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白門柳現在的心情既好,又不太好。
這樣一個風雪交加的寒天,正當你香薰紅帳,暖熱繡被,洗漱妥當準備睡覺的時候,有人咣咣敲門把你叫起來,那心情一準不會太好的。
然而這人是漆雕明,白門柳無論什麽時候見到漆雕明,心情都還不差,或者至少要做出一副心情不差的樣子。而漆雕明一般絕非會半夜煩人的不速之客,所以白門柳即使不發覺他黑衣上湮沒的血跡,也能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麽。她什麽也不問,立刻吩咐人燒水,并提着燈帶着他們走進一間屋子。
姚曳好奇地四下打量。屋內陳設雅致,卻絲毫沒有待客的拘謹之狀。牆上挂着素淨的字畫,博山爐裏幾星暗淡火光。最要緊是有人氣,花瓶長頸上殘留着新鮮水珠,錦褥似乎還散發着坐過的軟熱。連日出門在外,頭一次體驗風餐露宿滋味的姚曳,此刻就如同回到了自己舒适的屋子,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暈染着淡淡百合香的溫暖空氣。
白門柳着人上茶,示意主客就位,姚曳看漆雕明坐下,也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坐下。白門柳打量了他兩眼,轉向漆雕明道:“你今天帶來的小朋友倒很漂亮。是你兒子?”
漆雕明道:“不是。”
白門柳道:“也是,我都沒聽說你有老婆,哪來的兒子。”
他倆明明在談論姚曳,卻全然把姚曳當空氣,終于當事人忍無可忍,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夫人說笑了。在下姚曳,一個無名的晚輩。”
白門柳嫣然一笑,顯然她是那種女人,只要她看着你時,你就是她的唯一,任何被忽視的不快都會心甘情願地煙消雲散。“你很快就會有名的。賤妾白門柳。”
姚曳也不甘示弱擺上自己最燦爛的笑容。“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
他臉色突然改變。在他想到要控制自己的反應之前,握住的杯子已經輕輕顫了一下。而這反應也太明顯,他甚至錯覺漆雕明眼中有一閃而逝的鄙夷之色。
白門柳。白門酒肆。
這難道只是個巧合?
漆雕明和白門柳是什麽關系?雖然姚曳不想做出更多的揣測,無疑他們看起來不像是敵人。方才鬼門關過一遭,總不至于是眼前主人的設計。而且如果下令圍殺漆雕明的人是白門柳,那麽此刻他們豈不是自投羅網?
他心中一剎那轉過許多念頭,實在沒把握把它們都很好地隐藏起來。白門柳有些憐憫地別開目光,對漆雕明道:“你沒有什麽想問的嗎?”
漆雕明緩緩道:“我在等你自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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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柳笑道:“你不是還活着嗎?”
漆雕明道:“你實在對我很有信心。”
白門柳斂起笑意。“若你覺得将姚小公子牽涉進了險境,那我向你道歉。但你總該知道,我只是一個做生意的,大難臨頭,也沒有別的法子。”
漆雕明道:“我沒有怪你。張大人的要求,任誰都很難拒絕。”
白門柳嘆了口氣。“說出來你別不信,我可是好好地勸過他。當然,若說精銳盡出也拿不下你一個人,恐怕他會惱羞成怒;我只說,就算能要你性命,恐怕有很大損失,請他掂量是否值得。他說值得一試。這樣也好,比我磨破嘴皮有用;這一試既不成功,從現在開始,不會有人再想要你的性命。”
漆雕明聽了也沒什麽反應,只說:“十數條人命,只為一試,張大人手筆大得很。”
“沒辦法,人家畢竟是在報仇,總要有個報仇的樣子。”白門柳好像在嗔怪,又好像是嘆息。“那你什麽時候去見他?”
漆雕明道:“我一定要見他?”
白門柳瞟了一眼全神貫注在旁傾聽的姚曳,正色道:“不要說這種傻話。誰都有需要運氣的時候。”
漆雕明不置可否,站起身來。“事情我知道了。時機合适的時候,我自會去見他。”
白門柳款款道:“不要讓他等太久。”
漆雕明道:“我有分寸。今天來,其實是有一事相托。就是他。”
他說話時連正眼也不看姚曳,姚曳見白門柳看過來才失聲:“我?”
漆雕明道:“他是我故人之子,恰巧來朔州拜訪。但撞上了這樁事,我不得脫身,想把他托付給你幾天,等事情結束,我再來找你。”
這說法從頭到尾好像姚曳都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累贅的東西,姚曳笑道:“前輩是怕我拖累你嗎?”
漆雕明并不否認:“你若有萬一,我無法向第五交代。”
姚曳臉上的笑容幾乎繃不住,但即使揭去這張面皮,他也不知道做什麽表情較合适。他只能将這笑維持下去。“前輩多慮了。”
漆雕明默然不語。姚曳猛地站起身來就往外走。那樣子稱不上拂袖而去,倒是有點像落荒而逃。
白門柳一直在旁觀這場精彩紛呈的表演,終于嘆了一聲,伸指甲勾了一點爐邊的灰燼。“你真是失态。”
漆雕明道:“我失态?不是他?”
白門柳道:“他還是個小孩子。”
她不等漆雕明反駁,也猛地站起身。“ 我是撐不住了,您二位自便。再這樣熬下去,遲早變成黃臉婆。明天還要早起,恕我不留客。天黑雪大,趕快回家。”
她一向不差的心情好像突然變得很差。漆雕明沉默地站起身,這片刻間房中缱绻的溫度并沒法把他的輪廓融化些許。他仿佛又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周身帶着冰涼的雪氣。他向白門柳點了點頭,便大步走向門口。
白門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一種就不明知也是故問的矯情:“他究竟是什麽人?”
他究竟是什麽人?
雪早已停了。整座城無竹可折,只有漫無邊際的雪光映照着黑壓壓的天穹,天地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狹窄,似乎伸手就能戳出一個窟窿。
漆雕明阖上沉重的大門,步子滞了一滞。
姚曳站在檐下,仿佛在等他。
面對這張臉他仍感到暈眩。他并不痛苦(沒有什麽痛苦是可以歷久彌新的),這張臉連他記憶中的厚厚蒙塵都拂不動;他只是感到暈眩,那緣由不是外物,唯有對過去的自己一種難以啓齒的羞愧和悔恨。但他也早已接受了這羞愧和悔恨,可以平靜地揣測這個少年是在等他道歉,還是想對他道歉。
姚曳猛地回過頭來,鼻尖凍得通紅,眼睛卻熾熱得像白亮的火炭。漆雕明猛然發覺自己的确是很失态。但他畢竟不可能道歉,因此只是沉默着朝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去。松軟的積雪在腳下發出令人牙根酸澀的聲響。身後姚曳也跟了上來,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腳印裏。
兩人轉過街角,漆雕明突兀地開口:“我十九歲的時候,是不如你的。”
姚曳噗嗤一聲笑出來:“你為什麽知道我十九歲?”
漆雕明突然覺得自己的愛才之心純屬多餘。姚曳乘勝追擊,非要刨根問底不可:“我記得師尊的信上可沒有提到我多大。”
漆雕明道:“我猜的。”
姚曳等的就是他這句,迫不及待地反駁。“我小時候,你沒有抱過我嗎?”
漆雕明用意念砍了第五人幾刀,停下腳步。“你還知道什麽?”
姚曳笑道:“我不知道了,真不知道了。師尊說前輩知道,囑咐我一定要好好地問問前輩。”
漆雕明開始頭痛。“他沒有告訴你?”
姚曳搖了搖頭。“幼時我聽一起玩耍的同伴說,小孩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我回家就問師尊,我是哪裏來的。他說我是被鳳凰鳥叼來的。我問他父母的事,他只說都死了,這當然廢話,不然他們怎會不來找我;我再問怎麽死的,他說我到了十五歲,就會告訴我。我到了十五歲,卻沒有再問。師尊對我實在很好,我這樣追根究底,說不定他會傷心的。”
他整篇話過于流暢,過于抑揚頓挫,不由得讓人懷疑是提前打好了腹稿。事到如今漆雕明對這對師徒已經完全不抱希望,只是機械地問道:“他還說什麽?”
姚曳的眼睛幾乎笑成一彎月牙。“他說你一定會喜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