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彩虹

簡寧川這晚當真留宿在了李铮這裏。

十點多,李铮見他進了客房去還關上門, 以為他要睡那間, 沒想到過了二十幾分鐘, 他又歡快地跑來宣布:“我要和你一起睡!”

那二十幾分鐘, 他只是躲在客房裏和經紀人打了通睡前電話。

李铮剛洗過澡, 準備就寝,拒絕道:“多大了?自己睡。”

他不常到戶外,運動健身也多選擇室內項目,不太接受日曬,常年保持着偏白但健康的膚色,眉毛濃淡适中,墨瞳朱唇,左眼下一顆細小如針尖的淡痣, 此時穿了那件黑色綢緞暗紋繡花的睡袍,領口袖口的滾邊和系帶都是暗紅色, 襯得他愈發如玉似錦。

簡寧川閱文無數, 看過千百個溫潤受,無論古風還是現代,感覺統統都能代入李铮的臉。

他蹦跳着上床,跪在床尾墊上, 真情實感地贊美道:“幹爹, 你真的好好看啊。”

李铮道:“不要撒嬌,去對門,自己睡。”

簡寧川向前一趴, 無骨動物一樣賴在這張床上,道:“哎呀,我摔倒了,走不了了。”

李铮:“……”

簡寧川下巴支起來,像條蛇一樣往前蠕動幾下,說:“我不要睡那個房間,一點人氣沒有,我要跟你睡。”

李铮道:“不行,你睡着了跟匹尥蹶子的馬一樣愛踢人。”

簡寧川喊冤道:“你說的那都是我小時候,我現在睡覺很老實的,保證不會踢你。”

他邊說邊忽閃一雙大眼睛,還嘟起臉頰來,拼命賣萌。

李铮敗下陣來,道:“你可以睡這裏,但是……”

“哇哈哈哈哈哈哈!”簡寧川一骨碌滾到一旁,掀起被子就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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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铮條件反射一樣起身下床,馬上意識到這舉動過激,又很勉強地在窗邊坐下。

簡寧川:“……”

李铮:“……”

簡寧川有些難過,懷念地說:“幹爹,我們好久沒有一起睡了。”

李铮道:“你長大了。”

“只是因為我長大了嗎?”簡寧川道,“我是兒子又不是女兒,為什麽從我六年級起,你就不讓我跟你睡了?”

李铮:“……”

簡寧川側着趴在枕頭上,忽而道:“是我爸不讓,對嗎?”

這不是他的猜測,是他的記憶。

小學六年級的寒假。

春節前幾日,簡華來了中國,那次給他帶了很多禮物,吃的穿的玩的,應有盡有。

他那時候已不像小時候,還對這個爸爸充滿好奇和新鮮感,相反,他已經很讨厭這個人,對這人帶來的禮物也不屑一顧,甚至都不想和這人多說一句話。

但他能感覺到,幹爹是高興的,早在幾天前得知這人要來,幹爹就一直處在十分積極和期待的狀态裏。

天氣原因,航班在首都機場無法順利降落,備降東京後,簡華到北京的時間比原定推遲了近十五個小時。

因為簡華要來,李铮從早等到晚,什麽也沒做,也不像往常一樣,督促簡寧川去做“正經事”。

簡寧川那天該完成的寒假作業一個字都沒寫,鋼琴老師也提前收到通知今天不必來,這名六年級小學生脫缰小野馬,打游戲、看漫畫、看電視、和隔壁小孩玩滑板、和隔壁小孩及更隔壁小孩玩過家家,一整天下來,幾乎玩瘋了。

到了很晚,簡華還沒到。

小學生習慣每天九點半睡覺,白天玩一整天更是困得比平時還早,他向幹爹說自己不想等了,想睡覺。

那時他還是和幹爹一起睡,睡前的習慣是關燈後聊幾句天。

聊自己今天做了什麽,對方又做了什麽,總結一天中有趣的回憶和體會,然後互道晚安。

在快樂的一天結尾處,他們會分享對彼此如常的愛,再一起入睡。

今天也是這樣,只是幹爹還要再繼續等下去,他躺進被子裏,單方面向幹爹總結自己的一天,最後說結論:“我發現,一直玩也很累。”

幹爹說:“一直工作和學習也很累,所以我們提倡勞逸結合。”

簡寧川問:“幹爹,一直等待,也會累嗎?”

幹爹忽然間沉默。

簡寧川道:“我玩了一天,你等了一天,我們誰比較累?”

幹爹靜了片刻,才道:“我想,是你。”

簡寧川不太同意,說:“上次我等同學去游樂場,他遲到了好久,我覺得等人好累好無聊啊,我再也不想等任何人了。”

幹爹道:“但有些時候,等待并不總是一件疲累的事。”

簡寧川問:“什麽時候呢?”

幹爹道:“當你等的,是你心中最珍貴的人和事。”

簡寧川似懂非懂,表白道:“那我知道了,如果等的是幹爹,我就不會累了。”

幹爹在他額頭吻了吻,說:“你也是我最珍貴的寶貝。晚安。”

他抓着幹爹的衣角,道:“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嗎?”

他閉上眼睛,幹爹在他旁邊靠着床頭,也假寐起來。

不知多久,他手裏捏着的布料被抽走,他醒了,看到幹爹向外走的背影,模模糊糊還看到門口有個穿着大衣的身影。

是那個讨人厭的爸爸!

簡寧川忙迅速閉上了眼睛假裝睡着,他可不想和這個人打招呼。

幹爹出去後,還把房門輕輕關上。

房門關上的過程裏,簡寧川就聽到他爸用非常讨人厭的語氣說:“你怎麽和簡寧川睡在一起?”

房門關上,幹爹很輕的說了句什麽,簡寧川聽不清楚,但他爸爸又說了句:“他十三歲了!”

要過完春節才勉強算十三歲的簡寧川,輕手輕腳爬起來,到門邊,貼在門上聽這兩個大人究竟在說什麽。

幹爹聲音很輕:“他睡着了,我們到樓下說。”

他爸爸卻不依不饒,聲音也并沒有變很小:“這是我的房子,我喜歡在哪裏說就在哪裏說。”

幹爹:“你吵醒他,他會哭的。”

爸爸:“讓他哭好了,十三歲的男生還這麽喜歡哭,他是迪士尼公主嗎?”

幹爹:“至少別在他門口說,好嗎?”

也許幹爹是伸手要拉爸爸走開,爸爸的反應非常激烈:“你別碰我!”

外面安靜了下來。簡寧川還以為他們走了,想打開門看一看。

但他的手剛碰到門鎖,馬上因門外重新響起的說話聲而停了下來。

他聽到他的爸爸對幹爹說:“你離簡寧川也遠一點,別忘了你是個天生的變态。”

簡寧川:……為什麽要罵幹爹?!

幹爹就只是說:“好。可以走了嗎?”

爸爸:“不可以,你讓我走我就走嗎?我不會再聽你的安排。”

幹爹:“那你想怎麽樣?一定要把川川吵醒才罷休?”

爸爸:“吵醒他怎麽了?他少睡一覺能怎麽樣?”

幹爹:“你……是不是現在就想見見他?”

爸爸:“……”

簡寧川馬上跑回床上,假裝睡着的樣子。

房門開,走廊裏的燈光照了進來,他感覺到了,很短的時間,門又關上。

外面徹底安靜了下來,在看過他以後,幹爹和爸爸都走了。

從那天起,他撒潑打滾賣萌都不管用,幹爹再也不陪他一起睡了。

但現在,李铮卻對他說:“和你爸沒關系,你長大了,又是男孩子,總不能一直和大人睡到成年吧?”

簡寧川道:“倒也是,我又不是迪士尼公主。”

李铮詫異地看他。

他假裝什麽也沒說,岔話題道:“這幾天,我爸在這兒都幹什麽了?”

李铮道:“沒幹什麽,下下棋,喝喝茶。”

簡寧川道:“他為什麽老是來煩你?”

李铮:“……”

簡寧川道:“別說是因為我才來的,我十二歲都不需要他,二十歲就更不需要。”

李铮道:“他……是休假,來中國玩。”

“這樣嗎?”簡寧川道,“幹爹,我們以後不要理他了,好不好?”

李铮:“……”

簡寧川一大堆難聽話在腦海中盤旋,還是選了盡可能不刺痛李铮的方式,說:“其實他有老婆有孩子,他也不需要我們兩個啊。我看他每次休假無聊了,就想起你,過來玩幾天,玩夠了又回去過他自己的生活,這算什麽?”

——爸爸有自己的家庭,只把幹爹當舔狗,幹爹舔到最後一無所有,一心癡戀渣男,替渣攻無償養兒子,還總要被渣攻侮辱和欺負……搞不好還有什麽強.制愛情節!啊!不能繼續腦補了,這要真是本耽美小說,這個設定能在雷文吐槽中殺出一片血路,牢牢占據年度榜首。

李铮哪裏想得到,常年浸淫耽美文學的小孩腦子裏想出些什麽鬼東西。

“等電影節頒獎禮結束,我去美國有點事。”他謹慎地向簡寧川道,“到時候你也放寒假了,要和我一起去嗎?你也很久沒見成成了。”

簡寧川:“……我才不去。”

成成就是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比他小兩歲多,他還是小時候去美國見過一次,後來再也沒去,十幾年沒見了。

“他現在好點了嗎?”他問李铮。

“很健康,長得比你還高,也很帥……我也兩年多沒見過他了。”李铮道。

“到時候你給我發視頻,讓我看看他吧。”簡寧川手指順着床頭的雕花紋路畫了幾下,心情一下變得非常差,道,“不聊了,我想睡了。”

他拉高被子蒙着頭,不想說話了。

李铮也不再出聲,安靜地坐在那裏,望着窗簾走神。

簡寧川在沒見過成成以前,有點讨厭這個弟弟,把爸爸總是不來中國看他,歸咎于爸爸更愛弟弟,他那時對“爸爸”的存在,還有着小男孩天然的崇拜、好奇和愛,理所當然對弟弟就有了含着孩童式妒忌的不滿。

見面時,他滿七歲,成成還不到五歲,表現卻遠遠不同于其他同齡已經上幼兒園的小朋友。

簡寧川那時候還不太明白,只覺得這弟弟怎麽傻乎乎的?在那家裏住了幾天後,他才從繼母口中得知,他這個叫成成的弟弟,是個智障兒。

但這毛病并非天生,是三歲多發生了意外,腦部受損,才導致智力發育遲緩,前不久才确診。

這也就能解釋得通,為什麽直到他七歲,爸爸才第一次帶他到美國的家,還表現出想讓他留在這裏生活的意願。

因為大號廢了,才想起了他這個備用號。

春節都沒過完,他就鬧着要回中國的家,還和爸爸爆發了數次大吵架,中英文對吵,互相聽不懂,吵不出輸贏。

他把爸爸正在看的劇本撕碎,爸爸摔了他和成成一起拼的樂高,他把爸爸電腦裏的游戲删檔,爸爸把他寫好的作業扔進壁爐裏。

這場戰争最後還是他贏了,他把爸爸書桌上的相框砸了,還把裏面的照片撕成兩半。

爸爸把他送回了中國,送回了幹爹身邊,到他上高中前,再也沒提過讓他去美國。

他想着這些事,迷迷糊糊睡着了。

夢境來襲之前,他依稀想起,那張被他七歲時撕成兩半的照片,似乎是幹爹和爸爸的一張合影,膠片年代的照片,很舊,很舊。

那是在紐約市華盛頓廣場公園的噴泉前,陽光在噴泉水霧中折射出一道盛大的彩虹,照片裏對着鏡頭暢懷大笑的兩個人,還很年輕,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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