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璎兒,爹有苦衷……”陳墨池心裏嘴裏,全是苦的。

“你有苦衷啊?”方才父女二人在低語,但香璎聲音驀然高了,又吃驚又憤怒,“什麽苦衷?是有人從中阻撓,不許你接近香家,寧願你做一個忘恩負義之人,對不對?”

她雖然說的是“有人從中阻撓”,但有誰聽不出來呢?指的就是南陽公主。

楚王愛惜皇室聲譽,鄭重聲明,“這絕對不可能是南陽公主所為。父皇陛下約束我們這些皇子公主極為嚴格,并不許公主淩架于夫家之上。本王的姐姐汝南公主,親為婆婆侍疾,何嘗言苦?”

楚王言及他的親姐姐汝南公主,含笑掃了南陽公主一眼,“大姐,小弟沒說錯吧?”

南陽公主知道楚王是借機報複,強忍氣惱,淡淡的道:“五郎說笑了。”

汝南公主的驸馬是撫遠侯次子寧俊偉。撫遠侯世子寧俊雄,也就是寧驸馬的親大哥,在京營帶兵操練時不慎墜馬,卧床休養數月。在這期間汝南公主聽過戲,辦過酒席,南陽公主因此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告了一狀,皇帝把汝南公主宣進宮痛罵,汝南公主誠惶誠恐,涕泣請罪。之後汝南公主夾緊尾巴做人,撫遠侯府事無巨細都上心,撫遠侯夫人身體小恙,汝南公主親奉湯藥。

撫遠侯夫人秦氏,是南陽公主的表姨。

南陽公主一出手,替撫遠侯夫人把個公主兒媳制得服服貼貼。

汝南公主和楚王乃一母同胞的親姐弟,楚王會因此懷恨在心,那是毫不稀奇。

楚王并非善男信女,有機會當然要報複回去。

李令煦言辭溫雅,“南陽公主、汝南公主皆皇室公主典範,挾身份自重,驕淩夫家,那是斷然不會出現之事。”

南陽公主氣極反笑。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就是想讓她就範,答應和陳墨池一起祭拜香公麽?

她堂堂南陽公主,去拜祭一個默默無聞的平民百姓,還是驸馬的前岳父,這是什麽樣的羞辱。

南陽公主生平第一次正眼看香璎。

十三四歲的樣子,青澀的很,就這麽個不起眼兒的小丫頭,硬生生把她逼到了今天這一步。

南陽公主後悔了。

早知今日,當時送到香家的便不應該是和離書,而是……兩杯藥酒……

還是太心慈手軟了些。

當時一念之慈,致有今日之禍。

往後再想收拾香家這對母女就難了。畢竟張憲戰功赫赫,且是安王心腹,他的家眷,輕易動不得。

“南陽,你怎麽說?”雍城長公主冷靜問道。

南陽公主想出了新的推拖之辭,“姑母,墳前上香敬酒,難酬香公之恩,我有意為香公請封诰,您看如何?以香公之義,宜追封為奉直大夫。”

南陽公主覺得她已經很大方了。奉直大夫,五品官員,一介平民百姓死後能被追封,多大的榮耀。

香璎如果還不滿足,那就太貪心了。

雍城長公主沒有回答她,“小香,你說。”

香璎聲音清脆響亮,“小香年紀小,才疏學淺,不知《春秋左傳·成公二年》中的‘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該作何解釋?朝廷名器,難道可以私用麽?”

衆人皆驚。

香家小姑娘真會給人戴大帽子,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指責南陽公主公器私用,拿朝廷封诰做人情了?

雍城長公主悠悠道:“南陽,你聽到了吧?小香一個孩子,也明白這個道理。”

南陽公主汗流夾背。

陳墨池心生恐懼。

這夫妻倆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同時在雍城長公主面前跪倒,“讓姑母費心,是我夫妻二人的不是。香公于驸馬有大恩,我夫妻二人定當至香公墳前祭拜,酬謝當年提攜之情。”

“甚好。”雍城長公主颔首。

“啪啪啪”,楚王擊掌贊嘆,“大姐夫知恩圖報,大姐知情達理,真乃我皇室楷模!”

“飲水思源。當年若非香公援手,驸馬焉有今日?”“豈止公主驸馬,便是我輩中人,也該到香公墳前拜上一拜。似香公這般古道熱腸之長者,令人感佩萬分。”談靖、揚曦等人紛紛慨嘆。

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不但南陽公主和陳墨池要祭拜,楚王等人還要同行。

“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張憲當機立斷。

“好,便是今天。”陳墨池搶在南陽公主前面答應了。

楚王熱心的幫着張羅,一行人當即拜辭雍城長公主,出門登車。

何盈、陳樂欣等人也迷迷糊糊的跟上了。

南陽公主、楚王出行都不是小事,侍從衆多,隊伍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這樣的隊伍不管經過哪裏,都是被世人矚目的。

很快,附近的百姓就都傳開了,“陳驸馬和南陽公主要祭拜香老爺了!就是陳驸馬的前岳父!”

隊伍經過街市,車行緩慢,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說什麽的都有。

“真排場!”

“這裏頭坐的是公主娘娘哩。哎,你說公主娘娘天天吃啥?是不是頓頓烙油餅?”

“不對,公主娘娘定是頓頓吃肉,紅燒肉!”

街頭的這些粗鄙言語傳入耳中,南陽公主啼笑皆非。

“啥,公主娘娘要去給驸馬的前老丈人掃墓?騙人!”

“不能夠吧?這鄉下人家,女子填了房,被前頭人壓着,矮人一截,公主娘娘也這樣?”

“這公主娘娘不尊貴啊。”

南陽公主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氣死了,被這些胡言亂語的刁民氣死了!

南陽公主叫了侍從過來吩咐了,侍從命人沿途辟謠,“公主驸馬此行,只為報恩。”

誰知老百姓不買賬,“驸馬要報恩,為啥早不來,一直拖到這時候?”“驸馬掃他陳家的墳,回鄉第二天;掃香公墳,回鄉三個月後?”

還有老百姓說着說着,恍然大悟,“陳驸馬這是良心發現了吧?昨兒個戲班子唱《鍘美案》,看了陳世美的下場,把他吓着了?”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的狂笑聲。

“做人不能太陳世美。”

“做人不能太陳墨池。”

南陽公主、陳墨池本就覺得丢臉,老百姓的指指點點,更讓這夫妻倆顏面掃地。

一路之上,這兩人都像在受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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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實無華的墓碑,樸實無華的刻字。

就連墳墓旁種植的青松,也顯得平平無奇。

墳墓所在之處,就算天氣晴朗,也總是給人陰氣森森之感。

兩匹快馬疾馳而來,揚起兩道塵土。

在這清冷的墓地,如此急促的馬蹄聲,有些突兀。

這兩匹快馬到了近前,馬上兩名蒙面人飛身躍下,手持鐵鏟,向墓碑砸去!

一聲長笑,青松間人影浮動,三名少年擋在墓碑前。

蒙面人一愣。

中埋伏了?他們來得如此神速,居然有人比他們還早?

中間的青衣少年薄唇輕啓,“動手!”兩邊的少年應聲而動,把手中卷着的席子甩開,席子直鋪到蒙面人腳下。

蒙面人又是一愣。

這是何意?

青衣少年眼睛微咪,“一滴血不許灑在地上。”

蒙面人這才知道鋪席子的意思,大驚想逃,但已經來不及了,劍氣縱橫,頹然倒地。

“你們,究竟是誰……”蒙面人氣息微弱,自知将死,但死得實在不甘心。

兩名少年呸了一聲,“壞蛋!你們把香公墓碑砸了,墳墓破壞了,等南陽公主來了,自然便祭拜不成了。心思好不毒辣!”

“為,為公主效忠,死,死而無憾……”蒙面人狂吐鮮血。

“是為公主效忠,還是為公主的敵人效忠啊?”青衣少年懶洋洋的問。

蒙面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兩名少年把席子卷好,滿意的看了看地面,“就好像沒人來過一樣。”

青衣少年一聲長嘯,三人負起席子,奔入青松林。

兩匹快馬受驚,悲鳴着在路上亂跑。

南陽公主的車隊有侍從負責前哨,帶上衛兵把驚馬射殺、就地掩埋,沒影響公主出行。

兩匹馬和兩個騎士都消失了,又有誰知道他們曾經來過這裏?

南陽公主和陳墨池憋着一口氣,下了車。

前面就是香公墓地了,南陽公主雙眼緊閉,許久也邁不出一步。

她要祭拜一個平民百姓了……堂堂公主,要對一個長眠在此地的平民百姓屈膝……

她實在不願邁出這一步,但是,楚王在看着她,談靖、揚曦等人在看着她,更要命的是,張憲、香馥、香璎在看着她。

如果她打退堂鼓,楚王不會放過她,公侯子弟不會放過她,香璎尤其不會放過她。

南陽公主腸子都悔青了。

為什麽沒有趕在張憲迎娶香馥之前,讓香家從吉安城消失?

“公主,請。”陳墨池聲音低低的,帶着些沙啞。

他也不想催南陽公主的,但沒辦法,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不過的。

“大姐,弟弟來扶你?”楚王帶着笑的、假惺惺的、讓南陽公主聽了便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不用。”南陽公主咬咬牙狠狠心,用盡全身力氣,擡起右腳。

到墓地前的路并不長,南陽公主卻走了很久。

一步一步,她仿佛踩着刀尖一般,每一步都紮心。

陳墨池和她并肩同行,心情一樣沉重、沉痛。

這夫妻倆終于走到墓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香璎熱淚盈眶。

祖父,您看到了麽?那個您曾經寄予厚望的人,那個您把他從泥濘中拉出來送上光明大道的人,那個許嫁獨生愛女的人,終于來看您了。

他做了虧心事,想永遠躲着您。但我不允許。

他可以愛慕虛榮,可以另攀高枝,可以抛妻棄女,但不可以抹殺過去。

他欠您一個解釋,一個道歉。

今天,他終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2分評送小紅包,截止到下一章更新的時候。

謝謝大家,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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