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時近午夜,暗淡星光也已隐去。到處都是黑暗。

夜空的黑暗無邊無垠,江水的黑暗似要将人吞噬,葦叢的黑暗裏藏着蟲虺。亭楣上殘破的匾額,脫落筆劃間斑駁的黑暗生着細小的木刺。

但沒有一種黑暗,能比拟第五人此刻眼前的黑暗。

他摸索着轉向澹臺澤的方向,勉強地微笑了一下。“澹臺,這實在不像是你會做出來的事。”

澹臺澤聲音十分冷靜。“你從來沒想過我會要殺你吧。”

第五人道:“不,我只是說,你如果要殺我,根本用不着這麽費事。”

他話音剛落,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破風之聲。

這聲音本來極其微弱,即使在如此寂靜的深夜,在江水流動和風拂長草的映襯之下也不過像個幻覺,在他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他輕輕側了下身,三支瀝血針釘在他旁邊的亭柱上。

澹臺澤的聲音隔了一會才響起。“你現在還認為我的準備費事嗎?”

第五人靠着亭柱慢慢坐下。他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變得粘稠,變得冰冷,在四肢百骸間徒勞地掙動,卻無法留住飛速散失的熱度與力量。

這場面與他入江湖至今遇到的種種險境相比,不過是九牛一毛。他曾無數次死裏逃生,反敗為勝,從種種絕境中全身而退。他有信心防範無論是何種的對手。

但他從來沒想過要防範澹臺澤!

第五人努力穩住神志,笑道:“只要你想,随時可以毒死我一百次。”

澹臺澤漠然道:“太烈的毒,是會即刻被你發覺的。”

第五人道:“李冉是你的病人嗎?”

澹臺澤道:“他是個天才,我救了他的母親,他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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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缥缥缈缈,似乎隔着千山萬水,從四面八方籠罩,帶着不真切的起伏,第五人幾乎無法分辨聲音的來路。

這實在像是一場稀裏糊塗的夢境。如果這是一場夢境,他願以他所有的一切來交換。可惜的是,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他只好說:“澹臺,告訴我哪裏做錯了。”

澹臺澤遲疑了一下。“你還記得萆荔嗎?”

他始終離得很遠,仿佛還在提防第五人可能藏有的後手。畢竟世上無人比他更了解這個男人的可怕之處。縱使他雙目已盲,毒發瀕死,不到最後一刻,澹臺澤不敢大意。

第五人沉默了一瞬。“小姚的心痛之症,唯它能治。”

澹臺澤道:“我們剛認識時,你問我的陳年痼疾要如何才能根治。我告訴過你,只有一種解法。”

第五人道:“萆荔。”

澹臺澤道:“所以你并不是忘記了。”

他話尾突然一輕,內中包含種種都煙消雲散,好像奄奄一息病人,吊着最後一口氣,只有聽到這兩字,才終于可以死心。第五人急急道:“澹臺,小姚當時年幼,常因心悸突然昏厥,若不醫治,必死無疑——”

澹臺澤打斷他。“而我不會死,我已經拖了這麽久,說不定還能拖到七老八十,對不對?”

第五人張了張嘴,終于只能苦笑。“對不住,澹臺。”

澹臺澤道:“我不恨你選擇了姚曳。仙草難得,事有緩急輕重,人心親疏有別,你救他也是情理之中。但姚曳的心痛之症是我診視的,何以能不藥而愈,我心知肚明,我恨的是你連對我說出實情的勇氣都沒有。”

第五人道:“我不說,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臉說。你不問,不代表你不在乎。”

他突然停了下來,問道:“澹臺,你是不是哭了?”

澹臺澤嘆道:“第五,實在到這個時候了,我才能一吐為快;你的自以為是時常都教我惡心。”

第五人道:“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對一個将死之人說謊有什麽意義嗎?”

澹臺澤:“……你現在多少能領會我想殺你的心情了?”

第五人道:“還不夠。”

他伸開兩腿,箕踞而坐,笑道:“澹臺,我太自負,又太愚蠢,總覺得我們之間有默契,不必什麽都說明。也可能長久以來,你事事謙退包容,我與漆雕闖下多大的禍事,你都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從無怨言,讓我以為無論做錯什麽,你總會原諒,卻從沒想到你終有一日會忍無可忍。”

澹臺澤:“你只不過覺得我心胸狹隘,小題大做罷了。”

第五人道:“澹臺,告訴我,還有哪裏做錯了,除非你恨我已經到了不想我瞑目的地步。”

澹臺澤沉默良久,道:“其實連同萆荔草那件事在內,你都沒有做錯什麽。因為你看重的從來只有漆雕。二十年前在朔州,我們形影不離,但唯有漆雕和你才是旗鼓相當,漆雕托你的事,你做到二十分,視姚曳如己出,為他能不惜性命。因為這沉疴,我出身名門,卻自幼不能習武,只能借旁門左道防身,看你們刀劍各自有成,只覺得與你們相隔千裏,此生此世,沒有并肩的可能。——第五人,你可千萬不要說,你對此一無所覺。”

第五人低低地說:“澹臺。”他的喉嚨腫脹着,呼吸也困難。除了這兩字,他說不出別的什麽。

澹臺澤聲音仍舊娓娓:“你看,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殺你,終究沒有什麽緣由,也說不上從哪一刻起生出這念頭;我只是突然倦了,不想再做你們的襯托,你們的後盾,你們善解人意的朋友。”

第五人茫然地笑了笑;澹臺澤抑揚頓挫的聲音環繞着他,像某種悅耳的音律。他将一只手伸進懷裏,握住那半塊沒有棱角的玉佩。

他掙紮着問道:“小姚還活着嗎?”

澹臺澤道:“他很好,只是恨你。”

“這是從何說起?”

“你殺了他母親。”

第五人嘆道:“澹臺,這故事編得離譜了。小姚不是傻子,不會相信的。”

澹臺澤冷冷道:“不會相信,如何肯把貼身的玉佩交給我?

第五人的嗓音沙啞而柔和。“澹臺,放過他吧。他什麽都不知道。”

澹臺澤尖銳地笑了一聲:“我沒有說要殺他。但我卻不知道他肯不肯放過自己。”

第五人:“說得也是。”

澹臺澤:“你不擔心漆雕嗎?”

第五人道:“漆雕不像我這麽壞,也不像我這麽笨。”

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笑道:“澹臺,真冷啊。你能過來一點嗎?”

澹臺澤沒有回答。他并不覺得冷。

春天的正午幾乎像是初夏,陽光往往劇烈到以假亂真,但午夜時分霜露的嚴寒,卻跟冬日相差無幾。江面盤旋的沉重而潮濕的霧氣,使衣衫變得黏膩冰涼。

但澹臺澤卻不覺得冷。他的血液還從未如此沸騰過,幾乎燒穿他一向蒼白的肌膚。

第五人道:“好吧,你不過來,我過去。”

他真的撐起身子,朝澹臺澤的方向走了過去。

澹臺澤站在原處,看着第五人準确無誤地一步步靠近。他該後退,閃避,或者打出手中的瀝血針。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第五人的動作,腦海一片空白。

為什麽第五人還能動?他既然能動,是否還能反擊?他若反擊,自己還有多少勝算?

根深蒂固的恐懼令他不能動彈。第五人直直地向他走來,澹臺澤本能地伸手去推拒,剛觸碰到對方胸膛,第五人突然向前撲倒在他肩膀上。澹臺澤支撐不住他沉重的身軀,膝蓋一軟,跌坐在草叢中,耳邊只瘋狂回蕩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壓在頸側的呼吸好似還帶着一點茶水的苦味。

“澹臺,中秋時不妨去臨湖亭看看。”

澹臺澤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手背上彈出的利刃刺進了第五人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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