”傳志偷偷對他笑,心知他肯定不曾走遠。

“我方家的事,輪得到外人插嘴?”付九斥道,将牙齒咬得咯吱作響,“落梅莊大難,半月之內,姓莊的便拿了老爺手書,在各分舵巡游一圈,恩威并施,将方家餘部訓得服服帖帖。朝廷也不曾管事,竟由他去了!這些年裏,老部下一個個撤職、退隐,現今全都不知所蹤。整個方家跟鐵桶一般,什麽口風也探不到。”

傳志心想,莊先生有十八年的功夫去做這些事,當然滴水不漏。與阿笙對視一眼,又問:“我們昨日聽莊主說,落梅莊的管家姓封,九叔查了他的底細?”

付九沉默片刻,面露猶豫:“封決的模樣,我化成灰也認得。這封管家同他身形樣貌無一處相似。我在莊裏跟蹤了這人七天七夜,瞧不出任何破綻。”

阿笙抿嘴,正想說兩句風涼話,察覺傳志正瞧着他,那神色分明是求他莫再招惹付九,便作罷了。傳志心頭一甜,安詳之極,起身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咱們總歸知道姓莊的不是好人,要從他身上下手。九叔,這便去拜祭父親爺爺吧。”

付九抱拳稱是,臨走,掃一眼阿笙冷道:“少爺要帶這小子進方家靈堂?”

傳志不解,拉過阿笙手指緊緊握住,溫聲道:“我同阿笙講過,我們再也不要分開,為何我不能帶他去靈堂?”

他理直氣壯,惹得付九怒火攻心,又忘了下人身份,空喊兩聲“你”、“你”,卻“你”不出話來,卻看阿笙乖乖巧巧地依在他身邊袖手旁觀,更是氣急——他一把年紀了,對這兩人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只能“你”了半晌,惡狠狠道:“在莊中逛逛也就罷了,至于靈堂,卻萬萬不可!少爺可要想清楚!”

傳志還想分辯,卻聽阿笙道:“我去你方家靈堂做甚,又沒什麽好看好玩的。況且……”他頗有深意地瞧瞧兩人緊扣的十指,淡淡道:“是傳志要去我家的靈堂拜祭。”

付九一張老臉紅了白、白了青,許久才甩下一聲咒罵,先行出去了。阿笙冷笑,拄杖跟上,只聽傳志在身後認真道:“阿笙說的是,等落梅莊事了,我們便去拜祭你爹娘可好?”

付九一個踉跄,差點自樓梯上跌下去。

阿笙春風得意,微微笑了。不能以牙還牙,便讓他不痛快。

方家靈堂設在後園,付九帶路,傳志兩人随後。走得沒幾步,便見一處臨湖水榭中十數個形貌各異的人乒乒乓乓纏鬥在一起,打得正熱鬧。有個少女在旁勸架,卻束手無策,急得大汗淋漓,遙見傳志三人,忙高聲喊着幫忙。付九不予理睬,傳志看那少女泫然欲泣,心下不忍,又見榭中有個熟悉的人,便縱身掠入水榭中。

他輕功甚好,在小小水榭中左移右挪,左手運掌,右手抽刀,先将幾個武功低微的拉扯開來,實在分不開的,便拎起衣襟、提起後領甩開丈許抛至道上。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引得遠處的英雄們齊聲喝彩,都向此處湧來。

頃刻間榭中便只餘四人,俱是高手,傳志不敢托大妄攔,站在一側凝神留意戰局。當中一個邊打邊笑,朗聲道:“小傳志這收發自如的功夫練得愈發好了!”

傳志無奈,見那勸架的少女目光灼灼瞧着自己,硬着頭皮喊道:“常兄弟,你們別打了!再打下去,這、這……要把他惹哭的,這亭子也要給你們打壞了……”

水榭旁衆人轟然大笑,都沒了打架的興致,打量着傳志竊竊私語。常不遜亦哈哈大笑,對手那人卻陰沉着臉持刀刺來,罵道:“有功夫啰唣,小心腦袋!”這人一張枯瘦面頰,臉色蠟黃,身體颀長幹枯,似是半點肉也不曾有,粗布衣裳麻袋似的披在身上,灌滿了兩人刀間的風,鼓脹起來。他手中一柄寬不過兩指的細長尖刀,刀勢靈動飄忽,瞧不清來路去處。他的兵刃、功夫皆以輕巧見長,正合常不遜的路子。兩人纏鬥半晌,常不遜仍有餘裕,他的氣息卻有些亂了。

常不遜笑道:“久聞燕山派飛燕刀的名號,今日一見,确實不同凡響!萬掌門,既然小生的朋友來勸,咱們點到為止,如何?”手下飲血刀卻越舞越快,招式變換莫測。

姓萬的尚未回答,另兩人中的一個青年便怒道:“胡說八道!分明是你趁機偷襲,這時候裝什麽大度!”這青年劍眉星目,手持長劍與對手纏鬥,腳步騰挪轉移,在水榭中倏忽來往,潇灑至極。

他用劍,對手赤手空拳卻絲毫不落下風。此人身材矮壯,皮膚黝黑,相貌衣着皆如平常農夫,身法卻舉重若輕,但見他雙目全神貫注盯着青年動作,口中喃喃低語,每每在長劍将至時,或矮身或縱躍,自詭異方位出拳攻擊。傳志瞧得出奇,聽身後阿笙道:“這是湘江鐵手幫的功夫。”他來不及攔下傳志,便跟上前來。“他口中念訣,是在計算對手武器方位,一旦算準,便可憑着極快的身法後發制人。對手雖用劍,卻敵不過他。若非手下留情,這人早就喪命了。”

傳志看去,果見每當此人拳頭要碰上那青年衣衫時,便會放緩去勢,不曾當真傷他。青年早已察覺,然有武器傍身,又拼盡全力相鬥,才能堅持到此時,旁人看來他二人打成平手,他卻暗自叫苦:不管如何躲閃,總逃不出此人攻勢,想要反擊卻是不能。他心生膽怯,便不怎專注,聽到阿笙所言,一時羞憤難當,竟不管那人拳頭,暴喝一聲,挺劍刺向阿笙。

阿笙眼疾手快,擡杖便格,竹杖中灌滿真氣,便如鐵棒一般攔下劍身,青年哪想到他小小年紀有這等內力,一時訝然,手下劍勢一緩,卻見傳志運掌如風當胸拍來,已躲閃不及,生生受下。傳志見他要傷害阿笙,心急之下哪裏顧及其它,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竟将他身子一掌拍開,撞破窗子飛了出去,聽得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衆人嘩然,常不遜仰頭大笑,喊道:“袁幫主,小傳志一掌便将人打飛了,你怎花了恁久?”

萬掌門同那青年本就交好,見常不遜與傳志相識,傳志又打傷了朋友,當即怒道:“大家比武,點到為止!何必下此毒手!”

袁幫主被常不遜當衆嘲笑,怒火中燒,亦大喝一聲“無恥”,揮動雙拳朝傳志襲來。他手下不再留情,一出拳便将傳志通身罩在拳風之下,眼盯着他身上幾大要穴,念起口訣來。他來勢洶洶,傳志頓覺身上一股莫大壓力,再難開口,只好提起真氣向一側翻身閃過,哪知袁幫主已算到此節,腳步急縱,倏然到他面前,雙拳齊出,攻他兩處太陽穴。傳志擡臂要擋,袁幫主雙腕齊轉,拳頭竟繞開了他的胳膊落在這兩處要穴上,砸得他眼前一黑,連退兩步方勉強站穩。

阿笙見狀正要上前,忽聽背後風聲微動,不及轉身,手腕便給人以擒拿手制住,那人兩指按上他脈門,溫聲道:“怎能一言不合便打架?打傷了人怎麽辦,已經夠亂了,你可莫添亂啦!”

阿笙一愣,聽出這人是那勸架的少女。他武功不俗,江湖同輩中已是頂尖,被此人抓住竟不能動彈一分,腦中思緒急轉,想不出她是誰。先前看她氣息渾濁、腳步虛浮,不像習武之人,便不曾防備,哪想會受制于人。這人在他背後動手,擋住了二人手臂,旁人眼裏,只當他倆站得近些,瞧不出異樣。阿笙舉目看去,傳志在袁幫主拳下勉力支撐,左支右绌,躲閃時背心已受了一拳。他先前傷人已是意外,心生猶豫,平時絕少與使拳的高手過招,又生怯意,想全力反擊已是不能。袁幫主拳下越打越重,招招擊他要處,傳志只能盡力躲閃,換個不要緊的地方給他打。片刻間又受了七八拳。另兩人中,萬掌門一時奮起,同常不遜打得難舍難分,便是常不遜有心救人,也絕無辦法。水榭外袁幫主、萬掌門那些弟子們冷眼旁觀,付九力不能及,圍觀的衆英雄聽聞傳志在切磋武藝時下了殺招,都心生不屑,哪肯幫忙?在場的怕有百餘人,卻都眼睜睜瞧着傳志被袁幫主漸漸逼到絕境,無一人做聲。

阿笙到底年幼,關心則亂,一時竟也無措,只能喊道:“你怕他作甚!他能比謝大俠厲害?”傳志就地一滾,頗狼狽地躲過一招,袁幫主砂鍋大的鐵拳已追至面前,他雙臂交叉擋下這拳,只覺肩膀都要被卸下來,聽聞阿笙所言,心思急轉,憶起謝慎山和宋琳在舟上使出的掌法。阿笙見袁幫主要打他喉頭,他卻動也不動,急道“小心”。傳志回神,卻覺來人拳上威壓減弱,忙翻身躍起,退開兩步緩了口氣。

原來這湘江鐵手幫幫主袁昭玉向來是個武癡,打起架來全心投入,性起時便不管不顧沒了輕重,曾與徒弟喂招時失手殺人,後悔不已,此後與人打架,每到将要殺掉對手時,都會心中一震,驟然停下,問一句此人該不該殺。将才那拳若打上傳志喉頭,他便有金剛不壞之身也當即斃命,袁昭玉這才停手,放傳志在鬼門關口打了個滾。他看向傳志,心道這少年并非壞人,不該死了,便想就此作罷,口中念起那可憐徒兒的名字,閉目提醒自己平心靜氣,莫再釀成大錯。

阿笙不知此節,見他閉目沉吟,以為是凝神提氣,又要有什麽殺招,當即對傳志道:“趁這時候!”傳志與他想到一處,紮馬步站穩,疏導內力聚至掌心。見袁掌門雙目一睜,猛然推出雙掌,攻他胸腹。袁昭玉甫一睜眼,便見他雙掌已到,不容易放下的殺氣驟然鼓蕩在胸,怒想:我已放了你,為何趁此時偷襲!他不及反擊,身體向後縱去,想要借後退之勢緩下傳志掌上力道,再趁機了結傳志性命。不料傳志掌風中一發真氣稍竭,另一發力道又連綿而至,竟似濤水一般不絕。傳志适才絕處逢生,臨死之際腦中百轉千回,宋琳、謝慎山那日使出的功夫似走馬燈般在眼前走過,連氣息都纖毫畢現,這一招實屬他平生所學之極致,更是破釜沉舟的打法——他不知謝慎山的內功心法是何,只能憑感覺出招,若模仿不成,又或袁昭玉躲了過去,便再難追擊,怕是當即要力竭栽倒在地。

袁昭玉見多識廣,知非有絕頂深厚的內力而不能如此,萬萬沒想到這少年小小年紀,內力已到如此地步,又震驚又恐懼,竟忘了出招,胸口大痛,支撐不住癱軟倒地,吐出一口鮮血來。他剎那間何曾想到這是傳志的極限?

在場衆人瞧得一清二楚,鐵手幫衆人當即破口大罵,一人喝道:“幫主數次有機會殺你,都不肯動手,只點到為止,你竟趁其不備下此狠手!無恥之徒!”至于袁昭玉如何頻頻将傳志逼至絕境、那青年如何偷襲阿笙在先,旁人一時都忘了,又忌諱傳志功夫,不敢上前,只好罵得更響。

常不遜與萬掌門見袁昭玉受傷也是大驚,各自停手,萬掌門搶上前去查探他傷勢,好在傳志已是強弩之末,雖拍斷他兩只肋骨,不致傷及根本。方放下心來。今日會打起來,全因他聽到袁昭玉罵北武林武道衰頹,俠義廢弛,沒什麽好漢,将燕山派也罵了進去,自然大怒,同袁昭玉叫板比武。兩人打鬥時,常不遜恰巧經過,見他使一手飛燕刀,認出是那有名的燕山刀客萬向天,便不問青紅皂白提刀加入,三人纏鬥時,萬向天的朋友,那青年宋斐怕他吃虧,也提劍沖上,四人越打越酣,門下弟子也打成一團,才有了現在的局面。若袁昭玉就此喪命,燕山派可脫不了幹系。人不致死,便轉對傳志怒道:“小小年紀怎如此歹毒!你姓甚名誰,師父是誰?”

傳志這一掌,原是要迎袁掌門的“殺招”,豈知他毫無防備?見他受傷倒地,心中愧疚不已,耳聽得水榭外咒罵不懈,體內又無半分力氣,身體一軟,跪倒在地。他先前已受了數拳,傷勢實比袁昭玉更重,只是強撐着不肯倒下罷了,遑論有力氣為自己辯解一句。阿笙身後那少女見狀,松手道:“你瞧,這便不打了吧?”

阿笙一得自由便撲向傳志,将他攙起查探傷勢。傳志站立不得,倒向阿笙懷中,昏了過去。付九也擠進水榭中,立在二人身旁。常不遜在傳志脈上一探,擰起眉頭正想反唇相譏,卻聽水榭外有人大聲喊道:“宋公子死了!”

衆人無不驚詫,循聲望去,宋斐已被人從水中救起放在岸上,面色蒼白,雙目突出,口鼻邊一團白色泡沫。在場的多是見過世面的豪傑,看到那英俊青年頃刻間變成了這副可怖死相,也不禁駭然,連連退開幾步。萬向天顧不上審問傳志,一面急聲命令衆弟子看好傳志,莫讓他逃了,一面躍出水榭,衆人紛紛為他讓出一條路來。他俯身将宋斐抱起,手指在他鼻間探了又探,又去摸他脖頸,再三搖晃宋斐身體,喊他名字。衆人心想:萬掌門傷心過度,不肯相信他已死了。又想:宋斐是蜀中宋家的公子,死在這裏,宋家豈肯罷休?那少年怕要被索命了。轉念再想:這少年一掌之力便将宋斐打死,功夫如此可怖,宋家可有人殺得了他?

再看傳志,他已昏迷不醒,全然不知自己殺了人。阿笙将傳志交給付九,站起身來,正待上前,燕山派一衆弟子已拔出兵刃将他圍了起來,為首的喝道:“你要做什麽!殺了人,還想逃嗎!”

阿笙向他冷冷一瞥,道:“這人分明是被溺死的。你們若早些将他撈起來,一代少俠也不至于落到淹死的下場。”

餘人面面相觑,一時無言以對。宋斐一落水,萬向天和袁昭玉大怒,二人下手便淩厲起來,水榭中打得難舍難分,煞是好看。二來宋家只有宋斐一人到了落梅莊,燕山派、鐵手幫乃至其它湊熱鬧的英雄與他非親非故,便無一人想起要救他。何況莊中池水不過四五尺之深,宋斐又非等閑之輩,傳志一掌也不致将他拍死,誰能想到他這就死了?便是此刻,也不知是誰将他撈到岸上的。

袁昭玉也輕咳一聲道:“不錯,依這少年武功,一掌殺死宋少俠,怕是不能。”他胸中仍隐隐作痛,好在自知無礙,回想起二人打鬥時種種,自己一代幫主将小孩子逼至絕境,心中有愧,方有此言。

萬向天放下宋斐屍身,冷笑道:“他武功低微,卻将袁幫主打傷了,敢為天下間有幾人能赤手空拳與你袁幫主過招?”

鐵手幫中人也喝道:“大夥都瞧見了,分明是幫主讓他小子一招,他趁幫主不備,趁機偷襲!還有你!”那人指向阿笙:“你那聲’趁這時候’,當人聽不見嗎?你倆都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幫主寬厚仁義,不與他計較,我們卻咽不下這口氣,何必要替這種人說話!”餘人紛紛附和,稱贊袁幫主品行,再一想,傳志打傷了這樣的豪傑君子,更是罪無可恕,一時義憤填膺,只願殺之而後快。

萬向天又道:“便是他武功低微,一掌打不死宋兄弟,難道宋兄弟的死,不是因他而起嗎?衆目睽睽之下,他還想抵賴不成!”

袁昭玉本就讷于言辭,被他這一問,更是無話可說。

如今群情激憤,多說無益。阿笙朗聲道:“萬掌門想要如何?”

萬向天遲疑未答,身旁人已替他高呼:“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阿笙微微一笑,站在傳志身前,将竹杖在地上奮力一拍,竟将它嵌入地下寸餘,道:“那便來吧!”

他泰然自若,神色傲慢,似乎絲毫不将在場各人瞧在眼中。原本沸反盈天的園子裏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皆想:我與那姓宋的素不相識,何必為了他與人結仇?何況他确實是淹死的。适才聽那少年名叫傳志,若真是方家後人,就此死了,豈還能見到那天下至寶?想到此處,皆垂下眼睛,偷偷瞥一眼旁人,生怕給人瞧出心思。

萬向天冷哼一聲,提刀上前道:“你這是要替他一死?”

阿笙道:“等萬掌門殺了我之後,再說這話吧。”

“那便來吧!”萬向天暴喝一聲,飛燕刀直奔他喉頭砍去。阿笙一手握緊竹杖,以其為支點翻身避開。萬向天一刀又至,他掌心一松,身形後仰自杖上滑下,另一手在地上一拍,借勢翻滾,又避開此招。衆人瞧出他雙腿不便,沒有依仗則躲閃不及,若削了他的竹杖便可取勝,然萬向天自诩一派掌門,不屑出此陰招,待他用另一根竹杖站定了,方橫劈一刀,刀至中途又急轉刀身,當胸刺來。燕山派的祖師爺當年模仿燕子的飛行姿态創制飛燕刀法,來往飄忽,變幻莫測,對手猜不出刀勢來路去向,待察覺上當,已躲閃不及。好在阿笙無心應戰,縱身躍開跳回原處,倚着地上那支竹杖。适才若是擡杖相隔,恐怕再難躲開。

萬向天大怒,喝道:“你瞧不起人嗎!”

阿笙道:“晚輩不敢。”他向來傲慢無禮,常不遜從未瞧見他這番恭謹姿态,心下詫異,暗暗盤算若是出了差錯,便當機立斷,帶兩人逃走。只見阿笙拱手行禮道:“飛燕刀之名江湖遐迩,晚輩自知不敵,躲避已是竭盡全力,豈敢托大還手。看今日形勢,萬前輩是一定要傳志的命了。晚輩有一事相求,還請前輩成全。”

這少年人既不敢還手,又一口一個“前輩”,倒像是被他欺侮了,萬向天面上自感挂不住,道:“你說。”

阿笙望着傳志微微一笑,道:“傳志失手傷了宋公子,害他被淹死了,殺人償命,萬前輩要他的命是理所應當。晚輩不敢擅自替傳志抵命,前輩恐怕也不肯答應,冤有頭債有主,殺了我,有損您燕山派的英名。然在座的前輩們也都瞧見了,傳志傷人全因我而起。沒有我,傳志豈會傷了宋公子?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前輩要給宋公子報仇,該殺的是晚輩才對。晚輩所求的,便是此事。”

常不遜偷笑,當即道:“小阿笙這話不對,若不是姓宋的先偷襲你,傳志豈會出手?瞧你這樣說,宋公子的死,豈不是咎由自取?”

阿笙面不改色,搖頭道:“此言差矣,是晚輩先同傳志講,宋公子功夫不及袁幫主,宋公子才出手的。終歸是晚輩的錯。前輩莫要說了。”

衆人瞧瞧袁昭玉,又面面相觑,心道:宋公子功夫本就不及袁幫主,這少年何錯之有?

萬向天無言以對,阿笙同常不遜講雙簧似的瞎說一通,若再下殺手,豈不惹人嘲笑?阿笙說的是,殺了他,當真有損燕山派的名聲。然而朋友的屍身尚躺在岸邊,豈能善罷甘休。一時躊躇,竟拿不下主意。

僵持間,遙見一行人浩浩蕩蕩而至。為首的是個矮壯身形的中年人。與他同行的,還有莊敬亭、鄭竟成、周玉明等人。阿笙還認出了青石山掌門人陸榮。他們身後,是南華劍、青石山、南方盟的弟子,鄭家兄妹也在,當中還有先前在酒肆偶遇的薛風薛雷兄弟。想那為首之人,便是南方盟盟主周審川。周玉明身旁,另有一相貌平平、矮小瘦弱的少年人,和一個身形高大的壯漢,樣貌同付九有幾分相似。少年人一瞧見阿笙,便低頭回避,又忍不住再望過來。

阿笙昨日也見過他,他是那另一個“方傳志”。

常不遜嘻嘻一笑,低聲道:“這英雄盟會要提前開咯,熱鬧熱鬧。”再看傳志,這熱鬧最當中的人,仍昏迷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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