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果然你還是應該待在白門柳那裏。”
“為什麽?”
“我這裏太冷。”
姚曳笑道:“我不怕冷。我小時候曾經在冬天跳到河裏去洗澡。”
“江陵的冬天能有多冷?”
姚曳道:“很冷的啊。”他在院門前停下,彬彬有禮地看向漆雕明。“前輩,你家裏有別人嗎?”
漆雕明道:“我養了條狗。”
是一條黃狗,極其的機敏,雖然嗅到陌生氣息,但看見漆雕明在旁,就不再嗥叫,只是警惕地打量着姚曳,嗓子裏發出嗚嗚的低聲。漆雕明拍了拍它的頭頂。一個失了一只手的男人,和一條狗相依為命。這景象讓姚曳不能不覺得他很可憐,但他當然不敢将這想法表露出一絲一毫。他也拍了拍黃狗的頭頂,笑道:“真可愛。”
這一天安頓下來後,姚曳遲遲無法入睡。雖然窗上映照的雪光混淆了朝夕的界限,讓人分不清是深夜還是淩晨,但姚曳實在不敢對時間做更樂觀的估計。
他好像聽見黃狗在院子裏咕嚕嚕的響動,還好像聽見遠處模糊的雞鳴。
他睡的這間屋子條件比他想象得更好,雖說不能跟白門柳家比較,但至少有床有被,被子還厚,靠牆的木架上壘着一些書。漆雕明雖是一人獨居,處處都很整潔。姚曳想象他用一只手和一個鈎子來完成這些事情的模樣。
一百二十五次輾轉反側後,姚曳終于放棄入睡的努力,翻身下床,點着了燈。桌上有筆墨紙硯,他鋪開一張紙,提筆寫道:
劣徒姚曳謹啓
然後他就卡住。他已經到達了朔州,也見到了漆雕明,平生第一次遭遇那般險惡的陣仗,這些驚心動魄的經歷都值得大書特書一番。不過可能太長了,可以留待日後慢慢炫耀。漆雕明雖然跟他的想象有些出入,但總體算是個不錯的前輩(可見他的想象餘地很大),嫌他麻煩試圖趕他走除外;但這初步的感想當然也不合适寫給師尊。也許應該再多攢幾樣事情。多觀察幾天。
他又想着漆雕明的刀。他一直在想着漆雕明的刀。閉上眼時,眼前都是缭亂的刀光。
姚曳自小争強好勝,凡事都有親身一試的熱情和勇氣。聽見人琴彈得好,不是表達欣賞,先是自己要學。吃到店家飯做得好,不是決定多多來吃,而是自己研究菜譜。雖然這許多學習的結果也參差不齊(比如他的琴彈得就遠不如他的飯做得好),但他總有一種自己掌握了才算安心的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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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次,比起信心,他更多的是懷疑。這刀固然卓絕,卻離他太遠,讓他難以興起據為己有的念頭。
我真的也能使出那樣的刀嗎?
第五人說:“能,但是你要有耐心。”
姚曳很好奇:“漆雕明的刀,只要耐心就可以嗎?”
第五人摸摸不存在胡子的下巴:“他是不知道,但是你要有耐心。”
他煞有介事地用扇子敲敲姚曳的手背。“徒兒啊,你就是太着急。我不跟你說過,我十八歲的時候,心态跟八歲差不多,每天上樹掏鳥,下河撈魚。這并沒有耽誤你師尊我如今的崇高地位。”
姚曳反手把扇子從他手裏抽走。“那是您老人家大器晚成,徒兒資質愚鈍沒這自信。我要是信了您這番高論,估計到三十八歲也還是這德行。”
第五人:“嗯?這德行有什麽不好?十裏八村已經沒有人打得過你了!”
姚曳:“……我不能有點理想嗎?”
第五人:“難不成你還想做武林盟主?小夥子,我知道你很有主意;成名要趁早,時光不等人,當今魔教教主,四十多歲。當今崆峒掌門,三十多歲。華山掌門才二十多歲。整天想些這,菜都炒鹹了。你當上武林盟主就不給我做飯了嗎?”
姚曳:“……誰說我想做武林盟主?”
……我只是想——配得上第五人的徒弟這個稱呼!
姚曳驚醒過來,抓緊了身邊被褥,才發現自己離開第五居(他住了十九年的地方)早已是千裏之遙。他又閉上眼睛躺了數秒鐘,然後起身。
窗外天光大亮,可能時近正午,檐下淅淅瀝瀝的化雪之聲,聽着讓人牙根發酸。空氣冰涼清冽,但只要看一眼濕潤的日光,也覺得溫暖了;塞北的春天是很遲,但總不會永遠不來的。
姚曳洗了把臉,奇怪漆雕明為什麽不叫醒他。睡到這個時候哪怕第五人也是不能接受的,因為他需要姚曳起來做飯。也許漆雕明仍舊只把他當做一個陌生的麻煩,自覺沒有義務也沒有權利管他,根本不想管他。
他突然很有把握漆雕明已經不在這所房子裏。
被人忽略的感覺實在不大好,他嘆了口氣,放平心态,踏出屋門,準備先給自己弄點吃的。院子裏沒看見黃狗,應該在自己窩裏,姚曳輕而易舉地找到廚房,一掀厚厚的棉布門簾,發現竈臺前站着一個背對他的人。
是個女子。
姚曳一個“嘿果然”的念頭還沒起完,那人就轉過臉來。
這女子還是個少女,梳着少女的雙鬟。骨骼明秀,眉目皎潔,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彎新月。
但這美貌并不足以讓姚曳陷于瞠目結舌的地步。他頭腦空白了一瞬,才意識到這種震驚之感從何而來。
他就像是對着一面鏡子。他看見的分明是自己的面容。
如果姚曳是個女子,那只能長這模樣。如果這少女是個少年,也只能長成姚曳的模樣。
“你叫什麽名字?”姚曳聽見自己問。
“姚弋。”少女回答他。“弋射的弋。”
姚曳張了張嘴,握拳敲了敲自己太陽穴,然後苦笑道:“我們誰比較大?”
姚弋道:“我說是我,你信嗎?”
姚曳:“所以你想要我叫你姊姊?”
姚弋:“不用。你叫我姚弋即可。”
姚曳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這委實太驚人。他過目不忘的腦子第一時間想到許多詭奇的故事,想到易容,削骨乃至□□。想到背後的陰謀詭計,圈套陷阱,雖然他對自己這麽快就被針對的原因還沒得頭緒,也還沒想到要為此自豪。
他只覺得自己還在做夢。眼前的少女就算不是妖魔鬼怪,最多就跟挂畫上的美人一個性質。
如果他一劍刺過去,她也會流下人類的血液嗎?
“我勸你打消這念頭。”姚弋說,姚曳這點心思顯然在她眼裏無所遁形。“我帶你去吃飯吧。我看了一圈,他這裏實在沒什麽好吃的。”
姚曳下意識替漆雕明說話:“他是比較簡樸。”
姚弋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敢去?”
縱使知道這是最低級的激将,姚曳心中還是湧上一股邪火。過了一會他笑道:“希望你沒動院子裏的狗。”
姚弋道:“我沒動。我喜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